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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咬牙撑持,才没有坐倒,勉力笑道:“你,剑术无匹。我,却不去。”
“先生不识敬,在下只好得罪了。”墨衣冷冷一笑,走了过来。
突然,一声悠长粗粝的虎啸,疾风般掠过山林。
瘦子墨衣愣怔了一下。骑尉笑道:“涑水河谷夜夜如此,平常得紧……”正说着却骤然变色,“你你你,是人?是鬼?!”张仪看去,见月光下的山口林间小道上,悠着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影,长发披散,手里却拄着一根竹杖,一阵清朗大笑传来:“强人所难,这是谁家生意经?”
骑尉缓过神来,冷冷道:“你若是商家,快快走开,莫管闲事!”
瘦子墨衣:“既看了,只怕不能教他走。”
白衣又一阵大笑:“我说要走了么?战国游侠,可有不管闲事者?”
“游侠?”墨衣拱手作礼,“敢问阁下高名大姓?”
“高名大姓?”白衣人骤然冷漠,“邯郸墨衣,趁早离开,还先生安宁。”
“足下绝非正道游侠!将军护着先生,我来料理他。”瘦子墨衣显然被激怒了。
“且慢。”白衣人笑道,“先生并不认可两位,无须你等护持,敢请先生作壁上观。”说完向张仪深深一躬,“先生,这是一包伤药,请到那边石礅上自敷便了。”
片刻之间,张仪大为困惑。此人若是游侠,那当真是天下一奇。须知战国游侠常常被时人称为“带剑之客”、“必死之士”,所谋求者皆是惊动天下的大事,极少到市井山野行走,即或隐居,也是等闲不过问民间琐事。闻名天下的游侠如春秋的公孙臼、专诸、北郭骚、毕阳、偃息等,战国的要离、聂政、孟胜、徐弱等这些游侠都是战国中期之前的游侠,战国中后期还有诸多著名游侠,但在张仪之后,是未提及。,都是在邦国上层行大义、除大恶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关注庶民恩怨的风尘游侠。此人自称游侠,张仪自然难以相信,然若不是游侠,又何来此等行踪本领?倒真是令人难以揣测,且先看下去再说,至少在当下,他对张仪不构成危害。于是张仪也不多说,走到小道边石礅上坐下敷药。
白衣人见张仪走开,回身笑道:“一齐来。”
骑尉、墨衣本来担心张仪被游侠劫走,此时见此人并无帮手,张仪也泰然自若,自然便要先全力解决这个游侠。墨衣低声道:“将军掠阵,我来。”骑尉点点头:“小心为是,此人大是蹊跷。”墨衣冷笑一声,径自走到白衣人对面丈许:“游侠请了。”
白衣人见墨衣岿然不动,笑道:“让先么?好!”一个“好”字出口,竹杖啪啦脱手,但见森森光芒裹着“嗡——”的金铁震音,一柄超长的异形弯剑已经凌空罩住了墨衣头顶。墨衣大惊,一个贴地大滑步,堪堪躲开,森森光芒又如影随形般从身后刺到,大是凌厉。慌忙之中,墨衣一个侧滚,方得脱出剑锋之外,额头却已经是冷汗淋漓。见白衣人没有追击,墨衣气哼哼问道:“阁下使何兵器?尚望见告。”
“此兵器天下无人识得,只让你见识一番便了。”说罢,白衣人顺手一掠,一道森森寒光竟从身边一棵合抱粗的树身掠出,没有任何声息,松树也丝毫未动。白衣人悠然一笑:“敢请二位观赏了。”墨衣与骑尉疑惑地走到树前,借着明亮的山月,分明可见大树腰身有一道极细的缝隙。
“你是说,方才拦腰切断了这棵大树?”骑尉惊讶地拍打着树身。
“将军力大,一推便知,何用多说?”白衣人显然不屑与之争辩。
骑尉一个马步扎稳,双手按住树身,猛然一推,缝隙之上的树身骤然向外滑出,树干喀啦啦向里压来,如同疾步之人脚下打滑摔了个仰面朝天一般。骑尉、墨衣飞纵闪开,待大树倒下,上前查看,留下的三尺树身切面平滑如镜,兀自渗出一片细密油亮的树脂。墨衣二话不说,拉起骑尉便走。
白衣人拱手笑道:“敢请转告赵雍,敢对先生非礼用强,墨孟不会旁观。”
墨衣骤然回身道:“你?是墨家孟胜大师?”
“既知我师之名,便知天道不会泯灭。”
墨衣似乎还想问什么,却终于忍住没说,拉着骑尉回身走了。
白衣人向张仪走过来道:“敢问先生剑伤如何?”张仪笑道:“他没想狠刺,不妨事,多谢义士好药了。”白衣人长出了一口气:“涑水河谷看似荒僻,实则大险之地,先生守丧已过三年,该当换一个地方住了。”“这却奇了。”张仪揶揄道,“义士怎知我守丧三年已满?难道也是游侠职分么?”白衣人笑道:“看这光洁的陵园小径,看这草色变黑的茅屋,还有山林中踩出的毛道,只怕还不止三年也。”张仪从石礅上站了起来:“有眼力,只是我还不想到别处去。”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提醒,此乃先生之事,该当自己决断,在下告辞。”“且慢。”张仪目光一闪,“看义士年青不凡,为何要冒游侠之名?”白衣人一怔道:“先生如何知我不是游侠?”张仪道:“战国游侠,皆隐都城谋大事,不动则已,动则一举成名,可有跑到荒僻山地,长做夜游神者?”
白衣人惊讶了:“何言长做?在下是夜来路过而已。”
张仪大笑:“义士漏嘴了,若是匆匆过客,何以连四面山林踩踏的毛道都恁般清楚?若非旬日,转不完这涑水河谷。”
白衣人沉默有顷,郑重拱手道:“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本非游侠,只是见情势紧急,临机冒名罢了。”
“冒名也罢,又何须为墨家树敌?”
白衣人脸上掠过一抹狡黠而又顽皮的笑:“先生穷追猛打,只好实言相告:在下本是宋国药商,图谋在涑水河谷猎取虎骨,已在此地盘桓多日。今夜进山查勘虎踪,不意遇见有人对先生用强,是以出手,唐突处尚望先生见谅。”
“既是药商,如何知晓彼等是赵国太子指派的武士?”
白衣人笑了:“先生果然周密机变,然这回却是错了。那是在下在大树上听到的,至于赵国太子之名,天下谁人不知,况我等游走四方的商旅之人?再说了,在下不想暴露商家面目,只好将义举让名于墨家。否则,日后如何到邯郸经商?”
至此,张仪完全释疑,拱手道:“张仪禀性,心不存疑,义士见谅。”
白衣人嘟哝道:“这人当真难缠,做了好事,好像人家还欠他似的,审个没完。”
张仪哈哈大笑道:“义士真可人也!走,到茅屋……啊,偏是没有酒也。”
“先生有趣,想说痛饮,却没有酒。”
“兄弟莫介意,无酒有茶,凉茶如何?”
“先生大哥的茶,一准好喝。”
“先生大哥?”张仪不禁又是大笑,“大哥就大哥,先生就先生,选哪个?”
“大哥!”白衣人笑着拍掌。
“好兄弟!”张仪拍拍白衣人肩膀,慨然一叹,“风清月朗,萍水相逢,也是美事一桩,真想痛饮一番也。”
“大哥稍等。”白衣人话音落点,身影已在林木之中,片刻之间又飞步而回,举着一个大皮囊笑道,“上好赵酒!如何?”
“好!月下痛饮,快哉快哉!”
“不问个明白么?”
“日后问,走!茅屋去。”
“大哥差矣。谷风习习,山月朗朗,就这里好。也省你灯油啊。我去拿陶碗。”说罢轻步飘飘,转眼便从张仪的小茅屋中拿来了两只大陶碗摆在大石礅上,解开皮囊细绳,咕咚咚倒下,一股凛冽的酒香顿时飘溢开来。
“当真好酒也!”张仪耸耸鼻头,久违的酒香使他陶醉了,“来,兄弟,先干了这碗!”
“哎哎哎,且慢,总得两句说辞嘛,就这么干干?”白衣人急迫嘟哝,有些脸热。
张仪大笑一阵:“兄弟可人,大哥喜欢。为上天赐我一个好兄弟,干!”
“上天赐我一个好大哥……干!”白衣人骤然一碰张仪陶碗,汩汩饮尽。
仔细品闻酒香,张仪兀自感慨长吟:“酒啊酒,阔别三载,尔与我兄弟同来,天意也!”说罢猛然举碗,长鲸饮川般一气吞下,丢下酒碗,长长地喘息了一声。
“大哥三年禁酒,当三碗破禁,再来。”白衣人说着又咕咚咚斟了一碗。
张仪自觉痛快,连饮三碗,方恍然笑道:“呵,你为何不饮?”
“小弟自来不善饮,寻常只是驱寒略饮一些。今夜不同,大哥三碗,小弟陪一,如何?”
“好。”张仪笑道,“不善饮无须勉强,我有学兄也不善饮,依然天下英雄。”
“大哥学兄是天下英雄,那大哥也是天下英雄了。”
“可是未必。苏秦能成功,张仪未必能成功。”
“哎呀!大哥学兄是苏秦么?那真是个英雄也,如今走遍山东六国,苏秦几是妇孺皆知了。大哥去找苏秦,不也大是风光了?”
张仪猛然饮干一碗,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衣人,一脸肃然:“此话要在饮酒之前,你我就不是兄弟了。大丈夫生当自立,如何图他人庇护?”
“啪!”白衣人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打拱笑道:“大哥志节高远,小弟原是生意人无心之言,大哥宽恕才是。”
张仪也笑了:“兄弟也是商旅义士,原是我计较太甚,不说了,干!”又大饮一碗。
白衣人陪着饮了一碗,又为张仪斟满酒碗,轻轻地叹息一声:“大哥要终老山林么?”
张仪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天下之大,唯一处我从未涉足,可目下却偏偏想去此地。”
“楚国偏远,是那里么?”
“不,是秦国。”
“啊……”白衣人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又连忙大袖掩面。
“兄弟害怕秦国?”
“有点儿,大父当年在秦国经商,被秦献公杀了。”
张仪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秦国自孝公商君变法,已经是法度森严的大国了。尽管我没去过秦国,也曾鄙视秦国,但目下,我已经对秦国有了另一番见识。只是不知秦国有无求贤之心。须知苏秦、犀首都不被重用而离开了秦国。商君死后,秦人似乎丧失了秦孝公之胸襟,又在排斥山东士子了。”
白衣人听得眼睛一眨不眨,释然笑道:“大哥毋忧,小弟的一车虎骨正要运往咸阳。大哥不妨与小弟先去咸阳看看,合则留,不合则去嘛。”
张仪大笑:“好!便是这般主意。”
“大哥痛快!那就三日后启程如何?”
“也好。就三日后。”
这时明月淡隐,山后已经显出鱼肚白色,松林间已经降下白茫茫霜雾。两人对饮了最后一碗赵酒,白衣人就消失在霜雾迷离的河谷里。张仪看着那细长的白色身影渐渐隐没,自觉胸中发热,不禁长啸一声,左手拔出吴钩力劈,一段枯树喀啦裂开。
霜雾消散,红彤彤的太阳爬到山顶时,绯云送饭来了。张仪将昨晚的事大约说了一遍,绯云惊讶得直咋舌:“吔,昨夜那公子住的老屋一直没声气,我悄悄从窗下过了两趟,听出屋里根本就没有人。你说,这公子是不是那公子?”张仪沉吟道:“有可能是。然不管此人身份如何,却绝非邪恶之徒。不要说穿,借他之力,我先到秦国再说。”
绯云点点头:“那好,我赶紧回去收拾打理一下。吔,张老爹咋办?”
“老钱金币还有多少?请老人家,到安邑买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只有二百钱、三个金币了。”
张仪大手一挥:“全给老人家。”
“老屋?”
“烧了。”张仪咬牙吐出两个字。
“不烧!”绯云红着脸喊了一声,“我来处置,不用你管。”站起来匆匆走了。
想了想,张仪终于没有喊回绯云,任她去了。他知道,绯云从五六岁的孤儿被母亲领回,就一直在老屋与母亲共度艰辛共尝甘苦。铩羽回乡,又是绯云与张老爹苦苦撑持,才保他守陵再造。绯云与张老爹对张庄老屋的依恋,比四海为家的自己要强烈得多……罢了罢了,还是教他们处置,何须一定要摆出一副名士不留退路的做派?
心定了,张仪开始整理自己的随身之物。衣物不用他操心,他也弄不清自己的衣裳有几件。需要他自己动手的,是两架书简,还有自己三年来撰写并誊刻就绪的一堆策论札记。那些札记是自己的心血结晶,也是自己痛彻反省的记录,更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将必须携带的书简装进了一只大木箱,那些札记,则特意用母亲留给他的那只铁箱装了,而且将那支小小的铜钥匙系在了脖颈贴身处。突然,张仪心中一动,又将两只箱子搬到母亲墓旁的一个小石洞里,又用茅草苫盖妥当,一宗宗做完,天也黑了下来。
奇怪,绯云如何没有上山送饭?出事了么?心思一闪,张仪摘下吴钩,大步出了茅屋。
将及南面山口,突闻河谷中一阵隆隆沉雷。仔细一听,张仪立即辨出这是马队疾驰,且是越来越近。张仪机警异常,看看四周,快捷地爬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片刻之间,马蹄声止息,一片清晰沉重的脚步声进了北面的山口。
时当明月初升,依稀可见一队甲士开进了松林,散成了扇形,将茅屋围了起来。一个带剑军吏高声命令:“守住道口,不许任何人进来。荆燕将军,点起火把,随我去见先生。”说着便见一支火把点起,两个身影走进了茅屋。片刻之后,两个身影又走了出来,军吏道:“先生显然走了,我等也只好回去复命了。”那个举着火把的荆燕答道:“该不是赵国将先生请走了?我却如何向武安君交令?”军吏笑得很响:“老话真没错:燕人长疑赵。如今两国结盟了,我若捣鬼,太子如何对武安君说话?”荆燕叹息一声:“咳!也是天数,张仪没贵命,武安君好心也没用。”军吏笑道:“将军若不放心,可带十骑留下,继续访查。”荆燕道:“武安君安危要紧,我如何放心得下?”
“既然如此,也不用费心了,有一信放着,先生会看到的。回兵。”
甲士们收拢成一队,又出了北山口,片刻间便闻马蹄声隆隆远去了。
张仪见马队远去,下了大树,走进茅屋点起风灯,发现石板书案上赫然一个扁薄的铜匣。看来,这就是他们方才说的信了。张仪拿起铜匣端详,一摁中央铜钮,铜匣无声地弹了开来。匣中红锦铺底,一个火漆封口的羊皮纸袋正在中间。吴钩尖端轻轻一挑,羊皮纸袋“嘶”地开了一个口,一页羊皮纸“刷”地掉了出来,张仪拿起一看,极为熟悉的字迹立即扑进了眼帘:
张兄如面:合纵有望,其势已成。我已向樗里疾荐兄入秦,望兄与时俱进,对我合纵。兄做对手,苏秦当更惕厉奋发,再创长策。破我即助我,此之谓也。时势诡谲,安邑不安,望兄作速入秦,大振雄风。苏秦大梁秋日。
“好!”一眼瞄过,张仪已是血脉贲张。苏秦已经在战场上向他招手了,张仪岂能拖泥带水?苏秦如此襟怀气度,张仪自当全力施展,使天下大浪淘沙。看来,入秦已是事不宜迟了。苏秦既然已经向秦国上大夫荐举了自己,便说明秦国已经知道了自己……
且慢!一个念头突然生出:秦国既然知道了自己,为何却没有动静?是秦国君臣迟钝么?抑或另有隐情?既然说不清楚,最好还是不要冒失,要沉住气,做成大事不在三五日之间。一番权衡掂量,张仪已经冷静下来:入秦是肯定的,只是不能贸然,这是最后一条路,不走则已,走则务必成功,如何能在扑朔迷离之时贪图一时痛快?苏秦说“时势诡谲,安邑不安”,究是何意?对了,苏秦肯定发现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