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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觉得五哥这话简直可以算是公理了。
猫儿生病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只要能叫猫儿的病好,什么他都愿意,成为乞丐,或者退回到他小时候最贫穷的日子,永远只能生活在柳家岭。
他甚至愿意忍受让猫儿继续承受好事者们的诽谤和诟病,只要猫儿活着,能让他看到、摸到;至于长舌妇们,他既然永远生活在柳家岭了,收拾他们不是早早晚晚的事吗?
想到这里,柳侠立马翻身坐好,对着窗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
他和猫儿没有成为乞丐,也没有退回到最贫穷的日子,猫儿不但病好了,还上了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柳侠心里念叨感谢完,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都磕在柳葳的腿上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柳葳睁开了眼,想看看出了啥事。
一睁眼先看到柳侠的脸,他本能地就想贫两句,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了窗台上的菩萨,他立马就老实了,柳侠的额头把他的小腿骨砸得生疼他也不敢动。
柳魁看柳侠拜完了菩萨,又心疼又无奈地笑着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他知道柳侠心里在想什么。
柳葳捅捅柳侠:“小叔,菩萨,真可灵?”
柳侠说:“当然,要不猫儿会好?咱家会这么好?”
柳葳眨巴了下眼,扭头看了会儿菩萨,继续闭上眼哼哼。
柳钰继续往下说,
说到昨天下午的凤戏山之行,他们一群人从雪花溶洞出来后,准备返程,在景区唯一的宾馆前碰到一个看着又漂亮又洋气、但说着大土话的女孩子,柳侠心里一动:燕来宜?这么巧?
果然,柳钰说,小葳跟那妮儿认识,就是前天在原城帮过柳侠和柳葳的那个小妮儿。
因为前天回到家的时候,柳侠先在林家几位亲戚面前出了糗,到家后只顾着怄包,家里人也都忙,他和柳葳就没想起来说燕来宜帮忙的事。
后来这两天家里还是忙,并且柳葳也不在家,柳侠全部的心思都在为猫儿拉同盟上头,更是把其他事忘了个干净,所以家里人都不知道燕来宜的事。
现在一听柳钰说是个年轻、洋气、漂亮、大方又实在的姑娘,还是原本就和柳葳认识的,几个人立马都支棱起了耳朵。
事情很简单,就是柳家的两辆车子停在宾馆前,柳葳他们陪着客人游玩回来,去那里开车准备返程,正好看到燕来宜从宾馆里出来,往风景区唯一的公交车站那边跑,柳葳喊住了她。
经过交谈,他们知道电业局星期五有几十个人要到凤戏山进行为期一周的培训,也就是当下最时髦的拓展训练,通过各种必须多人合作才能完成的游戏项目,培养团队合作意识和凝聚力的那种huo dong。
燕来宜有地主之便,所以星期五回来的时候,领导交给她一个预定宾馆住房的任务。
凤戏山宾馆很寒碜,就一栋三层小楼,房间有限,并且条件其实达不到“宾馆”的要求,最多算好一点的旅社。
电业局单位牛逼,有钱,到哪儿都不受气,什么都要求最好的,所以,领导让燕来宜提前把最好的房间都给订下来,还让她亲自看一看uǎn jiàn设施有哪些欠缺,打个diàn huà回去,单位到时候自己带着补救的东西来。
风景区这边住户很少,以前不通车,是成立了风景区管委会以后,才有了一班公交车,荣泽qi chē站到景区大门口,每天往返两次。
燕来宜搭上午十点的那趟车来,搭末班车走,没想到又碰上了柳葳。
听到女孩子很大方地就答应了搭柳葳的顺风车,秀梅的眼神有点火辣,还暗暗给柳魁使眼色,想让他问问柳葳具体细节。
柳魁却只是笑,一点追问的意思都没有。
不是柳魁不关心柳葳这个长子的婚事,而是柳葳一贯稳重,没过河先湿脚的事从来不干。
柳侠偷偷跟他说过柳葳和祁津津的事,是在事情黄了之后,但到今天为止,柳葳和家里任何人都没提过和祁津津有关的一个字,所以柳魁清楚,哪怕柳葳和这个叫燕来宜的女孩子彼此真有点意思,在没有确定的结果之前,他问也没用,柳葳肯定两句话就能把他给打发了,这两句话还得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柳凌今天却没按捺住好奇心,问柳侠原城帮忙是怎么回事。
柳侠就把捷达差点被拖、燕来宜及时出现解围的事给说了一遍,其间添油加醋、夸张注水,把柳葳说成了个胸大无脑、办事毛糙不靠谱的傻小子,燕来宜则成了个从天而降、侠肝义胆的现代都市女侠。
严重歪曲事实。
柳葳随便柳侠编排,只管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自己的,直到柳侠说到了他送燕来宜回家,他忽然诈尸般一跃而起,翻身把柳侠摁在了炕上,伸手捂住了柳侠的嘴:“你敢说,你敢说,你今儿敢胡说,我就,我就,我就给猫儿打diàn huà说你瘦了八斤。”
柳侠大义凛然,不惧威胁,又踢又叫,和柳葳厮打中顽强地完成了挟私报复的目的:“人家……燕来宜……妈……炖呃(了)……八呃(个)……一(鸡)蛋,小a(葳)……信球孩儿一吼(口)……都……吃完……啦……哈哈哈哈……”
秀梅跑过来坐在床沿,难以置信地看着柳葳:“你,你真给人家哩八个鸡蛋都吃啦?”
看见柳葳生无可恋的脸,秀梅一手拍大腿一手戳柳葳的脑门儿:“你个信球哦,这下多好哩妮儿都叫打瓦了,人家炖恁些鸡蛋就是客气客气,让让你,只有信球、傻子、二百五才会当真吃,你还是个博士咧,咋这么没成色?”
“俺哥咋着了?咋没成色了?”棉帘子忽然被挑开,小蕤抱着膀子吸吸溜溜地跑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曾广同和柳长青——柳侠和柳葳刚才动静太大,把他们都给惊醒了。
柳魁和秀梅站起来让曾广同和柳长青坐炕沿上。
小蕤从炕尾跳上来,嘿嘿笑着钻进柳葳的脚头,他下边就穿了条秋裤,在院子里跑了二十多米过来,腿已经被冻得巴巴凉。
柳葳笑着和曾广同、柳长青打了招呼,然后一边抱着小蕤的腿给他暖,一边撇着港台腔做阴狠**老大状盯着柳侠:“呵呵,小柳先生,你很好,现在你可以回家啦,你亲爱的侄子很快就会回来给你做饭啦。”
柳侠也很懂事地和曾广同、柳长青打了招呼,然后,用香港影视中最经典的孤胆英雄形象,风淡云轻地看着黑老大:“我会的,二百五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柳某就告辞了。”
柳葳抓狂,呼天抢地:“你说谁二百五?啊哈哈——,我就是吃了几个鸡蛋啊……”
曾广同笑呵呵地看着柳葳和柳侠:“吃鸡蛋?咦,这是啥典故?说说,叫俺也都听听,乐呵乐呵。”
秀梅开口,三句话把柳葳的糗事说的清清楚楚。
柳长青听完都忍不住笑了:“孩儿,你真给八个鸡蛋吃完了?不撑慌啊?”
柳葳可怜巴巴地说:“撑,可我不是觉得不吃完不礼貌么。”
曾广同也知道本地的这个风俗,笑得不行:“这幸好是现在日子好了,最多就是炖八个鸡蛋,要是搁以前样,弄十二、十六个,呵呵呵……”
柳魁补充了一句:“最多哩听说是十八个。”
柳葳绝望地哀求道:“曾爷爷,伯,妈,咱能不说这事儿了吗?”
秀梅蹲在灶前,扒开即将熄灭的炭火,扔进去几个红薯:“你赶紧给我领回来个好妮儿,我就不说。”
柳葳炸毛了:“我才二十四啊妈,我还是学生啊妈!”
秀梅歪着头,用火钳子扒拉着碳灰盖红薯:“我二十四时候你都快五岁了。”
柳葳“噗通”一声躺倒,做昏死状。
本该乘机落井下石的柳侠不但没有出声,眼睛贼溜溜地转了两圈后,还跳下炕跑到秀梅身边,十分殷勤地从她手里接过火钳子:“大嫂,你使了一天了,饭马上好了,你回去睡吧,一会儿我刷碗。”
柳葳再次诈尸,坐起来大叫:“妈妈妈,别回去,趁着四叔俺俩吃饭,你给俺小叔讲讲有个好媳妇哩重要性。”
柳侠转身就要过去和柳葳算账,被柳凌拉着胳膊摁到靠墙的藤椅上:“喝甜汤不喝?”
柳侠晚饭吃得很饱,不过,大嫂做的鸡蛋甜汤啥时候看见他都眼馋:“喝,多点鸡蛋跟疙瘩。”
一大碗都是疙瘩和鸡蛋的甜汤,卤肉炒芹菜,醋溜白菜,凉拌海带丝,萝卜干,暄腾腾的大油糕。
柳侠和柳葳被饭堵住了嘴,暂时休战。
柳钰吃着油糕,却若有所思:“我,我咋觉得燕来宜这妮儿好像搁哪儿见过咧?”
柳凌说:“燕留庄离三道河恁近,你以前去上班,来回都得路过三道河,可能碰见过。”
柳钰想了想:“可能吧,她伯是燕松林,搁三道河比较有名儿,仅次于桑德山跟那几个偷偷开私矿哩,燕松林开始也捣腾过煤,不过他挣住钱之后就转行了,开了俩厂,一个金刚砂厂,一个建筑机械厂,生意都可好,马叔说起来都可佩服他,说他有眼光。
燕松林有钱,家里人肯定穿哩戴哩都可漂亮,燕来宜长哩也恁好,估计是我不经意看见,就留下印象了。”
柳侠抬起头:“燕来宜可漂亮?没觉得啊。”
柳钰第一次鄙视柳侠:“你生瓜蛋儿,不知咋看女孩儿们,那妮儿像咱二嫂,猛一看不扎眼,可是耐看,越看越好看那种。”
曾广同忽然笑起来,还看了看柳长青:“我咋觉摸着小钰在说嫦娥咧。”
柳长青先楞了楞,似乎是在回忆,然后也笑起来,却是没有说话。
柳侠第一次觉得,他看到了怀念,从父亲淡淡的微笑里。
柳葳却吃惊得连馍都不吃了,满脸八卦像看着柳长青:“爷爷,俺奶奶当年恁~~漂亮?”
曾广同老小孩儿似的笑着说:“可不么,您奶奶当年可是望宁一枝花,要不您爷爷能放弃在外头哩大好前程,忙不迭地回来结婚?”
柳葳满眼崇拜地看着柳长青:“喔!!!爷爷你真毒气,不过俺奶奶更毒气。”
他懂得欣赏人的容貌时,孙嫦娥已经年过半百了,而这个年纪在柳家岭,就是个老年人了,如果不是五官太过奇特,谁会注意一个老年人的长相呢,哪怕是非常喜欢和依赖奶奶的大孙子。
而几十年过去,“赛嫦娥”的传说也早就销声匿迹,望宁一带现在最引人注目的,经常被人津津乐道的,是照相馆的新老板娘,一个割了欧式双眼皮、画着深紫色口红、把头发天天都盘得像脑袋上顶了个huáng sè大扇子的年轻女人。
柳葳一点不觉得那女人漂亮,他觉得如果一定要用花形容那女人的话,那也是一朵用粗制滥造的涂料画出来的假花,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到劣质材料刺眼又刺鼻的味道。
所以,柳葳觉得,望宁人的审美不靠谱,忒恶俗。
可是,奶奶不一样,奶奶是能把爷爷迷得英雄气短的人,而爷爷是柳葳最崇拜的人。
忽然被大孙子和小儿子用惊为天人的目光盯着,柳长青有点不自在:“您奶奶就是干净、秀气,她从来没觉得自个儿多漂亮。”
柳葳说:“这才是佳人本心啊,爷爷,你有俺奶奶年轻时候哩相片没,叫我看看。”
柳长青毫不犹豫地说:“没。”
柳葳泄气地“哦”了一声,使劲咬了一口馍表示不满。
曾广同笑着看柳葳:“孩儿,别怄气,我看你满脸光华印堂发亮,这是红鸾星动的征兆,过不了几年,你就能天天守着个漂亮闺女看了,别逼着您爷爷要相片,他就那一张,金贵着咧。”
屋子里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了柳葳脸上,然后,又都转向曾广同:这种光线,连眉毛鼻子都看不清,你是咋透过印堂看见红鸾星的?
屋子里是点着两根蜡烛,可扩建后的堂屋高大敞阔,两根蜡烛根本就聚不起什么光来,稍微离蜡烛远一点,脸上就都是阴影。
曾广同一点不在乎众人质疑的眼神,大仙儿似的一挥手:“神算子哩眼跟平常人不一样,我说红鸾星动了,那肯定就是动了,我还看见这屋子里红鸾星乱碰头,跟赶会哩样呢。”
“吔——”柳侠、秀梅、小蕤同时被拔了气门芯儿,曾大伯不靠谱起来,跟柳若虹差不多。
柳侠想看柳葳的笑话,可他又怕万一风向一偏,自己成了池鱼,所以低着头猛吃,坚决不给和婚姻有关的话题添薪加火。
可该来的总会来,半拉脑袋扎进碗里也没用。
柳长青说:“幺儿,小蕤都结了婚了,小葳也有点眉目了,你还不打算打算么孩儿?”
柳侠抬起头,非常无辜地看着父亲:“昂?哦,我打算了呀?明儿就走,抓紧时间干,争取春节前给咱省这部分完成,过了年直接杀到陇地去。”
大家都为柳侠这拙劣的转移**汗颜了一下,承前的部分那么明白直观,你就这么胡说八道地回答,是给咱伯(爷爷)当成傻子了吗?
柳侠无视大家鄙视的眼神,硬挺着继续装。
柳长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我不是逼你说结婚就得结婚,我只是叫你有空哩时候想想这事,咋说也快三十了不是。”
柳侠怄着脸把最后一口甜汤喝干净:“才过了二十九没几天,哪儿快三十了?”
柳凌伸手把柳侠的饭碗端走,对柳长青和曾广同说:“伯,大伯,快一点了,您都去睡吧,俺也马上就过去了。”
柳钰和柳葳也都吃好了,秀梅麻利地收拾着桌子说:“就是,都去睡吧,就俩碗,我赖好一刷就也去睡了。”
柳侠第一个响应,拉着柳葳往炕下拖:“走走走,您爷爷瞌睡了,咱不走他们不好意思走。”
小蕤也一起下了炕,站在下边等柳长青和曾广同先走。
两个长辈只好也下炕。
小蕤一出屋门就飞速跑了,柳侠和柳葳、柳凌走了几步,柳长青忽然回头,看了一句“幺儿”。
柳侠他们几个同时转身。
柳长青说:“幺儿,我将还有一句话没说,你明儿就走了,我这儿必须得跟你说一声。
你不到十岁就开始张结着挣钱,一直到现在,没轻松过一天,所以咧孩儿,你要真想再耍几年,就耍吧,我跟您妈说说,这两年不叫她跟你提结婚哩事。
可您二哥这一辈子就猫儿这一个孩儿,你可不能给猫儿灌输你这思想,成天想着单身、不结婚。您二哥虽然不说,可他心里成天巴着猫儿结婚生子,他还想趁着自个儿年轻,能帮他看几年孩儿咧,知不知?”
“……呃,嗯……哦。”柳侠艰难地挤出几个单音节。
柳长青说完,转身走了。
柳侠傻立在原地,看着柳长青进屋,还不动。
柳凌和柳葳一起拉他:“老冷,咱赶紧去屋了。”
柳侠机械地跟着两人转身,走。
回到自己的窑洞,柳侠的毛裤脱了半截,忽然又起身提了起来,抓起羽绒服就往外跑:“您俩先去睡,我有点事,得去跟咱伯说一下。”
柳长青窑洞里的灯还亮着,柳侠拍了拍窗户:“伯,开一下门,我想跟你说点事。”
里面停了两三秒才说:“这么晚了,先回去睡吧孩儿,有啥咱明儿再说。”
“哎呦,外头恁冷,你先去给孩儿开开门。”
柳侠跑到门前,站着搓手,山里比外头冷,天气预报原城今天最低气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