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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声大响,整齐划一地摔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地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灵车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然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万千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抬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1)
一、沉沉夜幕重重宫闱
商鞅终于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从墓地回来,商鞅心里空荡荡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与沮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流泪。孝公盛年病逝,对他的心灵是重重一击。除了那天下难觅的君臣情谊,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是他们携手相扶的大业半途而废。秦孝公在函谷关远望的愤激与遗恨,正是商鞅最为痛心的伤口。若再有二十年,他们的功业将何其辉煌?只有那时,才可以说,商鞅的法家学说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骤然感到了独木难支,感到了秦孝公作为他背后的支柱是何等重要。以他冷峻凌厉的性格,无与伦比的才华,只有秦孝公这样的国君才能让他放手施展。坚实厚重的秦孝公,从来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没了自己,从来都是义无反顾苦心周旋,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即或是有人风言:“秦国民众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国君之‘书’。”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予理睬。而今秦公去了,自己还能遇到如此罕见的国君么?不能了,永远不能了。自古以来,明君强臣之间便是可遇不可求的。
更深人静,商鞅平静了下来。他写好了辞官书,准备新君明日即位后郑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经交给了景监车英,不用亲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尽快善后,整理准备交接的官文,集中属于自己的典籍书卷,以备辞官后治学。也就是说,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书房,书房之外的善后完全用不着他操心。荧玉却觉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刚刚即位,他这位姑父商君就要辞官,总有点儿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说,只顾在书房里忙。
商鞅不好对荧玉明说的,是自己的那种异常感觉。
从嬴驷回到咸阳,商鞅就感到了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离与陌生,尽管太子非常地尊重自己,见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过了寻常官员。但正是这种“敬”,使商鞅感到了内心的“远”。商鞅虽不善从小处处人,但却善于从大处处人。譬如对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无从弥合他和少年嬴驷之间的伤口。按照常理,小嬴驷犯法理亏,商鞅只要多接触多开导,稍稍给“放逐”中的嬴驷一些照料抚慰,依嬴驷的悟性自悔,这种伤口当不难弥合。但商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去做。他的严厉、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尽公无私,都不允许他这样做。在商鞅看来,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若再去计较处罚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志存高远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头抚慰依法处置的罪人,同样是不可思议的。即使这个“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当商鞅敏锐觉察到这种“敬而远之”时,这种伤口已经成了难以填补的鸿沟。
对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又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沟壑看得很清楚。商鞅的过人处,正在于他不会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国中,与新君貌合神离,上下不同心,岂能再创大业?况且,新君嬴驷已经完全成熟,自己这个“震主”权臣留在国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临终前的嘱托: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使商鞅处于一种微妙的难堪地位。这个嘱托是当众说的,大臣们都知道,商鞅也认为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论能力,论实力,论威望,论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废嬴驷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绝不会顾忌天下非议与旧贵族的骂声。假若嬴驷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会那样做的,而且毫不犹豫,做得干净利落。
然则,如今的嬴驷完全可担大任,且对新法一力维护,自己如何能因嬴驷与自己“不合”而发难?如果商鞅是一个以权力为第一生命者,也许恰恰这个“不合”,便是发难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毕生追求的恰恰是功业,而不是权力。功业完成之后,仅仅为了保持权力而倾轧,何谈顶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认可了嬴驷,就应当为他开道,让他放开手脚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明君岂怕找不到良才辅佐?留在国中,嬴驷坐立不安,非议也会纷至沓来,对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内乱事大。
商鞅辞官,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除了秘密活动的公孙贾,商鞅对嬴虔和甘龙的死始终感到蹊跷。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实意图之后,商鞅更是疑虑重重。假如这些“该死”者都没有死,他们显然是将希望寄托在嬴驷身上。这些人发现了何等迹象,笃定嬴驷会支持他们?如果是这样,商鞅倒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何图谋。自己辞官,无疑会引得他们早日出来,若有不测,自己也来得及收拾。
次日清晨,刚刚举行完嬴驷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将辞官书交给了国府长史。
大典一结束,嬴驷没有接见任何大臣,径自回到了书房。他不急于和任何人共商国是,他要看看动静,因为他嗅到了一股异常的味道——昨天夜里,他书案上突然出现了一卷没有具名的请举逸民书。方才,长史又呈来了商君的辞官书。他觉得应当好好想想,绝不能轻易动作。
宫中很空旷很冷落。公父的一拨旧人,嬴驷一个都没有用。黑伯那样的老人,嬴驷觉得不放心,他们对公父的旧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礼之后骤然衰老了,白发如霜,佝偻成一团,失魂落魄地在宫中到处转悠,被嬴驷派人送到南山老太后那里去了。其余旧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座宫室里,等候重新分派。嬴驷从太子府带来的十几个内侍仆从,散布在这偌大宫中无声无息。好在嬴驷习惯了寂寞冷清,觉得这样没甚不好,要得整顺,那要慢慢调理,急躁只能坏事。
暮春初夏,白日虽然长了许多,但天还是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嬴驷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坐在灯下打开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书,卷首赫然五个大字“请举逸民书”。
臣等昔日获罪者上奏国公:一国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旧士,历代追随秦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锷锷,实乃老秦国脉所系。先君变法,臣等未尝懈怠。然商鞅主政,视臣等为腹心之患,罗织小罪,贬黜杀戮,责之细行,酷刑凌辱。秦国世族蒙冤含恨,子孙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此之时,商鞅权倾朝野,野心弥彰,必欲杀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请我王兴灭继绝,大举逸民,倚喋血世族克难靖国,护秦国新法重振大业。耿耿此心,唯天可表。
嬴驷字斟句酌,细细品味,看出了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实则是煞费苦心敲打而来。文卷只提商鞅刑杀,却回避商鞅变法,将天下皆知的商鞅变法说成“先君变法”,非但为他们不触动新法找了一个很妙的台阶,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复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图。目的单一,就容易获得他的共鸣首肯。当然,这个谋略的背后,显然是认为嬴驷也对商鞅有着仇恨与戒惧。匿名文卷还隐隐透露出对他的胁迫,“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真是用心良苦。更特异的是,他们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试探,万一失算,使他这个新君也无法急切问罪。
思忖良久,嬴驷没有将这卷特异的“上书”归入公文卷宗,而收进了只有自己能打开的铁箱。他觉得还是要静观,情势不明朗,他绝不会轻易决断。踱步有顷,蓦然想起长史交来的商君上书,立即坐在灯前打开,卷首题目教他心头一跳:请辞官治学书——
臣卫鞅启奏君上:鞅不得志时,闻先君求贤令离魏入秦。尝遇先君求变图强之际,多方考量,论政明志,委臣以治国重任。臣主政二十余载,惕厉自勉,推行变法,未尝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学,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况新君明锐,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于国无益,于事有损。恳请允准臣辞官退隐,治学山林。如此则国家兴盛,臣心亦安。
嬴驷叹息一声,心中微微一阵颤抖。
在嬴驷的心目中,商鞅就像高山之巅的岩石,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这辞官书,却是催人泪下,嬴驷几乎难以相信这出自冷冰冰的商君笔下。揣情度理,嬴驷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实的。他眼前又一次闪过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偻身影,这些老臣旧人和公父的情谊太深了。公父一死,他们简直如丧考妣。上大夫景监病了,国尉车英在丧礼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还有那个咸阳令王轼,捶胸顿足地要给公父守陵。更不说一大片赶来的郡守县令,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硬是让葬礼磨蹭到了天黑。荧玉姑母与玄奇新母后的悲伤,甚至庶民国人的悲伤,嬴驷都完全理会。唯有这些旧臣老人的深彻悲伤,教嬴驷觉得很是茫然。公父并没有给这些人特异的利益和权力,如何都觉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细细想来,嬴驷觉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议,竟能如此深彻地将人心聚拢在自己身上。难怪他从来没有觉得商鞅的“威胁”。自己能么?能得到如此深彻的人心么?嬴驷真是心中无底……
如今商君要辞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嬴驷很明白,这是商君的肺腑之言,绝非虚假。可是,商君能走么?当然不能。公父遗嘱,国事情势,朝野人心,都不允许。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君要走,嬴驷就从心底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何以如此?嬴驷自己也说不清楚……兹事体大,还是想清楚再说。
旬日之间,咸阳宫没有任何动静。
新君即位,十数日不见大臣,不理国事,非但在秦国闻所未闻,只怕在天下也是绝无仅有。平静沉默的咸阳巷闾之间,渐渐飘出了种种神秘的流言,说商君与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旧臣称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尽管秦国新法严禁传播流言,流言还是弥漫开来了。
这天,嬴驷接到密报,商君去了商於封地。
嬴驷感到惊讶,辞官书并没有准下,肯定不会是私自辞官离国,商鞅也不是那种有失坦荡之人。那么是国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辞官书所述,商鞅何有心情处置国事?纵然当真处置国务,当此时刻,也会禀报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驷当真感到吃不准了。
月上柳梢,咸阳宫静谧空旷,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楼,楼上传来时断时续的箫声,使层层叠叠的宫城飘忽着峡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驷正在南池边漫步,遥闻箫声呜咽,不禁仰头望月,轻轻一叹。
“禀报国公,太庙令杜挚求见。”
杜挚?嬴驷心中一动,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他记得,这个杜挚当年是中大夫,甘龙的学生,后来明升暗降做了太庙令,便再也不过问国事了。在所有的贬黜旧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为匿名文卷做试探的人。嬴驷微微一笑:“请太庙令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人赳赳走来。从步态看,嬴驷觉得他还年青,然走近一看,却已经是须发灰白的老人了。
“罪臣杜挚,参见国公。”来人扑地拜倒。
“太庙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也?”
“老臣几近二十年荒疏国事,深感愧疚,请国公治罪!”杜挚放声痛哭。
嬴驷淡淡漠漠道:“太庙令纵有委屈,何至于此?请起来讲话。”
杜挚哽咽着站起来:“老臣之伤悲,非为一己,而为国公,为秦国。”
“国有何事,令太庙令伤悲若此?”
“启奏国公,国有危难,朝夕将至。老臣故而伤悲。”
嬴驷微微冷笑:“太庙令不怕流言罪么?”
杜挚亢声道:“老臣但知效忠国公,何惧奸人陷害!商鞅未曾离职而归封地,国公可知他意欲何为?”见嬴驷默然不答,杜挚低声道,“老臣友人方从商於归来,亲见商鞅进入秘密谷地调动军马。老臣不胜忧虑矣。”
“太庙令偏有如此友人,巧得很,在哪里?”嬴驷冷冷揶揄。
不想杜挚霍然转身,双手“啪”地一拍:“请老友自己道来。”
话音落点,一个蒙面人顿时站在面前,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般。
嬴驷丝毫没有惊慌,反冷冷一笑:“足下不是楚国商人、黑矛之友么?”
蒙面人深深一躬:“秦公慧眼无差,在下商旅无定,也是太庙令故交。”
嬴驷不想在这里追究蒙面人的底细,淡然问:“何事偏教你巧遇了?”
“禀报秦公,在下运货夜过商山无名谷,发现商君入谷。小人原本以为富商隐匿财宝,便尾随探察,想将来劫财盗宝。不料跟随到谷中,发现竟是秘密军营。在下连忙逃回。在下本不以为意,奈何太庙令说此乃国难,硬将在下带来作证。”蒙面人讲话倒真像个贪财未遂的商人语气,一惊一乍,活灵活现。
“你?识得商君?”
“在下见过商君多次,皆在刑场光天化日之下,永难忘记。”
“你记得那道山谷?”
“商山之道,在下了如指掌。”
“来人。”嬴驷肃然下令,“派两名特使,随这位先生即刻急赴商山探察。无论有无情事,不许走了此人!”
“谨遵王命!”新由太子府家老升任的内侍大臣,带着蒙面人疾步去了。
“太庙令请回。”嬴驷冷冷一句,转身走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急速驶出宫城。
篷车来到咸阳商市空阔地带的那座孤独院落前,没有在正门前的车马场停留,而是轻快地驶到了隐蔽的后院门前。车马刚刚停稳,厚重的包铁木门无声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