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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子之,不偏不倚地飞到了大臣群中方才自己的宴席座案前,咣当丁东一阵大响,重重地跌落到地毡上。殿中不禁一片混乱,纷纷上来围住了子之。
“好端端的,何须嚷嚷?都坐回去!”子之站了起来,犹自觉得臀肉生疼,一瘸一瘸地走到张仪面前,“丞相,我出百人队了。”
“悉听尊便。”张仪淡淡地笑着。
不想殿中却轰嗡起来,大臣们纷纷上来劝阻子之。子之正要呵斥,一个将军高声道:“上将军,要比试,明日比真正的军阵!此等微末小技,胜败又能如何?”
子之略一思忖笑道:“好,今日便罢。丞相啊,明日比试军阵。”
“悉听尊便。”张仪还是淡淡地笑着。
一场迎亲大典,便这样在刀光剑影中散去了。张仪一行没有再去驿馆,而是连夜出城,回到了南门外留守的军营,招来白山与五个千夫长计议。将领们一听说与燕军较量,顿时人人亢奋,眼睛放光。白山搓着手掌道:“丞相,你只给个分寸,白山分毫不差!”张仪笑道:“这个子之,只认强力,不要留情,一定要打得他心疼。要教燕国君臣知道,依靠子之是抗不住秦国的。”白山激动得身子一挺:“末将明白,一定教他心疼!”张仪道:“明日马军较量,子之可能要亲自领军。白山,我军由你统领作战,临机处置,无须请令。”
“嗨!”白山慷慨应命。
嬴华笑了:“子之若要拼命,也杀了他?”
“不。对子之可轻伤,不可诛杀。记住了?”
“能否活擒?”白山皱着眉头。
“不能。子之是燕国唯一的脸面。”
“难办。但末将做得到。”
领了张仪命令,白山立即回到自己帐中,召来属长以上全部将官,将近百人,满当当一帐。商鞅建立的秦国新军行连保制:五人一伍,头目称伍长;十人一什,头目为什长;五十人为一属,头目称属长;百人一闾,头目为闾长,俗称百夫长;千人一将,头目称“将”,俗称千夫长;万人成军,头领为各种将军。这种军制后来被魏国的尉缭载入兵法,成为《尉缭子&;#8226;伍制令》,渐渐成了战国中期以后的通行军制。白山虽然目下只有五千骑兵,但本职却是统帅两万精锐铁骑的骑兵前将军,也就是后来人说的先锋大将。这种大将必须具有两个长处:一是勇冠三军,二是有极为丰富的实战经验与临机决断能力。寻常作战,白山这样的前军主将,只需将将令下达给两员副将,最多下达到千夫长,就完全可以雷厉风行了。可这次事关重大,尤其是既不能诛杀又不能活擒对方主将,这在激烈拼杀的战场可当真极难做到。白山聚来大小将佐层层商讨,直说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散去分头准备。
次日午后,燕易王与栎阳公主率领燕国君臣,在子之五千燕山铁骑的护卫下,隆重地开出了南门。昨日大宴后,燕易王本想终止与秦军做这种有伤和气的较量。以他目下的权威,控制子之还是能够做到的。可在昨夜三更时分,他却突然被老内侍从睡梦中唤醒。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栎阳公主下榻,老内侍低声道:“苏相国密函。”他立即警觉,在灯下打开了那方羊皮纸,苏秦那熟悉的字迹赫然在目:
臣启燕王:子之者,燕国盾牌也,若得燕国安宁,毋阻子之示威于秦。
燕易王在回廊转悠了半个时辰,终于放弃了制止子之的打算。早膳后,当子之进宫禀报与秦国订立盟约的细节时,燕易王只说了一句话:“上将军啊,与秦军只比一阵算了,既要结好,不宜过分才是。”子之没有执拗,爽快应道:“我王所言极是,臣遵命。”
秦军五千将士全军迎出大寨,整肃无声地排列成三个方阵,宛如三方黝黑的松林。秦军营寨前正好有三座小山,面北对着蓟城南门,其间正好形成了一片开阔的谷地。燕国的五千燕山铁骑在北面列成了一个大方阵,红蓝色旌旗招展,战马嘶鸣,人声鼎沸,一看便是人强马壮的气势。张仪乘轺车与燕易王见礼后,陪着燕易王车驾上了东面的小山。看着全副甲胄的子之,张仪笑道:“上将军,张仪不通军旅,较武事宜有白山将军,与他立规便了。张仪只在这里观战。”
“丞相雅兴。子之老行伍,却是要见识见识秦军。”
“素闻燕山铁骑威震东胡,张仪也想开开眼界。”
子之大笑着策马驰下了山冈,飞马到秦军阵前高声道:“白山将军何在?”
高处的声音仿佛从云端中飞来:“末将在!悉听上将军立规!”秦军中央方阵前立着一辆高高的云车,白山在云车顶端站立着。
“好!秦军将士听了:今日规矩,两军一战,无计生死!明白没有?!”
“嗨!”轰雷般的短促应答山鸣谷应。
子之飞马驰回燕军阵前,一阵指令叮嘱,高举战刀大喝:“起号!杀——”骤然之间数十支牛角号呜呜长鸣,燕山铁骑第一个浪头呐喊着飓风般冲杀了过来。燕山铁骑原本排成了一个宽约一里的方阵,五千骑士分为三个梯队:前军一千骑,中军三千骑,后军一千骑。这种冲锋阵法,是燕军在长期与匈奴骑兵大战中锤炼出来的战法,子之称为“海潮三波”:第一波,前军一千长矛骑士,人手一支长约一丈的轻锐木杆长矛,腰间一口战刀。这时的骑兵极少使用长兵器,往往被这种长矛骑兵一冲即乱。而这第一阵冲锋的真正意图,恰恰在冲乱敌骑阵形,给中军主力斩杀敌人创造有利条件。子之的长矛骑兵,在与匈奴大战中屡见奇效,这次也照样搬来,要教名震天下的秦军铁骑尝尝滋味儿。第二波,战刀骑士,这是主力军,全部由骑术高超刀法精良的勇士组成,每人腰间都有一口备用战刀,专一搏击砍杀。第三波,短剑骑士,这是追击逃窜之敌的轻锐骑士,坐下战马特别出众,轻兵良马,疾如闪电飓风。
燕军发动之时,秦军云车上大旗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随之十面牛皮大鼓隆隆响起。左右两个黑色方阵抢先发动,从两翼插向燕国前军中军的断续部位,而中央方阵的三千铁骑则展开成一个巨大的扇形,迎着燕军的长矛前锋兜了上去。燕山铁骑是大致有阵,三波冲锋之间并非紧密相连。尤其是两军初战,子之要看看秦军骑士在长矛兵面前的抵抗力,所以没有连续下达第二波冲击命令。
虽在片刻之间,但对于急风暴雨般的骑兵而言,第一波之后已经出现了一个空阔地带。秦军的两翼铁骑绕过长矛兵,恰恰立即插入了这个短暂的空白地带。黑色两翼先行展开之时,子之已经有所觉察,立即下令中军主力发动第二波冲杀。可是已经迟了。两股黑色浪潮已经呼啸着在空白地带重叠,将燕军截为首尾不能相顾的两部分。此刻,云车上大旗左右招展,重叠汇聚的黑色浪潮立即分为两股,一股压着长矛兵后背杀来,一股迎着燕军主力杀来。
燕军长矛兵战力虽强,但因为是长兵器,所以相互间总有一马之隔,只能散开成漫山遍野的一大片冲杀过来。迎上来的秦军主力,则只有中间的一面大旗正面接敌,两面的两千骑士则掠过长矛兵外围,压上去截杀燕军主力。如此一来,战场形势发生了陡然的变化:秦军两千骑士,前后夹击一千燕军长矛兵;秦军三千骑士,正面迎战燕军主力三千;燕军被从中间分割,后军窝在原地,前军陷入两倍兵力的包围夹击,顷刻便有覆没危险。若要扭转这种大格局的被动,只有后军驰援前军,形成两大块势均力敌的对抗,而后真正比拼实力。
子之久经战阵,立即看出了这种危急局面,战刀一举:“后军骑士,跟我杀——”一马当先,亲率后军来驰援前军。云车上,白山大旗左右两掠,秦军的截杀主力立即喊杀声大起,左右加倍展开,将后军拦在了正面。云车上的白山一见子之出动,立即将大旗交给了司马,飞身从三丈高的云车上跃下,恰恰落在那匹神骏的汗血战马上。白山一触马身,金红色的汗血马长嘶一声,平地飞起,闪电般冲向中央战场。
两方中军主力正在鏖战,秦军本来大占上风。但分兵一千堵截子之后军,中军成了两千对三千,立即成了拼死力战。白山飞马赶到后军战场,大喝一声:“铁鹰百人队随我杀!其余回中军战场!”吼声落点,一支铁甲骑士随着白山箭一般插向子之大旗。这是白山与将领们事先商议好的战法:若子之出动,立即缠住。其余的燕军骑士无论流向哪里,都不能根本改变战场大势。为有效缠住子之,白山以全部十名铁鹰剑士为主力,组成了一个特殊的百人队,由自己亲自率领截杀子之。
白山本是前军大将,勇猛绝伦,这个百人队更是秦军精华。猛烈冲杀之下,所向披靡,立即将子之及其周围骑士圈堵在正面,其余秦军骑士又潮水般卷回了主战场。战*法通例:战场之上主帅战死者,从卒皆斩。子之被堵截,燕军骑士自然大举围来,要最快歼灭这个不要命的百人队。但是子之极为清醒,一眼便看出了秦军意图——宁可少数伤亡,也要全局获胜。身为主将,子之自然也是如此打算。他圈马高声大喝:“留一个百人队!其余驰援前军!违令者斩!”燕山铁骑号令森严,主将一声令下,大队骑士立即风驰电掣般飞出了小战场。于是,这里成了两个百人队的殊死拼杀。
子之的谋划是:一定要在各个战场形成对等兵力的搏杀。只要对等,他便坚信燕山铁骑绝不输于秦军铁骑。哪怕打得平手,燕军也将扬威天下。这便是他只留一个百人队而严令大队驰援前军的原因。他明白,这种不过万人的小战场,不会有更复杂的变化,只要保持大体均衡的格杀,不输于格局大势,便不会落败。
但是,两个百人队一接战,子之立即感到了巨大的压力。面前这个百人队,简直就是铁马铜人,马戴面具,人穿铁甲,纵然一刀砍中,几是浑然无觉。然则,这个百人队却没有秦军骑士五骑并联的战法,竟人自为战,与燕军展开了真正的散兵一对一搏杀。只见他们横冲直撞,长剑劈杀,片刻间便将燕军十余名骑士劈落马下。子之怒吼一声“斩首一名,赏千金!杀——”战刀挥舞,猛烈砍杀前来。但奇怪的是,这一百个骑士虽然也在猛烈拼杀,从此却没有斩杀一个燕军,只是比拼剑术一般,哪怕将对手的战刀击飞,也不下杀手。愤怒的子之与两名护卫勇士,被白山亲率两名铁鹰剑士如影随形般截杀围追,却无论如何也伤不了这三座黑铁塔。缠斗良久,子之大吼一声,战刀掷出,一道青光直奔中间白山咽喉扑来。白山眼疾手快,长剑斜伸,堪堪搭住了子之战刀,长剑一搅,战刀竟倒转着飞了回去,“噗”地钉进了子之战马的眼睛。战马长嘶悲鸣,一个猛烈的人立,轰然将子之掀翻在地。
此时,一骑飞马冲到,高声喝道:“燕王有令:终止较武,秦军胜——”
子之艰难地站了起来,四面打量,突然嘶声大笑:“好啊!秦军胜了!胜得好!中军司马,燕军伤亡多少?说!”
“禀报上将军:前军战死五百,伤三百;中后军战死两千,伤一千五百;总共战死两千五百,伤一千八百。”
“秦军伤亡?说!”
“秦军战死一百余人,伤一千余人。”
子之脸色铁青,双眼血红,提着头盔瘸着步子,艰难地走到了燕易王车驾前道:“燕王,盟约用印。子之无能!”
“回宫。”燕易王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全副仪仗辚辚回城了。
当夜,燕易王偕栎阳公主召见了张仪,在《秦燕盟约》上盖下了那方“大燕王玺”的朱文玉印。子之虽然还瘸着腿,但依旧昂昂然地参加了结盟仪式,丝毫没有半点儿颓丧的样子。
“此人直是个魔鬼!”嬴华在张仪耳边低声说。
“燕国从此休得安宁也。”张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栎阳公主来到张仪面前道:“丞相、华妹明日离燕,一爵燕酒,栎阳为两位饯行了。”嬴华笑道:“甚个两位?一个行人,能与丞相并列么?”栎阳公主咯咯笑着贴近嬴华耳边道:“我有眼睛,并列事小,只怕还能并肩齐眉呢。”“栎阳姐姐!”嬴华满脸通红,却又“噗”地笑了。张仪在旁哈哈笑道:“两姐妹盘算甚,我可饮了。”说着一饮而尽。栎阳公主笑道:“偏你急,没交爵就独饮了。”嬴华笑道:“我也独饮。”也一饮而尽。栎阳公主嗔道:“非礼非礼!来,我为你俩斟满一爵。对,交爵!好!”看着嬴华与张仪碰爵饮下,栎阳公主才自己饮了一爵,高兴得满脸绽成了一朵花儿。
张仪从大袖中拿出一个铜管:“公主长留燕国,请设法将它转交苏秦。”
“这有何难?交给我。”
正在此时,书吏匆匆走来,在张仪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张仪霍然起身,立即向燕王辞行,连夜出城南下了。
第十一章郢都恩仇(1)
一、张仪临危入楚
初夏时节,风调雨顺的渭水河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一个黑点正从高远的蓝天悠悠飘来,飘过了南山群峰,飘进了渭水谷地,飘过了咸阳城高高的箭楼,带着嗡嗡哨音消失在北阪的苍茫松林中。片刻之后,一骑快马飞出松林,飞下北阪,直入北门箭楼,飞进了气势巍峨的咸阳宫。
长史甘茂一看竹管端口,封泥上有苍鹰徽记与三支箭头,脸色一变,立即停下手头忙碌,飞步向东书房奔去。秦惠王正在那幅《九州山水图》前发愣,忽听背后急促脚步,没有回头便问:“甘茂,有事了么?”甘茂急道:“禀报君上:黑冰台青鹰急报。”秦惠王霍然回身:“打开。”甘茂走到大书案前,用一把细锥熟练地挑开封泥,打开竹管,抽出一个白色的小卷抖开。秦惠王接过只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甘茂,立即宣召右丞相。”
片刻之后,右丞相樗里疾匆匆赶到。秦惠王指着书案上那幅白绢:“看看,楚国又变过去了。”樗里疾拿起白绢,一片篆文赫然入目:
青鹰密报:楚国君臣消除嫌隙,发誓向秦复仇。昭雎父子蜗居不出,老世族尽皆蛰伏。春申君北上燕国,屈原重新掌兵。
“嘿嘿,芈槐又抽风了。”
“黄歇不远千里,到燕国做甚?”
“燕国无力援楚,只有一事可做:找苏秦。”
秦惠王踱步点头道:“苏秦南下,与楚国合力,齐国便有可能反复。齐国反复,合纵便有可能死灰复燃。楚秦近千里边界,楚国发疯,秦国背后可是防不胜防。”
“君上所料不差,樗里疾以为:当立即急召丞相回咸阳。”
“丞相回来之前,不妨先试探楚国一番。”
樗里疾拍拍大头笑道:“臣一时想不出如何试探。”
“派甘茂为特使,归还房陵三百里,与楚国修好。”
“也好,左右土地是死的,到芈槐手里也长不了。”
次日,长史甘茂带着秦惠王的国书匆匆南下了。与此同时,一骑快马星夜飞驰燕国。张仪接到秦惠王手书密件,连夜率领五千铁骑南下,不想却在漳水南岸被平原君拦住,盛情邀请张仪进入邯郸,商谈修好事宜。原来赵肃侯在联军大败之后一病不起,半月前病逝,太子赵雍即位,着意要与秦国订立修好盟约。张仪归心似箭,却又实在不能放弃这个大好时机,便命嬴华率领一千铁骑先行赶回,他随平原君进了邯郸。
邯郸一日,张仪对赵雍的意图了如指掌:赵国正在疲软凋敝之时,深恐秦国与老冤家燕韩魏联手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