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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刚刚上得轺车,孟尝君跳上车辕对驭手道:“你下去,我来驾车。”驭手看着车旁骑马的嬴华不敢下车。嬴华正要婉言谢绝孟尝君,张仪却豪爽笑道:“孟尝君车技超群,难得有此雅兴,张仪却之不恭了。”孟尝君大笑:“田文曾为六国丞相驾车,为何不能为两国丞相驾车?”张仪道:“孟尝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尝君又是大笑:“如今天下,谁不盯住苏秦张仪,谁心里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轺车辚辚启动,风驰电掣般向临淄飞去。
王宫正殿正在举行策士朝会,争辩得很是热闹,竟至有些面红耳赤了。
在做太子的时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经常化名易装去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士大家论战。做了国王后,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是扩大学宫规模,广召天下学人名士来学宫讲学修业。每有名士入稷下学宫,一律以上大夫规格赐六进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齐威王时期,唯有孟子这样的显学大师才能享受六进大宅。齐威王晚年,稷下学宫本来已经人才凋零,可田辟疆即位没有几年,稷下学宫又蓬蓬勃勃地恢复了生机。原先离开的名士如慎到、邹衍、淳于髡、田骈、许行等回来了,新锐名士如荀况、接予、环渊、田巴、徐劫、庄辛等也纷纷来投,一时间人才济济,仅享受上大夫礼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学子多达数千人,齐宣王文名大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从来不给这些名士官做,而只教他们对国政参与议论。这便是天下有名的“不治而论”。每有大事,齐宣王便将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师召来议论,他与几个主政大臣只是听,既不表态,更不参与议论。往往是竟日争论,莫衷一是,最后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尝君感到奇怪,曾问:“我王竟日听名士清议,何不教他们任职为治?岂不强如那些平庸小吏么?”齐宣王笑道:“卿养门客三千,本王便养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门客何不做官?”孟尝君恍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学子,乃我王门客也。”齐宣王大笑。
今日“门客”朝会,是议论一个大题目:河外战败后如何应对秦国?如何应对张仪来齐?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议论了一天,越论越分歧,最后摆开论战架势,当殿吵得不亦乐乎。
几个大师级的老名士说,秦本蛮夷弱小,骤然暴发几年何足为奇?魏国强大过,楚国强大过,甚至韩国都强大过,齐国更是始终强大,何独对秦国一时的强大如此惶恐?竟要联合六国抗秦?完全是扰民扰国,多此一举。老学宫令邹衍一言以蔽之:“与其合纵劳民,何如积聚国力,静观待变?不出五年,秦国便会自乱自衰。战国以来,莫不如此。”
新锐名士们却激烈反对说,秦国根基已成,其志在吞灭六国,绝非短暂强大,更不会自乱自衰;苏秦合纵是最为高明的谋略,首先要合纵抗秦,同时要变法强国,才不至于亡国灭族。不到三十岁的荀况最为直截了当:“秦国虽为敌国,却当为六国之师。师秦而抗秦,当今大谋也!”
老名士们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讽夹着老成的训诫连绵扑来。
新锐们在挺身争辩中又分立成了两派。已经小有名气的辩士田巴,严厉斥责“师秦”一说,认为:“抗秦之要,在于反其道而行之。”荀况反唇相讥:“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复王道井田,做孟子门徒么?”老名士们在反驳荀况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对“师秦抗秦”大是激赏,慷慨激昂道:“法家挽救了秦国,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师秦之实,在于法家治国,上上之策也!”于是,新老纠缠,各家纷争,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学派战国。
齐宣王听了大半日,越听越乱。他对这些名士们动辄这道那道这家那家,本来就腻烦,加上有人经常引经据典,一席话倒有大半都是听不明白,更是不得要领。听来听去,还是那个荀况说话结实,无经无典,那“师秦而抗秦”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那么多人反对围攻荀况,齐宣王又糊涂了,一种千夫所指的谋略,能说他高明么?身为大国之王,不能衡平各方,纵有谋略,说到底还不是无法推行?
“禀报我王:秦国丞相张仪到。”
齐宣王正在烦乱,一听老内侍禀报,站起来向外便走。这种情势往日也遇到过好几次,名士们都是趁势散去。可今日一听是张仪到来,稷下名士们谁也没有挪动,都想看看这位搅乱六国的连横权相的本领气度,更有一班新锐纷纷低声议论,猜测张仪与苏秦的不同。
在这片刻之间,齐宣王与孟尝君一左一右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谈笑自若地走在中间,一领黑斗篷,六寸黑玉冠,络腮胡须,身材伟岸,一条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脚步有些不易觉察的拖沓点闪。然而,恰恰是这种残缺,使他的整个神态渗出了一种别有韵味的沧桑与刚毅,竟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气象。稷下名士们非但没有丝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视中流露出几分钦敬之情。
齐宣王见名士们没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转便笑了,转身对张仪笑道:“这些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与本王议论治学之道。”又转身高声道,“诸位,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秦国丞相,名士张仪。”众人拱手齐声道:“久仰。”张仪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都没有做官场礼节。齐宣王笑道:“先生请入座。”孟尝君将张仪让进了王案左首的长案前,自己则坐在了王案右首。
“敢问齐王,我等欲向丞相讨教,不知可否?”辩士田巴高声请示。
“但凭丞相了。”齐宣王笑着看看张仪。
张仪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随主便。”
“在下田巴,敢问先生:秦国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为有违天道么?”
张仪悠然一笑:“久闻稷下名士见多识广,何如此闭目塞听?当初,图谋瓜分秦国者,山东六国也;重兵围堵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商旅封锁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如今,合纵锁秦者,仍是山东六国;四十八万大军攻秦者,还是山东六国。谁恃强凌弱,谁猖狂至甚,谁有违天道,岂不一目了然?”
“在下环渊。秦国妄图吞灭天下,先生为狼子野心张目,这是何家之学?!”
张仪大笑道:“一统天下便是狼子野心?当真旷世奇谈!天下统一而后安,天下分裂而战乱。唯其如此,我华夏皆视一统天下者为圣王雄主,万古流芳。以足下奇谈,三皇五帝,商汤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当今,哪个国家不想一统天下?魏国尝试过,楚国尝试过,齐国更尝试过。虽然都失败了,但有识之士都赞赏他们曾经有过的勇气与雄心。如今秦国也在努力尝试,何以便横遭贬斥?一统华夏为亘古正道,但凡有识之士,无论所持何学,皆应顺时奋力,为一统大业助力。张仪自不能外,且以此为无上荣耀!莫非足下之学,是专一的复辟分裂之学?专一的以反对一统为能事之学?”
片刻之间,两个愤激满腔的新锐名士铩羽而归,大殿中一时惊愕沉默。猛然,一人高声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齐,意欲何为?”
“秦齐修好,岂有他哉!”
“与秦修好,对齐国有何好处?”
张仪揶揄笑道:“敢问先生,与六国合纵,又有何等好处?”
“立我国本,保我社稷,大齐永不沦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谬也!”张仪正色道,“合纵若是立国之本,秦国何以强大?齐国强大之时,又何曾与人合纵?不思发奋惕厉,却一味地将国家命运绑在别家的战车上,这便是稷下学宫的强国之道么?”
一黄衣高冠者愤然高声道:“在下庄辛。先生做了秦国丞相,又做魏国丞相,首鼠两端,吃里扒外,不怕天下笑骂么?”
张仪纵声大笑:“庄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却在齐国做事,莫非也是吃里扒外首鼠两端?六国合纵,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岂非也是吃里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国正欲请孟尝君为相,莫非孟尝君也要吃里扒外首鼠两端了?身在战国,却不知战国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们一片难堪之时,一个人从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况。秦国变法,本是强国正道,天下之师。敢问先生:秦国连横,是否欲图搅乱六国,夺其变法机会,而使一己独大?”
张仪见此人敦厚稳健,问题来得极是正道,不禁肃然拱手道:“连横之要,在两国互不侵犯,共同康宁。秦国决然不干盟友国政,何能搅乱盟友朝局?自古以来,乱国者皆在萧墙之内。我自不乱,何人乱我?我自不灭,何人灭我?若欲真心变法,便是秦国,又奈我何!”
“如此说来,先生不怕盟友与秦国一争高下?”
“天下虽大,唯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地变法,堂堂正正地与秦国一争,自是雄杰之邦。若无勇气与如此对手一争,秦国便当灭亡而已,岂有他哉!”
荀况肃然躬身:“秦国气度,可容天下。齐秦修好,荀况大是赞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谁也想不到荀况竟公然赞同秦齐修好,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再发难诘问了。齐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辩才!好辩才!孟尝君,设大宴,为丞相接风洗尘。”
在这一场盛大夜宴的觥筹交错中,稷下名士们纷纷与张仪切磋周旋,齐宣王却一直与孟尝君喁喁低语着。两个多时辰的宴会,张仪只是痛饮高论,谁上来便应酬谁,没有说一句与使命相关的话。
次日,齐宣王在孟尝君陪同下正式召见张仪,直截了当地表示愿意与秦国修好,请张仪拟定盟约。张仪笑道:“一东一西,两不搭界,要说盟约,只有三句话:不动刀兵,不结合纵,不涉内政。”孟尝君笑道:“如此简单,约法三章?”张仪道:“简单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诺,此三章顶得千军万马。”
齐宣王原本担心张仪胁迫齐国,漫天要价,譬如要齐国与合纵魁首楚国断交、攻打燕国并缉拿苏秦等,也教孟尝君准备好了应对条款与万一翻脸的准备。今日一谈,不想张仪的盟约却如此简约,实际只有一句话:不联合他国与秦国打仗便了。如此齐国便避开了最大的尴尬——亲秦而开罪五国,丝毫不会因与秦国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从长远说,秦国又不干涉齐国内政,齐国丝毫没有附庸之嫌,依旧是一个堂堂大国。
齐宣王顿时轻松,呵呵笑道:“丞相当真大手笔也!目下便立盟约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齐宣王一拍掌:“太史,出来。”
高大的木屏后面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手中捧着两张很大的羊皮纸道:“臣启我王:此乃我王与丞相议定的盟约。”说着便将羊皮纸摆在了王案上。齐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即看清,笑道:“请丞相过目定夺了。”太史又将羊皮纸捧到张仪面前,张仪笑道:“便是如此,齐王用玺可也。”齐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玺大臣。”内侍一声长呼,一个捧着铜盘玉匣的中年大臣走了进来,将铜盘摆在王案上,向齐宣王深深一躬。
“齐秦盟约,用玺。”齐宣王一指羊皮纸。
“谨遵王命。”掌玺大臣向铜盘玉匣深深一躬,高声长呼,“史官载录:齐秦盟约,用玺存馆!”然后恭敬地打开玉匣,捧出一方六寸绿玉大印,双手提住了大印龟钮,神情庄重地盖在了羊皮纸上,却是鲜红夺目的朱文古篆。
“齐秦盟约,秦国丞相用玺!”
张仪伸手向腰间鞶带上一摁,卸下了一个玉带钩,打开了玉带钩上一只精致的皮盒,露出了一方四寸铜印。他抓住印背鼻钮在书案玉盒印泥中一蘸,提起摁在了羊皮盟约上,却是红底白文古篆印,与齐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鲜明一对。
“史官载录:齐秦盟约成!”掌玺大臣将盟约恭敬地呈给了齐宣王与张仪各一张。
“好!”齐宣王打量着盟约,“本王欲赠丞相一方上等宝玉做印料,丞相笑纳了。”
山东六国以玉印为贵。齐宣王之意,显然是说张仪的铜印与丞相身份不配。张仪悠然笑道:“秦人多有马上征战,玉印质脆易碎,徒有其表,不受摔打了。”
孟尝君及时跟上道:“难怪秦国有蓝田玉不用,却是此等缘故,还是秦人务实也。”
齐宣王脱得尴尬,连连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国丞相也。”
张仪大笑一阵:“齐王若放孟尝君到秦国任相,也得一个秦国丞相了。”
“自然好事。”齐宣王笑道,“只是联军新败,孟尝君须得收拾一番残局,此事一了,孟尝君便可如约前往,丞相以为如何?”
“好!张仪便等与孟尝君共事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没说一个字。
张仪回到驿馆,嬴华匆匆前来,将一个长约两寸比小手指还细的密封竹管递给他。张仪笑道:“你打开,我做不来这种细活儿。”嬴华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鹰传送,越轻越好。”说着已经将管头封泥剥下,细巧的小指撬开了管盖儿,从中抽出了一个极细的白卷,打开铺在书案上,却是一方一尺白绢,上面画着两行古怪的符号。嬴华笑道:“哟,这是甚画?河图洛书一般。”张仪走过来一看不禁笑道:“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华高兴道:“好啊,日后黑冰台都用这金文古篆传信,等闲人识不得了。”张仪笑道:“说得容易,可惜天下没几个人写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后上路,公可径赴燕国,会齐入蓟。樗里。’啊,好,好!”
“想好了?甚时启程?”
“明晨启程。”
“今日辞行?”
“不用了。你给孟尝君送去这件物事便是。”张仪说罢,走到书案前写了几行字,嬴华封好拿起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张仪的快马轺车便出了临淄。仪仗护卫原本驻扎城外,此时已经在官道边列队等候。嬴华一声号令,马队收起旌旗矛戈,变成了一支精锐的轻装铁骑,护卫着张仪辚辚北上。由于燕齐两国多年不睦,商旅几乎杜绝,过了郊亭,道中车马行人顿见稀少,一眼望去,大是空旷萧瑟。正在这时,却见一人站在道中遥遥招手。驭手缓辔,张仪拱手道:“足下何人?何事挡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尝君门客冯,奉命有请丞相。”张仪笑道:“孟尝君么,在何处啊?”冯道:“敢请丞相随我来。”张仪便命马队原地等候,下车与嬴华随着冯进了道边小山。树林中多有暗哨,显然是警戒森严。
密林深处,孟尝君迎了上来:“临淄多有不便,专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毕,孟尝君何须多礼?”
“田文素来蔑视繁文缛节,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尝君有话对我说?”
“正是。”孟尝君点点头,将张仪拉到一棵大树后低声道,“两件事:其一,齐国可能生变,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险,公去燕国,须多加防范。”
张仪心中顿时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尝君大义高风,张仪不敢相忘。”
孟尝君慨然一叹:“河外大败,丞相入齐,荀况之言。若无这三件事,田文对秦国也是一如既往的偏执仇视。败六国者,非秦也,六国也。田文当真希望齐国师秦友秦,变法强大。惜乎孤掌难鸣。此中难处,尚望体察,莫笑田文优柔寡断。”
张仪素来洒脱明朗,此时却觉得心中堵塞,看着孟尝君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张仪道:“孟尝君但有难处,知会张仪便是。”
“但愿不会有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