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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汉子抢着道:“秦王寿诞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么!不知说几多遍了,少梁谁不知道?”张仪笑问:“那这个人肯定是大贵人了?”汉子正要说,精瘦老人低声呵斥道:“一边去!胡咧咧个甚?”回身对张仪躬身笑道,“他是个半瓜,信不得,寿牛自是庶民诚心献纳了。”张仪笑着连连点头:“那这寿牛,是全村人花钱买的了?”“错咧错咧!”一个汉子高声道,“出钱买牛,那能叫献牛祝寿?这牛可是咱家自个儿献上的!”张仪笑道:“一家一牛,都想献牛祝寿,不就没有耕牛了?”那汉子脸色憋得通红,想说话,却硬生生回过身去了。老人叹息一声道:“军大人,看你也是个好人,就莫再问了。王家圣明,子民祝寿,左右不是坏事了。”
张仪思忖着笑道:“倒也是,不说了。老人家,秦国向来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还是赶紧将寿牛赶到南市去,那里有牛棚。哎,可不要说在这里碰见过人了。”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声下令,“走!各人吆起自家牛快走!”
汉子们卷起了草席,一片“嘚儿起嘚儿起”的吆喝声中将耕牛赶了起来。突然,一个汉子“哎哟”一声,脚下一滑,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坏)咧哈(坏)咧!牛拉屎咧!”一个汉子惊恐地叫了起来。
秦人都熟悉与日常衣食住行有关的律条,“弃灰于道者,黥。”是谁都刻在心头的。将柴火灰随意倒在路边,都要给脸上烙印刻字,何况牛屎?更何况在王宫与相府间的天街上?一时之间人人惊慌。
“慌慌个甚?都脱夹袄!快!”精瘦老人厉声命令。
十多个粗壮汉子齐刷刷脱下了厚厚的双层布衣。这便是“夹袄”,春秋两季的常衣。见汉子们已经脱了夹袄,老人指点着低声吩咐:“你等几个包起牛粪!你等几个擦干净街道!狠劲擦!”汉子们二话不说,在飕飕凉风中光着膀子忙活了起来。老人回头对着张仪深深一躬:“军大人,我等草民为王祝寿,无心犯法,还请大人多多包涵,莫得举发,我全里十甲三百口多谢大人了!”说着扑通跪到了地上,其余汉子们也光膀子抱着牛屎夹袄一齐跪倒:“我等永记大人大恩大德!”
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连忙扶起老人,殷切道:“人有无心之错,既然已经清理干净,又脏了衣服,还受了冻,我如何还要举发?老人家,快走。”
老人一躬,唏嘘着与汉子们牵牛走了。静谧的长街传来噗沓噗沓的牛蹄声,张仪的心也随着一抖一抖。寒凉的晨风拍打着衣衫,恍惚间张仪竟忘记了身在何处,痴痴地兀立在风中,一直凝望着牵牛的农人们远去。
“丞相,早间寒凉,请回府歇息。”家老早晨出门,见状连忙跑了过来。
回到府中,张仪不能安枕,觉得少梁献寿牛这件事实在蹊跷;又隐隐觉得“寿牛”后边影影绰绰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只是吃不准这件事究竟是否应该向秦王提出,尤其是否应该由他提出。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喜欢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虽说秦惠王是个难得的清醒君主,但安知内心没有此等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出面劝谏岂非自找无趣?然若佯装不知,却又于心何忍?
虽然不是那种以“死谏”为荣的骨鲠迂腐臣子,张仪却也不是见风转舵的宵小之辈。纵横家的本色,是“审势成事”,不审势则动辄必错,即或搭进性命也于事无补。可眼下此等情势,他却是两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制:庶民不得妄议国政。这“不得妄议”,既包括了不许擅自抨击,也包括了不许擅自进行各种形式的歌功颂德以及对君王与上司祝寿。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各种祝寿便销声匿迹,秦惠王难道不清楚?蓦然之间,张仪想到了秦惠王车裂商君,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安知这位城府极深的秦王不想对商君之法改弦更张?果真如此,那这祝寿便是试探了?张仪啊,慎之慎之……
睁着双眼躺卧了一个多时辰,张仪索性起身梳洗,又喝了一鼎滚热的羊肚汤,吩咐书吏去请行人嬴华前来。
行人本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官署便在相府之内。由于嬴华常有秘密使命,所以未必总是应卯而来。但只要在咸阳,嬴华还是忠于职守,每日卯时必到自己的官署视事。这也是秦国王族子弟的传统——但任国事,便守规矩,从不自外。今日嬴华刚进官署,见书吏来唤,依着章法跟在书吏后边来到了张仪书房,全然没有以往洒脱亲昵的笑意。
张仪挥挥手教书吏退下,笑着问道:“公子可知今日何日?”
“丞相不知,属下安知?”嬴华一脸公事。
“秦王寿诞。公子不去祝寿?”
“秦王寿诞?”嬴华又惊讶又揶揄地笑道,“丞相灵通,赶紧去拜寿了。”
张仪悠然一笑:“穷乡僻壤都赶着寿牛来祝寿,身为丞相,焉能不去?”
“寿牛?亏了丞相大才,想出如此美妙的牛名。”
“美妙自美妙,却不是我想的,是农夫说的。不过,我亲眼所见。”
“属下不明丞相之意。”
“是么?”张仪悠然一笑,“秦王今日定要大宴群臣,相府关闭,全体属官随我进宫祝寿。你嘛,乃王室公子,特许你三日寿假如何?”
“寿假?”嬴华大是惊愕,“六国联军正在集结,你倒是给我寿假……”
“上有大寿,臣能不贺?”张仪只是微笑。
“岂有此理?我偏不信!”嬴华一跺脚风也似的去了。
秦惠王正在书房听樗里疾禀报各郡县夏熟情势,却见嬴华大步匆匆而来,一脸愤愤之色。当年秦惠王重回咸阳,这个堂妹妹是他与伯父嬴虔之间的小信使,可谓患难情笃。嬴华执掌黑冰台,也是秦惠王亲自定名的。不管多么忙碌,只要这个小妹妹进宫,秦惠王都会撇开公务与她谈笑风生。此刻秦惠王向樗里疾示意稍停,打量着嬴华亲切笑道:“哟,要哭了,受谁欺负了?王兄给你出气。”
“没有别人,就你欺负我!”
“我?”秦惠王哈哈大笑,“好好好,说说看,王兄如何惹你了?”
“今日可是你生日?”
秦惠王一怔:“别急,我想想……是,四月初三,小妹要给我做寿?”
“你不是自己想做寿么?”嬴华揶揄地笑着。
“我想做寿?”秦惠王又是一愣,索性站了起来,“小妹,谁说的?”
“老百姓说的!寿牛都拉到咸阳了,你不知道?”
“寿牛?甚个寿牛?”秦惠王云山雾罩,脸却不由得黑了下来。
旁边不动声色的樗里疾一对小眼睛炯炯发亮,嘿嘿笑道:“君上莫急,我看此事有名堂,听公子说明白了。”
嬴华硬邦邦道:“正当夏熟,农夫们却要从几百里外给你献寿牛!没有你的授意,谁个敢这样做!方才我在南市外已经看了,少梁县四十八头牛披红挂彩,正要进宫!你就等着做寿吧。”说完转身便走。
秦惠王又气又笑又莫名其妙,摊着双手“咳”的一声,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君上,且听我说。”樗里疾走了过来笑道,“此事我大体揣摩明白,就看君上主意如何了。”
“我的主意,你就没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着,脸色很是难看。
樗里疾嘿嘿笑道:“好,黑肥子便说,左右也是我右相的事。少梁县连年大熟,庶民对国政王家多有赞颂,也是实情。于是,有人鼓动庶民,献牛给君上做寿。庶民难知详情,必以为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家授意,是以有了民献寿牛之举。虽有若干细节不明,然臣之揣摩,大体无差。”
“这‘有人’是谁?”
“事涉律法,臣须查证而后言。”
秦惠王默然良久,突然厉声吩咐:“宣召廷尉!”内侍一声答应,急匆匆去了。
廷尉是商鞅变法后秦国设置的司法大臣,专司审判并执掌国狱。此时的廷尉虽然也是独立大臣,但却归属于统辖国政的丞相府,由右丞相樗里疾分领。片刻间廷尉赶到,秦惠王阴沉着脸下令:“着廷尉潼孤,十日之内查清寿牛一事!依法定刑,即速禀报。”
潼孤本是商君时的律条书吏,精通律法,忠于职守,一步一步地从“吏”做到了“官”,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臣子了,骨鲠刻板的秉性却丝毫没有改变。听完秦惠王书令,他肃然拱手道:“秦法在上,此令该当右丞相出,我王自乱法统,臣不敢受命。”
秦惠王又气又笑,想想却是无奈,回头道:“那,右丞相下令。”
樗里疾正要说话,潼孤却道:“事涉王家,王须回避,属下须在丞相府公堂受命。”
“好好好,我走我走。”秦惠王又气又笑地走了。
“潼孤,随我到丞相府公堂受命。”樗里疾憋住笑意,大摆着鸭步出了国王的书房。
两人刚刚走到宫门车马场,便听一阵金鼓之声震耳欲聋。樗里疾急晃鸭步走到宫门廊下,却见黑压压成千上万的庶民围在了王宫大街看热闹,最前面一幅横长三丈余的红布,黑字赫然斗大——少梁献牛为王贺寿!横幅下几十头大黄牛披着红绿彩布,不时的“哞哞”长叫,偶有牵牛者发出惊慌的呼喊:“牛拉屎咧——快接着!”四面哄然大笑,有人便高喊:“寿牛拉屎不犯法!尽拉无妨!”又招来一片哄然大笑。
“嘿嘿,潼孤,此等情形当如何处置?”樗里疾笑着,脸上却抽搐着。
“律法所无,潼孤不敢妄言。”
樗里疾嘿嘿一笑,晃着鸭步走上门廊外的上马石礅,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大手一挥厉声道:“宫门甲士成队!”
“嗨!”宫门两厢哄然一声,两百名长矛甲士锵然聚拢,瞬间摆成了一个方阵。
秦国宫城禁军是两千四百人,每八百人一哨,轮值四个时辰。这八百人按照秦军的经常编制,分为八个百人队,头领是百夫长。八个百人队为一“校”,头领职衔为“尉”,习惯称为宫门尉。也就是说,昼夜十二个时辰,总有八百禁军守在王宫冲要地带。宫门最为要紧,每哨必有两个百人队守护,而宫门尉往往亲自带队守护宫门。寻常情势下,宫门无论发生何种骚乱,若无国君或权臣的特殊命令,只要骚乱者不冲击宫门,宫门禁军不得擅动。此时宫门尉正在宫门当值,见庶民虽蜂拥而来,却是进献寿牛,自然不敢随意发动。如今见右丞相发令,立即拔剑出鞘,整肃待命。
“将献牛人等全部羁押!将耕牛交南市曹圈养,等候处置!”
宫门尉举剑大喝:“左队押人!右队牵牛!”
两个百夫长手中长剑一举:“开步!”长矛甲士两人一组,挺着长矛楔入人群。
围观的民众大是惊讶。谁能想到给国王献牛做寿者,竟要被拘押起来?许多山东商人立即喊叫起来:“错了错了!抓错了!人家是给秦王贺寿的!”咸阳老秦人也一片呼喊:“献寿牛不犯法!不犯法——”献寿牛的农人们也一片叫嚷,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乱纷纷嘶声高喊:“害了牛还害人!冤枉哪冤枉!”“耕牛如命,谁愿来献哪?”
樗里疾连连挥手制止,人群渐渐平息下来。樗里疾高声道:“国有律法,不会冤枉无辜。一时拘押,正是要彻查违法罪犯!围观人等立即散去,毋得鼓噪!三日后,秦王与国府自有文告通报朝野。”
无论是咸阳国人还是六国商贾,都知道秦国律法无情,见赫赫右丞相已经公然承诺“彻查”并将通报朝野,便知此事非同小可,虽然满腹疑虑,人们还是在一片小声议论中散去了。四十多头“寿牛”全部赶往南市圈养,一百多个少梁农夫也已经被全部带开。
“潼孤,去丞相府!”樗里疾黑着脸跳上轺车辚辚去了。潼孤连忙上了自己轺车紧跟而来。进得丞相府,樗里疾教潼孤先在外厅等候,自己到书房来向张仪禀报。听樗里疾说完经过,张仪哈哈大笑:“秦有商君之法,便有骨鲠之臣,天兴大秦,岂有他哉!”立即与樗里疾来到国政厅,也就是寻常说的相府正堂。
等闲时分,官员来丞相府接受政务指令,都是樗里疾单独处置。一则是樗里疾本来就一直主持内政,国务娴熟,文武皆通,除了事后归总禀报张仪,基本上无须张仪操心。二则是秦国的法制完备,凡事皆有法度可依,依法出令,大体上也无须张仪出面。三则是张仪领开府丞相之职,但其谋事重点却在秦国外事,也就是全力与合纵周旋,内事尽可能地交给樗里疾去做。这是秦惠王与张仪樗里疾在开府拜相之日,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丝毫没有削弱张仪权力的意味。今日遇见潼孤这等毫无通权达变的执法老臣,张仪樗里疾也就只有以全套法式对待了。
过程倒是简单。张仪居中一坐,樗里疾右手下坐,站在厅中的领书一声高宣:“请命官员入堂——”潼孤进得大厅一躬:“廷尉潼孤奉召领命,参见丞相,参见右丞相。”便肃然挺身站在当厅。张仪悠然道:“廷尉潼孤:国发重案,事涉王室,命尔依法办理此案,受右丞相樗里疾督察。”领书便将写着命令、盖着丞相大印的一方羊皮纸双手呈给潼孤。潼孤接过,拱手高声道:“廷尉潼孤领命。敢请右丞相督察令。”樗里疾正色道:“本大臣依法督察,廷尉潼孤须得在三日内,查清此案来龙去脉,报请丞相、秦王,会同朝臣裁决。”潼孤高声答道:“潼孤领命。潼孤告辞。”迈着赳赳大步出厅去了。
樗里疾憋不住,嘿嘿笑了:“少梁县令一头老狐,碰在一口老铁刀上了。”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看,这股邪风不可能是少梁一家。”
樗里疾一怔,随即恍然道:“也是,我得赶快访查一番。”
话音方落,书吏匆匆进门:“禀报丞相:又有六个县的农夫们来献寿牛寿羊,听说右丞相在宫门拘押了少梁人众,都将牛羊赶到南市去了。”
张仪看看樗里疾没有说话。樗里疾脸色黑了下来,霍然起身,急忙晃着鸭步走了。
三天之中,廷尉府一片忙碌,飞骑如穿梭般进出,风灯彻夜通明。老潼孤先前以为,此案虽是生平未闻的特异案,案情却是简单,只需将献寿牛的少梁县查清即可了结。不成想一入手竟是大大麻烦。且不说寿牛之外又来了寿羊寿鸡寿猪,更麻烦的是发案范围从一个少梁县变成了八个县。除了偏远的陇西、北地、上郡、商於,秦中腹心地带的大县,几乎全部都包了进来。献寿礼者都是朴实木讷的农夫,数百人被拘押在城外军营更是一件棘手事。时近夏忙,这些人都是村中有资望的耕稼能手与族中长老,如今非但不能领赏赶回,反而被当成人犯关押,日夜大呼冤枉,整个关中都人心惶惶起来。
秦惠王闻报,气恼得摔碎了好几个陶瓶,却也是无可奈何,只有连连催促樗里疾与潼孤尽速结案。
潼孤虽是执法老吏,却也是生平第一遭儿遇到这匪夷所思的“祝寿案”。涉案者都是勤劳朴实的良民,即或背后有官吏操纵指使,可也全都是县令县吏。潼孤之难,倒不在无法定罪量刑,而在于牵扯的官吏庶民太多,范围之大,几乎就是大半个秦国。虽说他也亲身经历了商君一次斩决七百多名人犯的大刑场,可那些罪犯都是疲民世族中的违法败类,如何与如今这些“罪犯”同日而语?潼孤也是秦国平民出身,深知庶民无心犯法,即或那些县令县吏,其中也多有政绩不凡者,如何能断然杀之?反复思忖,潼孤上书丞相府,提出了“放回农人夏收,缉拿少梁县令勘审”的救急之法。公文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