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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自己当年也不可能。
他刚到荣泽高中不久,就见到过黄志英把一个早操跑步掉队的学生踹到苗圃里又打又骂的行为,他当时都被黄志英的行为给惊呆了。
老校长因此还专门把黄志英的父亲请到学校,希望能劝说他一二。
没想到,那位原来口碑很不错的老教师,对儿子却是无原则的溺爱,一字一句都是替黄志英辩护,致使黄志英越来越骄纵,近两年,打骂起学生简直比街头无赖和乡野泼妇还疯狂。
黄志英是顶了他在这里工作了近二十年、文…革中被打成右…派的父亲的班来的正式工,可以说,只要不是打残打出人命,谁都拿他没办法。
王占杰来荣泽高中的时间不长,因为连续几年所教班级成绩特别好,又赶上国家正在大力提倡重用知识分子,他这个暑假才刚刚被破格任命为校长。
至少目前,他拿黄志英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知道,学校很多平时对学生很严厉的老师,对黄志英打骂学生的行为也都很鄙视。
可即便如此,这些老师在今天的事情上也不会替柳家兄弟说话。
相反,他们会默契地站在黄老师这边,因为他们都是老师,维护黄老师的尊严,或者说是脸面,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脸面。
王占杰刚才拿出一节课的时间去向几个望宁来的学生调查柳海和柳侠,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关于上窑的情况,比柳海说的还艰难。
他还从张鹏和张长喜那里听到了柳家兄弟多少年如一日爬几十里山路去望宁上学;
知道了柳家岭在望宁也是个被人看不起的穷地方。
知道了柳侠拾字纸给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小侄儿攒钱买奶粉,
为了抢那每天能卖两、三分钱的废纸,单挑楚家兄弟俩。。。。。。。。。
他很心疼这俩孩子,但他也必须坚持一个校长的立场,至少要做出足够的姿态,来维护老师的脸面,这样才能让他这个校长以后的工作能够顺利平稳的进行下去。
柳海拉着柳侠的手,对王占杰说:“王老师,俺小侠平常真的可好,俺伯俺妈教俺尊敬老师,俺连背后都没有骂过老师,我是他哥,俺伯说了小侠在学校就归我管,他今儿打老师,是我没管好他,你别开除小侠,我去给黄老师赔礼道歉,我替小侠写检查。”
王占杰说:“柳海,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哥哥,但这件事不一样,打老师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还是让家长来一趟比较合适,至于您俩,在您家长来之前,先不要去上课。”
俩人都楞了,这是让他们停课了啊!
还有三星期就期末考试了,他们不上课咋弄啊,如果不想上课,他们何必一身泥的赶回来。
王占杰看到了两个人惊慌茫然的表情,有点不忍心:“打老师这么大的事,如果就这么让你们回去上课,学校没办法给黄老师解释,对其他学生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样吧,柳海你回去把你们俩的书都拿过来,这几天就在我办公室里写检查,不少于800字,不深刻不算数,写到我满意为止,中间你们可以看书学习,不懂的就问我。
柳海,既然回不了家,那就写信吧,都在荣泽县,写信也最多三天时间吧?等您家里人收到信来学校,学校看你们家长的态度,讨论后再决定给柳侠的处分。”
柳海为难的说:“邮递员不去俺大队,他们过不去上窑坡,俺的信都是自己去邮电所拿,俺四哥最多一星期去一趟邮电所。”
王占杰楞了一下,无奈的说:“那你只管写,有几天算几天,放假前总能收到吧?”
柳海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俩人把书本和碗筷都拿到了校长办公室。
那天开始,柳侠和柳海除了晚上回寝室睡觉,其他全部时间都呆在王占杰的办公室。
柳侠真让检查给难为住了,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咋也写不出来。
王占杰前两天都没有要求看柳侠的检查,他每天都尽量多的留在办公室,给俩人讲课。
王占杰是文…革前的高中生,还在自己村子里教过十四年初中,考上大学后又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努力,博览群书,知识系统非常扎实,除了英语,辅导两个人其他所有的课都没问题。
他发现这两个孩子都是数理化极好,外语、政治和生物最差。
他还发现柳侠的字居然比柳海的还要漂亮。
想当初,他第一次看到柳海的作业时就惊艳了一把,他也是因为一手好字才注意到柳海这个当时最多算中等生的学生的。
但也有让他非常难受的发现,两个孩子每天都只有中午才和着吃一份素菜,其他时间全是一分钱的豆腐乳或榨菜丝;馍也都是玉米面馍,连麦子玉米混合的花卷都没买过一次,。
吴保军几个人刚开始还觉得不让柳侠他们俩去上课是一种处罚,过了两天就觉得不太对劲。
王校长的办公室可是有一个大铁炉子的,屋子比教室暖和不知道多少倍,那俩小子在那里边岂不是占了便宜?
再加上他又看到王占杰给柳海讲物理;罗老师把自己的教参书送去给柳侠看,吴保军问的时候,她说是校长让她有时间过来给柳侠补英语,她最近忙着出考试卷,就把书拿过来让柳侠自学。
吴保军觉得事情不对,就叫上了安宝成,趁课间时间去问王占杰。
王占杰的解释是:学校规定学生只有晚上能进寝室,如果让他俩呆在寝室,其他学生如果也违反纪律停课,就可以躺在寝室睡大觉了,这肯定不合适;
柳侠的家长没来,处分还没决定,俩人就还是荣泽高中的学生,是学生就得老老实实地上课学习,不要想着违反了纪律就可以不做作业;
至于在我的办公室,要不让他们去哪儿?
你们问问学生,是愿意在教室学习还是愿意来校长办公室写检查?
答案是明了的,没有一个学生愿意来校长室,即便那里有暖烘烘的铁炉子。
被停课的第四天是星期六,柳海和柳侠刚吃完饭,王占杰就进来了。
他给俩人讲课一直讲到四点半;然后他出去了两趟,端回来两个装满蜂窝煤的纸箱和两个铝饭盒。
王占杰把饭盒打开,放在炉子边:“晌午我刚打了饭,教育局的人来了,我就陪他们去饭店吃了,这个您俩热热吃了吧,扔了怪可惜的。”
柳海和柳侠看看那满满一饭盒的肉片炖菜和六个白面馍,又看看王占杰,不明白他的意思。
王占杰套上一件蓝色的大棉袄:“俺大孩儿该放学了,我接着他俺俩就回老家了,俺娘和您师母他们都搁老家呢,我每个星期都回去看他们跟俺那俩小的。”
柳侠和柳海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说啥。
王占杰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把腰上的钥匙串拿下来,取了一个钥匙递给柳海:“您俩今儿黑睡这屋里吧,要是出去,记着锁门,我明儿后晌五点多回来,您俩认真做作业,不懂的回来问我。”
柳海和柳侠隔窗看着王占杰骑上自行车离开,然后又看看炉子上放着的俩饭盒,都没说话。
俩人在校长的办公桌上过了一个可以暖热被窝儿的夜晚。
可是,柳海也看到了柳侠左腿上那一大块淤青,他恨不得去宰了黄志英那王八蛋。
第二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俩人一直不停的在做题、背书。
下午四点,柳海去端了一盆水,在炉子上烧热了,把办公室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柳侠把地扫得干干净净。
王占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整洁到几乎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和几本整洁漂亮、正确率百分之百的作业。
星期一黄昏,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柳侠和柳海都绝望了,他伯和大哥不来,这样惶惶不安的日子他们就得继续熬。
被停课的第九天中午十一点,校长办公室里。
王占杰在批改作业,柳海在做数学题,柳侠背对着门坐在炉子跟前背英语课文。
身后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柳侠赶忙跑过去打开门:
柳长青和柳魁站在门口,俩人都是两腿泥,上身只穿着光…裸的棉袄——一人手上提着一件满是黄泥的上衣。
第28章 抗争(上)()
校长办公室。
王占杰坐在自己办公桌后。
他右边靠东墙一溜椅子上坐的依次分别是:副校长吴保军、房随安,教导主任安宝成,黄志英的父亲黄玉忠,头上缠满纱布的黄志英,柳海的班主任张青林,柳侠的班主任蒋老师,被柳海撞过的崔老师和李老师。
对面是柳家父子四人。
柳海和柳侠是站着的,俩人低着头不敢看父亲和大哥。
他们不怕黄志英那样的人,但因为这样的原因让父亲和大哥来接受这么多人的审判,让他们羞愧难当。
黄家父子和其他人是吴保军叫来的。
柳长青和柳魁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在传达室,直接找学生通知了其他几位相关的老师。
黄玉忠这几天一直在学校照顾儿子,但却没找过王占杰,王占杰去看黄志英的时候,他也总是借故躲开。
这是一种姿态,他听吴保军说了王占杰这几天对柳家兄弟的态度。
他用这种看似示弱的方式给王占杰施加压力。
王占杰简单的说明了情况,并把黄志英和黄玉忠单独指出来让柳长青和柳魁认识,让柳长青先说说他的态度。
东面一排人都看着柳长青。
柳长青平静的打量了两个小儿子两遍,问柳侠:“幺儿,你来荣泽上学前,我跟您妈咋教你哩?”
柳侠低着头说:“到学校好好学习,尊敬老师,老师和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是最该尊敬的人,是教人学好的人,老师就是哪一句说的不对,下了课找老师问清楚;
要是万一有啥事老师冤枉了自己,不能记恨老师,只是因为我们人老多,老师照应不过来,跟老师说清楚就好了,老师永远都不会故意冤枉学生。”
柳长青猛的沉下了脸,厉声呵斥:“谁教的你说话时候低头弯腰跟犯了罪一样?就是你真犯了罪也得站的挺挺直直认错,看着我!”
柳侠和柳海‘呼’的一下立正站直。
东面的人也全都一震,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都坐端正了。
吴保军随即意识到什么,有点懊恼的和黄玉忠交换了一个眼神。
柳长青接着对柳侠说:“既然我说的话你都记得,那今儿当着您这些老师的面跟我说说,你为啥敢在课堂上打老师?”
柳侠刚才羞愧温驯的神情立马变成了愤怒,他瞥了黄志英一眼,然后看着柳长青的眼睛,把他从教室门口喊‘报告’开始,一直到他被两个老师拉开,但中间黄志英骂人的几句话,他无论如何学不来,只好说:“他骂的老腌臜。。。。。。。。他……,伯,我。。。。。。。。说不出来。”
柳魁轻轻的叫了声:“幺儿!”安抚着愤怒的弟弟。
柳侠倔强的看着柳长青,不再说话。
柳长青转向黄志英,恭敬的说:“黄老师,您是老师,我尊敬您,我想着您当老师哩,肯定不会说瞎话。
那黄老师能不能当着俺的面,说说小侠哪儿说的不对、不符合事实?也说说你骂了小侠啥,叫俺都听听,也心里有个数,知道回去咋教育他,看看要是以后有人再这样骂,他该不该动手打人。”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
王占杰端起茶缸喝了口水,他刚刚连续上了两节课,口渴的很,不方便多说话。
其他几个校领导和老师听了柳长青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为啥不是滋味,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黄志英头上缝了四针,这些天都没有上课,他给王占杰撂下一句“你看着办”,就天天躺在宿舍里睡觉,万事都由他伯黄玉忠伺候着。
他听了吴保军和黄玉忠的话,觉得他不闹给王占杰的压力更大。
他是正式工,他伯是荣泽高中的元老,教育局局长来也得给他伯几分面子,他就不信王占杰敢留下那个土鳖。
今儿他是抱着高高在上准备大发神威的心态来的。
以前他打过的学生不止一次叫过家长,哪个家长不是一见面就诚惶诚恐地跟他赔不是?他最后开恩答应不追究,然后家长感激涕零的把胆敢冒犯他的学生打骂一顿算给他赔礼。
不过,这次他不打算给这两个土鳖学生的家长面子,以前都是他单方面打骂学生,学生在打骂之下不够温顺,让他不高兴了才叫的家长。
而这次,是柳侠还击了他,他不但不会大恩大德网开一面让柳侠留在荣泽高中,还要当众再奚落一下他的家人。
他要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土鳖看看,他不但敢打他骂他,还敢当面腌臜他的家人,他要戏弄够了再让这个乡巴佬卷铺盖滚蛋。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那两个穿着破旧的撅头棉袄、一看就是乡巴佬的男人,没有小心翼翼的给他赔不是,没有打骂柳侠,却在指桑骂槐的嫌他没有老师的样子,现在,竟然要让他解释?
黄志英扭头看他父亲和吴保军。
世间的事,许多是做得说不得的,比如夫妻之间的人伦之道,人人都要做,却不能拿出来说;
还有许多是粗人说糙话,大家听了都跟没听到一样,说的人基本上都是不过脑子随口胡扯的,没人会认真,会当真。
可一旦有人认真起来,结果会是非常的难堪,比如后面加了料的国骂。
黄志英骂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是在面对学生的时候更嚣张更口不择言些。
不平等的师生关系决定了他对学生绝对的优势地位,所以他随心所欲地殴打辱骂学生,从来没有人认真的追究过他的言行。
没人追究,便意味着不会受到惩罚。
一个从来不用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人,会被惯坏,会失控,会膨胀到以为整个世界都要围着他来转。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也永远想不到自己会有坐在被告席上的一天。
现在的情况,就完全超出了黄志英的认知,他有点慌了,因为他骂学生的那些脏话,绝不仅仅是一般的粗糙男人随口瞎扯。
黄志英是骄横,是强势,但他还知道自己是个老师,不是这几年社会上那些打架斗殴的小流氓,那些不堪入目的脏话,他敢肆无忌惮的对着学生骂。
但现在,在自己的领导和同事以及学生家长的注视下,要郑重其事的说出那些话,他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
黄玉忠忍不住了,他愤怒的盯着柳长青说:“你啥意思?志英就是带了个口头语儿,咋,您不说您家孩儿把老师打的缝几针,还打算跟俺志英计较这个?”
柳魁不紧不慢地接过话:“既然只是口头语儿,那应该是无伤大雅的吧?黄老师就说出来叫俺听听。
要真是你就说了两句平常的口头语儿,俺小侠就打你,黄老师,各位老师,我保证,不出这个屋子,我当着您的面打断他的腿,黄老师,你说吧!”
说完,作为家长来学校的柳家两父子就那么略带谦卑的、平静的看着黄志英,坐等他的解释。
没人能想到柳长青和柳魁会用如此看起来谦卑,事实上却异常强硬的态度说出这样一番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黄志英扭脸看向他的同事们,希望有人出来替他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