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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天子圣明了。如今这个秦王,非但剐了这个临死还在喊万岁的县令,而且禁绝一切媚上逢迎歌功颂德,如何不令厚重淳朴的庶民们困惑?春秋战国以来,多少君王毁在了阿谀逢迎的奸佞手中?英明神武如霸主齐桓公者,不也是被易牙、竖刁两个割了生殖器的阉臣哄弄得不问国事,最后竟困死深宫,连尸体上都生满了蛆虫?流风蛊惑,人们相信了“是人便喜颂歌声”,以为那是巍巍泰山般屹立不倒的官道人道。可如今,这个秦王却对这一套如此地深恶痛绝,他是个真圣人么?人们想说几句,却又不敢。转而扪心自问,如此国王有何不好?只要守法,怕甚来?剐刑残忍么?可那剐的是媚上荒政的县令,又不是剐无辜百姓。仔细想想,国王无非是教官员们看个心惊肉跳,从此永远绝了这害人之风,说到底,还是对老百姓有好处啊……
想着想着,人们心里舒坦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也消失了。虽然还是不敢像以往那样忘情地高喊一嗓子“万岁”,但也是相互竖起大拇指,低声笑谈着消融在炊烟袅袅的村庄,消融在灯火闪烁的街巷。一股凛冽的清风掠过,老秦人觉得天更蓝了,水更绿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六国大军云集函谷关外,要猛攻秦国了!
第九章纵横初局(6)
六、联军幕府春风得意
河外营寨连绵,六大片旌旗军帐满当当地塞实了四十里山塬。
大约春秋开始,黄河以南的大片平原便叫做“河外”,黄河以北的山塬便叫做“河内”。这片气势惊人的军营,就扎在大河南岸虎牢山下的河外平原上。以兵家眼光看,这片大军营地极得地利之便:北临滔滔大河,东靠虎牢要塞;引河入梁的鸿沟恰恰从虎牢山东麓南流,汜水则从南麓北流入河,三水夹营,大军取水极是方便;鸿沟与大河的夹角地带,是天下储粮最多的敖仓,大军粮秣路程仅仅只有三五十里。
这便是山东六国的合纵大军。从六色军营的驻扎方位看,更是颇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红色的魏国营寨,依山傍水近粮,占尽形胜险要,乃是全军的辎重枢纽位置,正当身为“地主”的魏军驻扎。东南的汜水东岸,是草绿色的韩国营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韩国边缘。北临大河的一片山塬,则是红蓝色的赵国营寨,过河北上二百里便是赵国的上党地带,正占据着这里直通赵国的唯一渡口。汜水东面接近荥阳的山塬上,是紫色的齐*营,位置正在韩齐官道的咽喉。东北接近广武的山塬上,是海蓝红的燕*营,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带。虎牢山西麓的虎牢关外,是茫茫土黄色的楚*营,既是直面函谷关的前敌位置,又是南下楚国淮北地区的最便捷处。六大营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没有一番折冲周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片浩大的军营里,驻扎着六国联军四十八万,是战国以来最大的用兵规模。其中魏国精锐步骑八万,主将晋鄙;齐国步骑八万,主将田间;赵国步兵六万,主将肥义;韩国步骑五万,主将韩朋;燕国步骑六万,主将子之;楚国兵力最多,十五万大军,主将子兰。
在这片茫茫军营的东边接近敖仓处,还有一座小军营。这座军营只驻扎着两万余人马,却是六色旌旗六色甲胄,大军帐多,大纛旗多,色彩斑斓分外热闹。这便是由六国丞相苏秦执掌的六国联军幕府。军营中央有一座砖木庭院,被百辆兵车围起的一个巨大的辕门包围着。辕门口一面六色大纛旗迎风舒卷,上书“六国丞相苏”五个大字。辕门内外,二百名长矛甲士列成了一个肃杀的甬道,亮晃晃的长矛大戟一直延伸到庭院口。这便是六军司命的幕府。辕门百步之外,扎着红黄紫蓝四顶没有辕门的大帐,帐口也是各立一面大纛旗,分别是魏公子信陵君、齐公子孟尝君、赵公子平原君、楚公子春申君。
这片军营虽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出令统帅部,但却是四十八万大军的灵魂所在,故而有幕府之名。幕府者,将军统辖三军之府署也。将军出战无常处,所到以幕帘为府署,故曰幕府,或云莫府。究其实,幕府便是后世所谓之将军总帐,或砖石庭院,或牛皮大帐,皆可为幕府,未必有固定法式。
时当落日衔山,幕府庭院里已经亮起了十多盏纱灯,八名侍女正穿梭般地在院中摆布收拾,厚厚的猩红色地毡使得她们变成了无声忙碌的影子。这时,腰悬长剑的荆燕大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也不看侍女们一眼,进入幕府径直掀帘进了后帐。
所谓后帐,是幕府中用小门隔开的一个起居小寝室。此刻,小寝室的军榻上正躺着蜷卧的苏秦,那悠长均匀的鼾声,显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发出的。荆燕稍一犹豫,轻轻拍着军榻靠背道:“大哥,天快黑了,该起来了。”鼾声突然停止,苏秦睁开了眼睛坐起来,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荆燕递过一条汗巾低声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水都有了。”苏秦呵呵笑着擦去了眼屎口水道:“心松泛了,睡得一个眼屎涎水横流,解乏。”说着霍然站起,“你先去应酬,我冲个凉水便来。”
在起居琐事上,苏秦从来不用仆人侍女。国君们赐给他的侍女,都是专门挑选的侍奉能手,可他都一律婉言谢绝,实在推不掉就送给别人。他惯于自理,也善于自理,对伸手来衣张口来饭的那种贵胄生活极是厌烦,认定那种生活对心志是一种无形的消磨。此刻他脱光了身子,走到帐角提起一桶冰水便从头顶猛浇下来。一阵寒凉骤然渗透了身心,顿时便清醒起来,用大布擦干身子擦干长发,换上一套干爽的长袍,分外地惬意清爽。
寻常时日,苏秦也不喜欢给头上压一顶高高玉冠。只要不是拜会国君,他总是布衣长袍散发披肩,最多是一根丝带束了灰白色的长发而已。此刻长发未干,他便布衣散发悠游自在地走出了内帐,来到了大帐口。本想到外边走走,看看落日,可望着庭院中亮晃晃的长矛大戟,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百夫长,教甲士撤到辕门之外。日后辕门内无须甲兵护卫。”
两个百夫长却是异口同声:“此乃军法,小军不敢擅动!”
“谁的军法?回头我自会向荆燕将军说明,撤出去。”
两个百夫长一举短剑:“辕门之外,列队护卫!”矛戈甲士锵锵然退了出去,辕门内顿时清净宽敞了许多,仿佛一个别致的庭院。苏秦踱步“庭院”,远眺晚霞照耀下锦缎般灿烂的大河远山,心头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
秦国食言,楚国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纵骤然有了转机。当苏秦风尘仆仆地赶到郢都时,楚国朝野正在一片愤愤然的混乱之中。楚怀王大感屈辱,一连声地叫嚷要杀了张仪。可真到了决策关头,却莫名其妙地又软了。苏秦与屈原、春申君联络楚国新锐势力的三十多名将军,一起晋见楚怀王。在苏秦的苦心说辞与屈原春申君并一干将军的慷慨激愤中,楚怀王终于当场拍案,决意起兵。眼看国人汹汹,新锐拼命,郑袖不得不沉默了。
老狐般的昭雎一反常态,连夜进宫,向楚怀王痛切责骂张仪与秦国,荐举自己的族侄子兰做楚军统帅,要一雪“国仇家恨”。颟顸懵懂而又自以为精明过人的楚怀王,立即欣然赞同,当场向子兰颁赐了兵符印信。屈原与春申君大是不满,连夜邀苏秦共同进宫。谁知楚怀王却是振振有词:“昭氏封地的兵员最多,粮赋最多。子兰为帅,军兵粮秣不受掣肘,有何不妥?再说昭氏与张仪有仇,他能不死力奋战了?”屈原愤激,历数昭雎祸国殃民勾连张仪的劣迹,断言:“子兰为帅,丧师辱国!”楚怀王闻言大发雷霆,呵斥屈原“败言不吉,灭楚志气”。春申君立即顶上,自荐为将。楚怀王只说了一句“未战先乱,居心叵测”,铁青着脸不再吭声。苏秦担心事情弄僵,楚怀王又再度反复,便婉言周旋,表示赞同楚怀王,提出春申君做监军特使。楚怀王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这才算勉强收场。
谁知屈原却是怒气不息,对苏秦颇有辞色,连夜南下,以“新军整训未了,不成战力”为由,将正在北上的八万新军调入屈氏封地驻扎。昭雎大为不满,联络几个老贵族大臣请杀屈原“以解朝野之恨”。楚怀王素来不懂军旅之事,根本不清楚少了新军又是如何,只是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对昭雎打着哈哈不置可否,回头便下书另行调兵。
这次,苏秦对屈原的做法不以为然,说屈原是“以小怨乱大局”。屈原却愤激异常,拍案而起道:“八万新军乃楚国精华,能教子兰狗才挥霍新军之鲜血?真正的楚秦大战还在后头,八万新军不能交给奸邪之才!”春申君只是沉重叹息默默不语。苏秦也没有再和屈原认真计较。毕竟,屈原是楚国新锐势力的灵魂,他那卓越的才华、喷薄的激情、犀利的见解与坚韧的心志,无不给楚国少壮人物以巨大的感召。虽然屈原贬官做了三闾大夫,可训练新军的实权仍然在手,实际影响力远远大于春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国支持合纵最坚定的栋梁人物,苏秦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不发新军而与屈原对立。
楚国一出兵,齐国不再犹豫。楚齐一动,魏赵燕韩大见踊跃,两个多月便完成了大军集结。遥望大军营帐,苏秦却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秦国弱小时,山东六国多次合谋瓜分,可始终没有一次真正的行动;偏偏在秦国强大而成致命威胁之后,山东六国才真正地结盟合纵,成军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谁也无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国君臣看来,那时没灭秦国,此时一战灭秦,也不为太晚。说到底,六国都认定了可以一战必胜,一战灭秦。每个人都摆出了不容辩驳的数字:秦国差强二十万新军,除了必须防守的要塞重地,能开上战场的充其量十五六万;四十八万对十五六万,几乎四倍于敌,焉能不胜!
苏秦素来不谙兵家,甚至连张仪那种对兵器军旅的好奇兴趣也没有。但生于刀兵连绵的战国,哪个名士对军旅战事都会有些基本了解。苏秦了解秦国,也了解六国,自然不会像六国君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苏秦仍然认为,这场大战至少也有六七成胜算。兵力上,六国是绝对优势。将才上,秦国有司马错。楚国的子兰统帅四十八万大军虽然差强人意,但有颇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赞,当不会有大的失误。纵然如此,苏秦还是极力主张设置了六国幕府,为的就是教通晓军旅战阵的四大公子起到轴心作用,弥补六国大将的平庸。令苏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个个可以为将,偏偏的个个都没有拜将,却不约而同地被国王任命为“阵前监军兼领合纵特使”,与苏秦共同组成了这座六国幕府。
“噢呀呀,武安君好兴致,看日头落山了?”
“春申君啊。”苏秦回身笑道,“你看这长河落日,军营连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战马萧萧,当真令人感慨万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个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个感慨来。”春申君笑着笑着猛然压低了声音,“噢呀武安君,我总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着诙谐机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样子,苏秦不禁笑了。
“子兰为六国总帅,虾蟹肉了,硬壳一剥全完。噢呀,我看要教信陵君做总帅。这一仗,可是六国大命了。”
“虾蟹肉?好描画。”苏秦笑容却又一闪而逝,“按照合纵盟约,出兵多他国一倍者为统帅,有何理由换将?”
“噢呀,我是百思无计。你是六国丞相,执掌幕府,不能想个妙策了?”
“临阵换将,事关重大,晚间与信陵君一起会商,再作定夺。”
此时一阵马蹄如雨,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三骑不约而同地飞马而至。三人腾身下马,一色的斗篷高冠软甲长剑,高声笑谈着联袂进入辕门,一阵英风扑面而来。
“四大公子人中俊杰,当真军中一景也。”苏秦遥遥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安君布衣散发统大军,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鸣惊人了!我如何想不出此等好说辞来?”
众人哄然一阵大笑,苏秦拱手道:“诸位请进帐,今日尽兴。”
苏秦幕府没有将帅气息。将台令案兵符印剑,帐外聚将鼓,帐内将军墩,这些威势赫赫的物事统统没有。一圈六盏与人等高的硕大风灯,将大帐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红色地毡上,六张长案排列成了一个马蹄铁般的半圆;每张长案上都已经是鼎爵盆盘罗列,连同案旁三个酒桶与一个跪坐的侍女,每张大案都形成了一个单元。苏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尝君春申君居右。
苏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来不苟言笑的信陵君神采飞扬,大手一挥道:“无忌借地主之便,代为武安君绸缪,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国菜三国酒:楚鱼、齐鸡、魏麋鹿,赵酒、燕酒、兰陵酒。谁个另有所求,立时办来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地低头盯着满案鼎盘,笑叫道:“噢呀呀,满案珍奇,我倒真想叫个秦苦菜来啦!”众人大笑。信陵君一拱手道:“敢请武安君开席。”
所谓开席,便是打开席间最主要的食具,而后再举爵致辞开宗明义。苏秦闻言笑道:“信陵君办事,总归有章有法。”说着拿起手边两支精致的铜钩深入鼎耳之下,将热气蒸腾的青铜鼎盖钩起,再连铜钩一起置于侍女捧来的铜盘中;而后举起已经斟满的铜爵,环视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纵得遇四大公子,苏秦之幸也!蒙诸君鼎力襄助,终得大军连营。久欲聚饮,跌宕无定。今日一聚,终生难得。来,为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此一爵!”
“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五爵相向,尽皆一饮而尽。
苏秦笑道:“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开怀畅饮,无得拘泥,鸡鱼鹿,来!”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莹光洁的象牙箸点着铜盘中红亮肥大的烤鸡,惊讶地嚷嚷起来,“孟尝君啊,我楚国鸡才鸽子般大,这齐国鸡如何这般大个?这能吃么?”
“楚国倒有何物是大个儿了?”孟尝君哈哈大笑道,“你说的‘鸽子’,原是越鸡。齐国鸡,原是鲁鸡。庄子说了:‘越鸡不能孵鹄卵,而鲁鸡固能矣。’说的就是这越鸡小,而鲁鸡大。越鸡细瘦肉精,宜于陶盆炖汤。鲁鸡肥大肉厚,宜于铁架烧烤。这烤整鸡可是我齐国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软香,大快朵颐,满嘴流油。来!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对了。”孟尝君两手抓住两只鸡腿一撕,一口吞去了半只鸡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拍案:“噢呀呀,来劲啦!”丢掉象牙箸,上手大撕张口狼吞,几口下去,腮边流油噎得喉头咯咯响。众人哄堂大笑,侍女使劲儿憋着笑意,连忙用打湿的汗巾沾拭他满脸的油渍。春申君抚摩着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尝君笑得连连拍案:“快!大个葱,最,最是消噎爽气。”说着拿起铜盘中一根肥白粗大的小葱小葱为中国固有,大葱为西汉后由西域传入。,咯吱咯吱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制,一口下去却叫了起来:“噢呀呀,不爽也罢,辣死人了!”
哄笑声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齐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诸位且看我楚国人如何吃鱼了?”说着拿起象牙箸,扎住了铜盘中一条金色小鱼;“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