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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先生,如何皮球又踢了回来?”
“屈子有问,必有所思。苏秦实无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赐教。”解释中苏秦又一次请教。
苏秦虚怀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坚执其辞,沉默有顷,屈原缓缓道:“为合纵计,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当有一个适当的处置,使列国都能接受,苏子以为然否?”
苏秦点头:“敢请屈子说下去。”
屈原微笑着摇摇头:“言尽于此,方略还得苏子厘定。”
苏秦略感意外。他原以为屈原激情坦率,定会顺着话题一吐为快,却不料屈原突然打住。当然,方略由苏秦提出,楚国便有见机回旋的余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则楚国事实上就变成了一种事先承诺。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国不会坚持清算,不会斤斤计较。从这等适可而止的应对来看,屈原绝不仅仅是个激情满怀的诗家,而且是一个练达老到的无双国士。面对如此人物,雕虫小技只能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是以真诚对真诚,心换心地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间,苏秦一拱手道:“不敢说厘定。苏秦的谋划与屈子一辙:不宜回避,不宜清算。大计是:秦国东出之前的旧账,一概不提;秦国东出三年多来,中原六国间的争夺,一律返回原状。”
“噢呀,也就是说,六国间只清结这三年以来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为如何?”
“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紧。这几年倒是宋国、中山国占了诸多便宜了。”
屈原静心思忖,“啪”地一拍长案:“好方略!合纵目标,在于抗秦。秦祸之前,一概不究。秦祸之后,争夺作废。如此一来,六国恩怨消解,唯余对秦仇恨,妙!”
“噢呀,赵失晋阳,魏失崤山,韩失宜阳,楚失房陵,大仇尽在秦国!”黄歇兴奋间却又突然沉吟,“唯有齐燕两国未被虎狼撕咬了,他等……”
苏秦笑道:“公子毋忧,对齐燕两国,苏秦自有主张,必使两国铁心合纵。倒是楚国,三年来失地最多,夺得淮北几县又须得退还韩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叹道:“楚国之难,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一路说来,不知不觉已是四更。秋霜晨雾轻纱般悠悠笼罩了树林、茅屋、草地,苏秦回到驿馆,已经是雄鸡高唱了。
辰时日上三竿,郢都王宫的大殿里聚满了楚国权臣。
楚威王听了屈原的详情禀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单独会见苏秦,便下书召集了这次朝会,教苏秦直接面对楚国的贵胄权臣说话。邦交大事每每关系国家安危,没有柱石阶层的认同,国王也是孤掌难鸣。尤其是楚国,芈氏王族虽然势力最大,但对于整个吞并吴越后的大楚国来说,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广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个自领封地的部族势力来聚拢汇集。没有世族大臣的认可,举国协力就是一句空话。将最终的决策权交由御前朝会,对于世族权臣是一种尊严和体面,对于楚王则是进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验苏秦的胆识才华,以决定对合纵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宫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席位,权臣贵胄全数到齐,几乎是座无虚席。苏秦进来的时候,大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个红衣高冠大袖飘飘须发灰白却又年青冷峻的当世名士,艳羡妒忌赞赏气愤,还夹杂着诸多说不清的滋味儿,一齐从锐利的目光和各异的神色中涌流出来。苏秦却是旁若无人,从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级台阶下深深一躬:“苏秦参见楚王——”
“先生无须多礼,请入座。”楚威王虚手示意,当值女官将苏秦引导到王座左下侧一个显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苏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见两边各有三排坐席,满当当的人头白发者多黑发者少,如屈原、黄歇等少壮人物都在前十座之后,不禁心中慨然一叹:“人道楚国暮霭沉沉,果不虚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场口舌大战,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静候楚王开场。
“诸位大臣。”楚威王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几个月来,合纵之事已经在朝野传开。然我楚国,尚未决定是否加盟合纵。先生身兼四国特使入楚,意在与我磋商合纵大计。今日朝会,便是议决之时。诸卿若有疑难,尽可垂询于先生,以便先生为我解惑释疑。”寥寥数语极为得体,却又留下了极大的回旋余地。苏秦听得仔细,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
殿中片刻沉默,前排一位老人颤声发问:“老夫景珩,敢问先生:合纵抗秦,对我大楚究竟有何好处?先生彰明义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这景珩是楚国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数百里,私家势力直追春秋小诸侯。景氏与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学,楚威王拜他做了太子傅,领侯爵,算是楚国一个四面都能转圜的人物。苏秦听他的问题,便知其老谋深算——只引话题而不置可否。
“合纵抗秦,首利在楚。”苏秦从容道,“强秦东出,楚国先失房陵,辎重粮仓尽被洗劫一空;再失汉水,步骑十万溃不成军。两战之后,楚国匆忙迁都,江水上游与汉水山地竟成空虚。若秦国一军出彝陵彝陵,今湖北宜昌地区。,顺江直下,直指楚国腹心;一军出武关、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后,楚国岂非大险?列位思之,秦国固然威胁中原五国,然可有一国如楚国这般屡遭欺凌践踏?方今天下,楚国与秦国已成水火之势,其势不两立。秦强则楚弱,楚弱则秦强。所谓合纵,实是楚国借中原五国之力以抗秦,于楚国百利而无一害。唯其如此,合纵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为然否?”
大殿中死一般寂静。苏秦丝毫没有粉饰太平,而是*裸地将楚国的屈辱困境和盘托出。对于楚国人,这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与屈辱。几百年来,楚国屡屡挑战中原,自诩“大楚堪敌天下”。对中原战国,楚国历来保持着极为敏感的大国尊严与战胜荣誉。房陵大败迁都淮南后,楚国君臣对耻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没有在朝会上公议过这些败绩。如今,谁也不愿直面相对的伤口,竟被苏秦公然撕开,楚国大臣们的难堪可想而知。
“苏秦大胆!”一个甲胄华贵的青年将军霍然从后排站起,“子兰问你: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何夸大其词,说成亡国之危,灭我楚国威风,长虎狼秦国志气!”
“子兰公子,当真可人也。”苏秦揶揄笑道,“一个大国,若将丧师失地、迁都避战也看作吃饭一般经常,其国可知也。”
这子兰乃是楚国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国将军之职(掌都城护卫),卓尔不群,酷好谈兵论战,常以“名将之才”自诩,曾对田忌败于秦师大加挞伐,对楚国两次大败也极是不服。此刻受苏秦嘲笑,大是羞恼,面色涨红,厉声喝道:“苏秦,楚国两败,皆因田忌无能,误我楚国!若子兰为帅,战胜何难?!”
苏秦不禁哈哈大笑:“子兰公子,若非田忌,楚国何能灭越?”一语出口,敛去笑容正色道,“田忌虽非赫赫战神,却也是天下名将,一战灭越,足以证明其绝非庸才。然则,同一名将,率同一大军,胜于越而败于秦,因由何在?非田忌无能,而在楚国实力疲弱也。秦国乃铁骑新军,楚国却是战车老卒;秦国粮草丰盛,楚国却捉襟见肘;秦人举国求战,人皆锐士,楚国却一盘散沙,人多畏战。如此国情,虽吴起再生而不能战胜,况乎未经战阵的子兰公子?”
“如先生所说,楚国唯有合纵一途了?”座中一个白发老臣拍案而起。
苏秦悠然一笑:“前辈若有奇策,合纵自成虚妄。”
“老夫却是不信!”白发老臣须发戟张,“我项氏一族领有江东,可召三万子弟兵。若大楚五族共奋,可成三十万精锐大军与秦国死战!何须那牛拽马不拽的合纵?”
苏秦肃然拱手:“楚国项氏,尚武大族,前辈亦当是沙场百战之身,何以论兵却如此轻率?苏秦敢问:纵然募得三十万子弟,须得多久方能训练成军?战马须得几多?甲胄、马具、兵器、精铁须得几多?云梯、弓弩、军帐、旌旗、木材、布帛、兽皮,须得几多?粮食、草料、干肉、辎重、赋税,须得增加几多?以秦国之强之富,商鞅二十年变法,只练成新军五万。莫非老将军有呼风唤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万大军?若非如此,三十万子弟兵也只是鱼腩而已,安有死战一说?”
白发老臣满脸通红,无言以对。这位项氏老将军原是一时愤激,苏秦问得合情合理,字字击中要害,如何能强词夺理?思忖无计,“咳”的一声坐了下去。
“先生之言大谬!”一个老臣沙哑愤激地高声问,“我黄氏不服:今日楚国,无论如何比当日秦国强大。当初六国锁秦,秦国与谁合纵了?也未见灭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变法!我楚国并未到衰败崩溃之时,为何不能变法自强,却要与中原五国沆瀣一气?他们屡屡坑害楚国,还嫌不够么?”
此人乃公子黄歇的祖父,黄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左尹,即令尹副职。楚国令尹即是丞相,副职为左尹、右尹。战国尚左,左在右前。。黄氏部族领地虽然不算广袤,却与楚国王室渊源深厚,数代结亲,子弟多是实权职位,在楚国影响甚大。此老说法自然须得认真对待。苏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里,及末不及根。时移势易,岂能做刻舟求剑之论?苏秦敢问:楚国变法,最需要者何?”
大殿肃然无声,众臣被问得愕然,唯有屈原目光炯炯地盯着苏秦。楚国大臣多认为楚国是经过吴起变法的新战国,谁也没想到楚国还要变法,又如何有人思虑变法需要什么?一问之下,大臣们面面相觑。
“大凡一国变法,最根本者乃是国势稳定。”苏秦侃侃道,“何谓稳定?内无政变之忧,外无紧迫战患,是谓稳定也。战国百余年,内乱外战而能变法者,未尝闻也!六国锁秦之时,秦孝公忍辱割地与魏国媾和,又派密使分化六国盟约,方争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贤变法。及至魏齐赵韩间四次大战,中原无暇顾及秦国,方成就了秦国二十年变法,此乃天时之利也。若今日楚国变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则天时何在?稳定何在?强秦在侧,五敌环伺,楚国虽有三头六臂,也当疲于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来变法时机?”
大殿中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苏秦大袖一挥:“楚国若想变法振兴,唯有合纵,舍合纵不能救楚国。因由何在?合纵能给楚国安定,能使强秦望楚而却步,能使中原五国化敌为友,能使楚国安心内事,振翼重兴。不结合纵,楚国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苏秦戛然而止。
“哼!”一声冷笑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传开,前排首座那位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缓缓站了起来。苏秦知道,他是楚国令尹昭雎,楚国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国实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
他慢悠悠地环视了一周,却似乎谁也没看,沙哑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透出一种久居高位浸泡出来的矜持:“先生与诸公,大论合纵变法,无稽之谈也。”一句话,便将苏秦与论战的楚国大臣全数否定。举座错愕,苏秦却是微微冷笑。昭雎依旧是谁也不看地扫视着全场,款款数落着,“谁说楚国要变法了?难道楚国没有过变法么?楚国是旧诸侯么?楚国不是新战国么?我大楚立国数百年,从来都是领先时势,未尝落后也。称王第一,称霸第一,问鼎中原挑战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吴起变法,与魏武侯同时,也是领天下之先。抹杀祖宗功业,侈谈重新变法,居心究竟何在?”
如同肃杀秋风,殿中气氛顿时冷僵。
对楚国君臣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明确警告:楚国绝不会第二次变法,谁也不要想动摇楚国旧制。楚国大臣中本来也没有变法呼声,论战中基于维护楚国体面,话赶话赶出来而已,谁也没有当真去想。昭雎却如同一只老鹫,警觉地嗅出了其中的异常——如此话题会给居心叵测者提供变法口实。楚国之大,安知没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借此时机大敲一记警钟,合纵一成,朝局便难以掌控。但是昭雎没有料到,这一番既无对象又囊括全体的“训诫”,却使朝会宗旨猛然扭曲,楚国君臣顿时在赫赫合纵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内政危机。这是邦交礼仪场合最大的忌讳,楚国君臣顿时陷入大大的难堪。
按照寻常规矩,要不要变法这种大政决策,非君王不能轻言。昭雎身为令尹,纵然是实力权臣,笼统的训诫论断也显然是越矩的。但是,其余朝臣却无法开口。而楚威王若出面矫正,则无论支持还是否定,都会将一个尚在秘密酝酿中的决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乱。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着沉默,殿中一片奇特的肃静。
“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苏秦站了起来,脸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开口,他便看穿了这个首席权臣的用心,也看见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见了黄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脸。可是,他们都不宜正面与昭雎碰撞,打开这个僵局的合适人选,只能是苏秦。而且必须给这个老鹫一点儿颜色,压下他的气焰。否则,楚国在合纵中的作用将大受掣肘。
苏秦气静神闲地笑道:“今日朝会,本是议决合纵。变法之说,本为延伸之论,涉及合纵能够给楚国带来的利害而已,无人决意要在楚国变法,如何便成无稽之谈?如何竟有‘居心何在’之问?论辩争鸣,历来讲究‘论不诛心’,老令尹动辄凶险诛心,非但一言屠尽忠臣烈士,而且与合纵之议南辕北辙,置合纵大计于歧路亡羊之境,与国无益,于事无补,弦外之音却大有杀气。苏秦敢问: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
“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虚传也。”昭雎老到地笑了。苏秦一句“弦外之音却大有杀气”使他心头猛然一颤,立即断定不能再教此人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打断苏秦,昭雎一脸庄重之色,“方才只是题外之话,权且作罢。老夫所疑者:六国间争斗百余年,恩怨至深,一旦合纵,如何保得相互诚信?”
苏秦见昭雎插断,又主动找回话题,便知他已生退心,也乐得重回合纵本题,于是悠然笑道:“六国宿怨,不可不计,不可全计。苏秦以为:合纵盟约在于抗秦,秦国东出之前的六国争夺,一笔勾销;近三年以来的六国争夺,各自返还原状。老令尹以为如何?”
昭雎默然片刻,转身向楚威王一礼:“此中利害,敢请我王定夺。”
楚威王心知昭雎做出一副尊王姿态,意在委婉地修饰方才的越矩,却依然是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给了昭雎一个软钉子。群臣却少有觉察,一个高亢的声音急迫发问:“右司马靳尚不明:宋国夺我大楚的两座城还不还?我大楚灭越,退不退?啊!”
“轰”的一声,殿中哄堂大笑。
屈原霍然站起,一声怒喝:“愚蠢靳尚,还不退下!”
苏秦看时,原是后排座中一个面如冠玉的俊秀青年在说话。见屈原怒斥,他面红耳赤地嘶声喊道:“屈原,尔无非一个新任大司马!我靳尚乃六年右司马也,你敢当殿侮辱大臣?靳尚请我王秉公处置!”喊声未落,殿中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