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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车来到咸阳商市空阔地带的那座孤独院落前,没有在正门前的车马场停留,而是轻快地驶到了隐蔽的后院门前。车马刚刚停稳,厚重的包铁木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白发老人盯着篷车上下来的黑衣人,深深一躬,一言未发,将来人让进,随即关上了大门。
白发老人领着黑衣人穿过几道门厅,进了一座荒芜的园林。园中荒草及腰,假山水池也是草树参差荒凉清冷。月光下,隐隐可见山顶石亭下一个黑影,仿佛一根石柱立在那里凝固不动。白发老人指指石亭,默默走了。
“侄儿嬴驷,参见公伯。”黑衣人走近土山,在荒草中遥遥一拜。
亭中黑影蓦然回身,却是良久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黑衣人走上石亭,在亭廊下又是一躬:“公伯,别来无恙?”
亭中黑影沉重地叹息一声:“国公,如何知我没有死?”
“一支神秘的袖箭告诉我,疑难不解可找公伯。想必也有人告诉公伯我要来。”嬴驷走进了石亭。
“嬴虔戴罪,与世隔绝,心志枯竭,安得谋国?”
“公伯坚忍不拔,断不会一刑丧志。封门绝世,不过是公伯在躲避风暴。如今风浪平息,何拒侄儿于千里之外?”
嬴虔长嘘一声:“驷儿,没有白白磨练,不愧嬴氏子孙。你且说来,难在何处?”
“其一,那个神秘人物的真实身份?”
“此人乃当年的太子右傅,公孙贾。逃刑离国,屡有奇遇。”
“其二,这些元老旧臣,世族逸民,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嬴虔略有沉吟:“自公孙贾露面,我就精心揣摩其图谋。看来,彼等有两个目标:一是复仇,二是复辟。”
“他们只字不提复辟,反信誓旦旦维护秦国新法。孰真孰假?”
嬴虔冷笑道:“阴谋,策略,而已。第一步,唯言复仇;第二步,唯言复辟。此乃步步为营,用心何其险恶。”
“公孙贾有此谋略,也算重生了。”
“公孙贾有学无识,岂有此等谋划?此乃老甘龙谋划无疑。只有这只老枭有此见识。”
“甘龙?”嬴驷大为惊讶,“那个风烛残年的昏聩老人?”
嬴虔冷冷一笑:“驷儿,你只听甘龙讲过一次书,后即少年出走,何能看透这只老枭?此人机谋善变,深藏不露,狡猾若千年老狐,阴毒如山林老枭。只有他,才是世族逸民的灵魂。你公父当初第一个防备的就是他。平心而论,甘龙生不逢时,偏偏遇上了你公父与商鞅这样的英主强臣,否则,他在任何国家都可倒海翻江。我已派人查清,当年使你闯下大祸的背后黑手,正是这只老枭。”
“啊!”嬴驷不禁一阵颤抖。
多少年了,那个噩梦始终萦绕着他——好端端的封地世族,为什么会送沙砾石子羞辱他?为了解开这个噩梦,他固执地在郿县白村住了三年,结识了当年被他杀死的白氏族人的后代,得知了他们的冤情,也知道了他们在寻觅追查这只黑手。自此,嬴驷彻底明白了自己对封地庶民的罪责,噩梦解开了一半。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查出这只黑手,食其肉寝其皮。少年仇恨已经积成了冰山,但却从来没有融化,没有流失。此时听得伯父一言,他的冲动几乎要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但他还是顽强地克制了自己。既然这只老枭已经出现在面前,就慢慢消受,一刀一刀剐他。他深深地出了一口粗气,颓然坐在石凳上。
嬴虔慢慢讲述了甘龙当年的阴谋:甘龙的长子甘成,秘密挑选了十几个本族农夫,去白里亲戚家帮忙,白日打场,晚上看场。就在农人鼾睡的夏夜,他们偷换了已经封好的赋粮。天一亮,牛车上路,他们便各自告辞,离开了白里……后来,这十几个农夫都在三五年里莫名其妙地死了。
“很平易,是么?”嬴虔淡然道,“然则却最难觉察。甘龙很高明。第一,他选准了阴谋对象,你和白里,这是成功的一大半。其次,他的手段很平易,远远地离开了国府权力的视野。再看看结果,这个阴谋一举改变了秦国的庙堂权力。非但裂权弱君,而且埋下了日后复仇复辟的种子,迫使所有被变法淘汰的怨臣旧族,包括我等,都与他站在一起,何其老辣矣!”
嬴驷已经冷静下来,非常钦佩这个昔日的太子傅上将军。他的坚忍,他的洞察,他的缜密,他的冷静,他的智慧,都足以与甘龙抗衡。而且,他有甘龙不具备的优势,他是王族血统、曾经统率六军的秦国名将。最重要的是,他曾经是商鞅变法的强大后盾,而不是复辟的旧派世族。这一切,都决定了他将成为自己稳定大局的支柱。
心念及此,嬴驷问:“伯父以为当如何应对?”
“两刃一面,将计就计。”嬴虔不假思索。
“两刃一面?将计就计?”嬴驷虽然一下不能解透嬴虔潜心思虑的谋略,但也大体悟到了其中堂奥,不禁微微一抖。
“嬴驷,”嬴虔的声音平淡得像池中死水,“有商鞅在,你就无所作为。有世族逸民在,你亦无所作为。何去何从,你自决断。”
嬴驷深深一躬:“公伯,请允准华妹随我一段时日。”
嬴虔沉吟有顷:“教她去吧,但你要严加管束,不能鲁莽。”
“我自明白。”嬴驷走出石亭,大步穿过荒草去了。
片刻之后,两个黑衣人出了后门,闪身钻进篷车。一阵轻微的车轮声,篷车已经隐没在四更夜幕之中。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2)
二、流火落叶公器心
曙光初上,赴商山的密使飞马疾报:商山无名谷确有军马驻扎,商君尚在谷中未出。
嬴驷不再犹豫,即刻命宫门右将带领三千铁骑飞驰商山要道,务必“请回”商君。又迅速召来国尉车英,查询商山军马系何人调遣?
片刻之后,车英进宫,出示了兵符公书,说明这一万铁骑乃先君下令秘密驻扎在商山,是为了防备楚国北进的驻军。嬴驷松了一口气问:“国尉可知,商君到商山军营,所为何事啊?”车英答道:“臣不知商君赴商山军营。纵然前往,自是国事所需,国公何虑之有?”嬴驷微笑:“楚国未犯,国中无乱,有何国事国君尚且不知?”车英默然有顷,肃然拱手道:“臣启国公,商君胸襟坦荡,尽公无私。先君在日,常未及禀报而处置急务,未尝有丝毫差错。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商君归来时自会向国公禀报。”
嬴驷笑了:“商君乃国家栋梁,本公岂能不知?然则公父新丧,人心易动。商君此举,似有不妥。国尉以为然否?”
“臣可前往,查明此事,与商君同来禀报。”
“不须如此。”嬴驷平平淡淡,“当此非常之时,请国尉调出商山军马另行驻扎,以免国人对商君颇有微词。国尉以为然否?”一副商议的口吻。
车英脸泛红潮,赳赳高声:“此兵马本与商君无关,调动与否,但凭国公!”
“如此,国尉便去处置。”嬴驷倒是丝毫不以为忤,淡漠如常。
车英大步出宫,飞身上马,带领卫队铁骑向商山疾驰而去。
商山峡谷的出口,三千铁骑列成了一个方阵守在当道,等候商鞅出山。
眼见时将正午,谷中却没有动静。正在此时,只听山谷中一阵隆隆雷声,高山上的斥候游骑飞马来报:“谷中大军,拔营而出!”宫门右将大为紧张,回身与隐蔽在大纛旗下的一个身影商议了几句,拔剑传令:“列开阵势,准备冲杀!”三名千夫长挥动令旗,铁骑分做三个方阵迅速展开,一排牛角号“呜——”地响了起来,这是发动冲锋前的第一次预备命令。六面大鼓在谷口山头一字排开,只待第二遍号声战鼓,便将催动狂飙般的冲锋。
“停!”随着一声长长的吼声,一队骑士闪电般从来路山头冲下,当先斗篷飞动者赫然是国尉车英。
右将出列,高声禀报:“报国尉,谷中叛军冲出,末将奉命堵截!”
车英面色铁青,厉声斥责:“何来叛军?收起阵形!”
三千铁骑刚刚收拢,谷中大军隆隆开出,遥遥可见当先大旗下一领红色斗篷,竟是公主荧玉。旁边的领军大将是精瘦的山甲,谁也没有看到商君。右将本想上前拦截,但有国尉车英在此,只好悻悻地向身后旗下看了一眼,勒马观望。
出谷大军见铁骑方阵堵在谷口,国尉车英立马阵前,自然勒马停骑。荧玉尚在惊讶,车英已单骑出列高声问道:“敢问公主,商君何在?”
“车英,你率铁骑堵在谷口,意欲何为?”荧玉沉着脸问道。
车英:“禀报公主,国君命我调出商山兵马,并无他事。”
右将也单骑上前:“禀报公主,末将奉国公之令,务必请回商君。请公主见告,商君现在何处?”
荧玉冷笑:“请回商君?用得着么?退下!山甲,向国尉禀明军情。”
山甲:“禀报国尉,商君已命令我军开出商山,向国尉请示驻扎地点。”
“好。大军北上,驻扎咸阳东南灞水北岸。”车英说完,命令谷口骑兵闪开道路,谷中大军隆隆开出。车英走马荧玉身旁,低语几句,荧玉顿时面色涨红:“车英,我先回咸阳。”打马一鞭,疾驰北去。
车英回身向愣怔的右将厉声命令:“回军咸阳!”
这宫门右将虽不属国尉管辖,然车英毕竟是新军统帅,身边又正有商山开出的新军一万骑兵,纵想滞留,也怕祸及自身,只好下令撤回咸阳。
荧玉回到咸阳,马不停蹄地直入宫中。车英说的情势令她震惊莫名,如何嬴驷骤然间就要“请回”商鞅?这个侄儿的变化竟如此之快?难怪那天晚上无论她怎么说,商鞅都坚持调出商山兵马。要是按照她的主意,这支军马还不成了商鞅谋反的证据?真真的岂有此理!
刚刚掌灯,嬴驷正在书房浏览近日商君批阅过的公文,一阵急促的脚步夹着内侍的惊叫,荧玉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嬴驷抬起头一看,训斥内侍:“公主进宫,有何惊慌?下去!”又起身作礼,请姑母入座。荧玉不顾满头大汗,厉声问:“嬴驷,商鞅何罪?要派兵马缉拿!”
嬴驷先笑了:“姑母何出此言?商君进入商山军营,国中流言纷纷。侄儿派人请商君回来,以正视听,何来缉拿之说?”
“嬴驷,你可知商君为何要进商山军营?”
“如若知晓,何须问之。”嬴驷摇摇头。
荧玉从大袖拿出一支亮晶晶的铜管:“打开看看,这是何物?”
嬴驷接过,拧开铜帽,抽出细细一卷绢帛打开,赫然便见公父手迹:“一万铁骑,长住商山,不听兵符,唯听商君号令!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三月。”嬴驷看得清楚,立即明白这是公父临终前留下的秘密手令,心中暗暗惊讶,脸上却是平静如常:“那,商君是劳军去了?”
“嬴驷啊嬴驷,你机心何其多也!”荧玉对这个侄儿素来呵护,却想不到他离开十多年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心中又气又急,满面涨红道:“我来告诉你:这道密令是二哥留给我的,言明只要国中有变,密令即交商君之手。你当明白,你公父的用心何在?若你向世族屈膝妥协,这支兵马便是商君平乱靖难、维护新法的铁军!也是废黜你嬴驷的铁军!因了商君执意辞官,我拿出了这道手令,想劝他多留两年,辅佐于你,也可震慑世族力量。可商君坚持认为,你一定能维护新法,留下这支军队只会增加君臣猜忌,竭力要调出商山大军。我被他说服,就与他一起去了商山调出兵马。你说,你疑惑何来?你公父在日,商君多少次不及面君而紧急外出,你公父可有疑惑过一丝一毫?”荧玉愤激感慨,泪水盈眶。
“果真如此,嬴驷负荆请罪。”嬴驷深深一躬。
正在这时,车英匆匆进宫,将商山军马驻扎灞上的处置禀报明了,便辞别出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宫中逗留。
嬴驷真有几分尴尬了,赔笑道:“敢问姑母,商君何以没有一起回来?”
“商君谋反去了!”眼见嬴驷没有丝毫悔悟,还是追问商鞅,荧玉大怒,拂袖而去。
嬴驷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详良久,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过了相信自己。纵有君臣情谊,何至交给商鞅如此颠倒乾坤的权力?嬴驷是眼看着公父叮嘱商鞅的:“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虽然惊讶,但嬴驷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他以为,公父如此遗嘱,不过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让商鞅更加忠诚地辅佐自己,权谋而已,何须当真?今日看来,绝非如此。公父当真是彻底地相信商鞅,认为只有商鞅的铁腕意志能维护新法,能稳定地推进秦国大业。嬴驷有些悲凉——公父终究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这一点,甚至连商鞅对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对于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驷没有指责的权力,他毕竟离开公父的时间太长,又没有军旅磨练,公父对自己的担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经受了几乎半生的苦行磨练,以及还都后表现出的见识能力,难道还不足以消除公父对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阴影么?
从秘密手令看来,果真如此。骤然间,嬴驷对公父有了一种冰冷的憎恨,他从来不关心自己,从来不相信自己,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丝温暖与关怀。有的只是淡漠与疏远、冰冷与训诫、严厉与苛责。嬴驷在“放逐”中不止一次地冒出一个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个儿子,可能自己就永远地沉沦了。目下,这个念头又一次奇异地闪现出来。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绝不会主动去接回自己。公父对自己若还有几分亲情与信任,就绝不会给商鞅“自立秦公”的权力与颠倒乾坤的一万铁骑。公父看重的,是他与商鞅共同创立的秦国变法基业,血亲继承不过是公父功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顾则兼顾,不能兼顾则牺牲,这就是他和公父关系的全部本相。
公父啊公父,你未免太多虑了,难道嬴驷就没有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
嬴驷很清楚,权衡利弊的长远基点,应该是自己的功业宏图,而不是其他。但在目下,却必须先将自己的权力真正稳固下来。这种稳固,不是满足于在公父留下的旧权力框架内与旧臣和睦相处,在表面上维护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权力人马,全副身心地推行自己的权力意志。至于公父的情感意志与遗命,与自己有利者则行,与自己巩固权力不利者则不行,绝不能拘泥于公父留下的权力格局与善后成命。只有权力彻底真正地转移到自己手里,才有资格说功业,否则,一切都是受制于人的。
想到这里,嬴驷心中一闪——公父还有没有其他秘密手令牵制自己?真说不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立足于有,动作就要快,在这些密令持有者还猝不及防的时刻,就要剥夺他们的权力,将要害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再来对付那些世族。公父啊公父,不要说嬴驷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实在是他们对你太过崇拜太过迷恋,用你的作为丝丝入扣地苛责于我,连姑母都是如此。纵然有成,天下人也只说嬴驷靠了公父这班老臣。如果那样,嬴驷的功业何在?难道嬴驷忍辱磨练出的胆识谋略,就要湮没在公父的影子和你这班旧臣手里?
岂有此理?嬴驷要走自己的路。
嬴驷不再犹豫,命内侍总事立即唤来堂妹嬴华。片刻之后,一个面白如雪的黑裙少女来了。没有丝毫的脚步之声,直是飘了进来一般。这是公伯嬴虔的小女儿,生在公伯与世隔绝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