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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半,柳侠到了老杨树胡同,他敲了大约有五分钟门,里面都没有动静,柳侠对着门缝说:“阿姨,请您开一下门,我知道您在。”
里面依然没动静,柳侠继续对着门缝说话:“阿姨,我知道,老先生年纪大了,可能不喜欢被人打扰,如果不是没办法,我不会这么没完没了地来惊扰老先生清静的,我小侄他十四岁,本来明年暑假就该参加高考了,可他累得很了,得了白血病,如果不是看电视剧,我们以前都不知道还有这种病,我们从中原来这里,原本以为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可有人告诉我们,祁老先生是最好的中医,他治好过这样的病人……”
六点多,柳凌来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柳侠在零下十三度的寒风中,对着那个门缝在请求诉说。
柳凌站在路灯下看了十分钟,没有人回应柳侠的诉说,那个院子甚至没有一点光亮。
柳凌走过去:“孩儿,今天太冷,咱先回去,曾大伯他们一直在想办法。”
可是柳侠抓着门环,不肯离开,他继续对着门缝说:“我们肯定会懂规矩,不会提过分的要求,我们会和别人一样付诊费,不会耍赖……”
柳凌捂着柳侠抓着门环的冰冷的手:“孩儿,别说了,里面没人。”
柳侠对着门缝继续说:“……我小侄他只有十四岁,他得的是有希望治好的白血病……”
柳凌掰开了柳侠的手,强硬地拖着他往台阶下走,柳侠不肯,拉扯之间,柳侠冻得麻木的脚崴了一下,差点摔倒。
“吱——”一声尖锐的自行车刹车声,一个人左脚支地,自行车擦着柳凌停了下来。
柳凌抱着柳侠扭头,对穿着皮夹克的人:“对不起。”然后他想拖着柳侠往将军路的方向走:“小侠,听话孩儿,让人家先过去。孩儿,咱先回家,再这样下去,猫儿没事,你就冻出病了孩儿。”
“五哥,孩儿连着两天半夜发烧,他再这么下去,要是出事怎么办?他们说白血病最怕发烧,发烧就是人弱得彻底没免疫力了,如果一直烧……”
“不会孩儿……五哥也会想办法,听话小侠……五哥想办法……”
走到将军路路口,柳侠还挣扎着回头看33号。
柳凌也回过头,33号的院子依然一片黑,他看到刚才那个男人,提着自行车站在35号的台阶上,好像也在看他们。
……
回到曾家大门口,柳侠在车里坐了好几分钟,才用力搓搓脸,开门下车。
猫儿听到柳侠的脚步声就冲了出来,在院子中间迎到了柳侠:“小叔,你回来了?”
柳侠揽着他的肩往堂屋走:“回来了,唉,小叔今儿去老杨树胡同找祁老先生,人家压根儿不开门,不过一般来说,有本事的人架子都比较大,看来,祁老先生确实是个高手。”他笑嘻嘻地跟猫儿说笑着。
当瞒不住的时候,他干脆摊开了说,他想从截然相反的方向来感染、引导猫儿的情绪。
进了堂屋,除了曾怀珏外的所有人都在,曾广同、柳魁、曾怀琛正在看收到的第一批玉件,都是可以随身佩戴的小件。
冬燕在指导胖虫儿用彩色的纸折叠小动物,是幼儿园布置的作业。
柳侠把刚才对猫儿说的话又用同样的态度对众人说了一遍,几个人很配合地嘻嘻哈哈着说:“高人都得端着点架子,要不就不金贵了,等咱们表现出的敬仰让高人满意了,那就是到时候了。”
柳侠在猫儿的注视下高速度吃了饭,和猫儿过来一起欣赏那些玉件,茶几上有个柳魁刚刚打开的大盒子,里面有好几个小盒子,猫儿问柳魁能不能看,柳魁说可以,看完放回原处就行。
猫儿随手拿起一个打开,眼睛一亮,看柳侠:“小叔,你看,这个菩萨多好看,跟咱家俺奶奶请的那个一样。”
柳侠接过小盒子,里面是只有猫儿拇指肚那么大的一个纯白色的观世音菩萨坐莲雕像,并不是十分细致繁复的那种雕刻,而是非常简单、古朴厚拙的,菩萨眉眼温润慈祥,不喜不悲,好像在安静地注视着柳侠。
柳侠知道曾怀琛订的这些玉器都很贵 ,不敢随便用手碰触,其实即使让他随便摸他也不懂玉的好坏,他和猫儿一样,就是觉得这个雕像好看,让人舒服。
柳侠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雕像拿出来,放在猫儿脖子那里比了比,问曾怀琛:“怀琛哥,我跟猫儿都喜欢这个菩萨,我想请了给猫儿当护身佛,这个您定的多少钱?”
曾怀琛、曾广同和柳魁、柳凌都楞了一下,然后一齐过来看,柳凌对柳魁说:“是哎大哥,虽然看着好像根本没有相同的地方,可就是觉得跟咱家的菩萨特别一样。”
曾怀琛说:“喜欢你就拿去,明天让你冬燕姐给编个红丝线。”
柳侠说:“这可不成,请菩萨是要诚心的,去庙里拜菩萨还要留个香火钱呢,您这个多少钱?”
曾怀琛为难地看看曾广同,他觉得怎么说都不能要柳侠的钱,可是,菩萨雕像和别的物件不一样,对于有心人,确实是有特殊意义的,不是钱的问题。
曾广同知道曾怀琛的意思,他说:“把你下午收货时的记录单给小侠看一下,就照那个收。”
柳魁把手里的本子往前翻了一页,对着小盒子里的编号,找到了价格,给柳侠看了一下。
柳侠把菩萨重新放回小盒子,交给猫儿就往外走,猫儿跟着他说:“小叔我不要,我就是觉得好看才让你看的,我没有……”
柳侠回头指着他:“不许胡说,这是小叔给你请的护身佛,不能说不要之类的话。”
猫儿不吭声了。
柳侠很快转回来,把一叠钱放在曾怀琛面前:“怀琛哥,我脸皮厚,爱占便宜,所以一分钱不多给你,你数好了,过后说少了我就不认账了。”
曾怀琛真的拿起来数了一遍:“嗯,一张都不多。冬燕,这是好兆头,还没正式开业就开张了,给,钱给你你放好,这是咱做生意赚到的第一笔钱,有纪念意义,交给你保存了。”
冬燕笑嘻嘻地接过:“谢夫君恩赐。”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柳侠和猫儿在笑声中拿着小盒子离开堂屋,回到自己屋子里,猫儿该睡了。
猫儿睡着了,柳侠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涌上满脸满眼的恐惧和茫然无措。
林培之说的预后再好,也不能改变猫儿是白血病的事实,这个事实放在那里,柳侠的心没有一秒钟是真正轻松的,猫儿现在的虚弱他每天都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林培之推荐的祁清源是他最大的希望,他本能地觉得,猫儿虚弱的体质得不到改善,即便白细胞降下去也是暂时的,猫儿不可能真正痊愈恢复复健康,所以他对祁清源那里抱的希望比林培之还要大,他没想到,想请祁清源看个病居然这么难,而猫儿又连续两天晚上低烧,柳侠似乎又回到了开始知道猫儿得的是白血病的时候,恐惧、绝望、茫然。
柳侠离开堂屋后,柳侠对曾怀琛说他有点事,今天就不帮忙整理了,他还跟曾怀琛说,他待会儿有点事得出去一趟,要用会儿车。
十点半,柳魁几个人把全部货物登记完贴完标签准备收工的时候,柳凌进来,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拿起车钥匙就出去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柳凌对柳侠和猫儿说:“我今天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中午你们吃一顿医院的饭吧,药到时候大哥给你们送去。”
柳侠和猫儿都让柳凌放心办他的事去,不用管他们吃饭的问题。
八点半,林培之正在给猫儿做检查,柳侠的传呼机响了,他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懵了:
我在祁先生家,输完液马上过来,柳凌。
第232章 转机()
青砖铺地的大屋子,墙角砖砌的灶台也很大,灶膛里燃烧的木炭不时发出细碎的响声,老旧的铜盆上氤氲着袅袅的水汽,支着铜盆的铁架子周围烤着几个蒸熟的红薯和包子。
做诊台用的桌子厚重笨拙,油漆斑驳,原先富贵的朱红经过不知多少岁月的磨砺,早已失去最初的光鲜成为说不清的沧桑颜色。
这一切,再加上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半旧老式灰色橛头棉袄、双目微阖、似乎在打瞌睡的老人和他身边安静地翻着本书在看的青年男人,让这里就像寒冷的冬天里一家人一起窝在家里猫冬的任何一个平常家庭,任凭是多焦灼的一颗心,在这里也会暂时得到宁静。
祁清源忽然睁开眼睛,抬抬下巴:“那个。”
猫儿把桌子上的右手换成了左手。
祁清源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又恢复了刚才打瞌睡的模样,他旁边的男子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柳侠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眼睛一直在祁清源老人的脸和他搭在猫儿细瘦的手腕上的三根手指之间来回逡巡,这一换手的动静,让他的心跟着扑通了好几下。
柳凌一直握着他的右手,这时候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柳侠凭空多出一分安心,继续盯着老人的脸和手看。
良久,老人再次睁开眼,对那年轻人点点头:“嗯。”
岳祁的书下摊着薄薄一摞有点泛黄的纸,看到老人的动作,马上推开书,拿起前面挂在笔架上的毛笔,蘸了墨,开始写方子。
猫儿回头看柳侠,柳侠冲他一笑。
猫儿也咧嘴笑了一下,回头伸长了脖子看岳祁写方子。
老人忽然站了起来。
柳凌、柳侠和猫儿也同时站起来,都想去搀扶他,但老人只是抬眼淡淡地看了一眼,三个人就都没再动。
老人走到炉子跟前,在铜盆里洗了洗手,拿起灶台上的包子,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岳祁写着字说:“爷爷,心儿里烤透了吗您就吃?”
祁清源拿着包子往回走:“透了,可热乎儿呢,皮儿薄馅儿大,都是粉条,好吃。”
柳侠和柳凌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连续几天诚心的拜见被无视,连许应山那样自认为在京都还算有点人脉基本到哪里都能玩得转的人都被一口拒绝,柳侠的想象中,祁清源肯定是一个因为素有盛名,多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为权贵人物看病,所以对普通身份的病人非常冷淡傲慢、平日里拒人千里的人,可刚刚他来到这里,见到祁清源,老先生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个平平常常的老头,现在,拿着烤包子吃的祁清源更进一步地佐证着他们的感觉。
岳祁写好了方子,双手递到祁清源面前,祁清源拿起个眼镜带上,接过方子看,末了,把方子递给了已经站在他跟前的柳凌手里。
岳祁说:“去济世堂或兴国寺东边的岳文成诊所取药都可以,记着,只能去这两个地方。”
柳凌和柳侠连连点头:“好。”
济世堂名满京都,是个人都知道;兴国寺就在附近,柳侠每天打车过来都能隔着车窗看到寺里的那座塔,那是附近最高的建筑。
祁清源对岳祁说:“这孩子阴阳失衡,得补补,可他年纪小,得温和着些,虫草吧,去拿三天的来。”
岳祁应者,起身出去了。
祁清源问柳凌和柳侠:“你们都会做饭是吧?”
两个人同时点点头,猫儿说:“我也会。”
祁清源个子只比猫儿高一点,听见他这么说,歪着头看了看他:“大人的事让大人操心,小孩子家能吃会玩就好。”
然后他又对着柳凌和柳侠说:“回去后买只草龟,甲鱼也行,如果一时都买不着,排骨、鸡鸭也可以,每次炖个小一斤,给孩子吃,一次少吃点,一天吃完,待会儿拿来的药,快炖好的时候放进去,再炖个十来分钟就行,最后把炖的汤连着药一起吃完喝完。”
柳侠连连点头:“知道了。”
岳祁很快就回来了,递给柳侠三个黄油纸的小包:“爷爷已经告诉你怎么用了吧?一天一包。”
柳侠接过来,金贵地放进自己的包里:“祁先生,多少钱?”
岳祁看看柳凌:“钱你哥哥已经放在这里了,用完了我会告诉你们,你们再续。”
柳侠看柳凌,柳凌笑:“我没钱,是你打算让曾大伯给先生送礼的钱,我拿了一部分过来。”
柳侠给猫儿穿衣服,准备告辞。
祁清源说:“这孩子现在气血两虚,禁不得风寒,穿厚些原本是该的,可也不能捂得盖得太过,人要是成天价不接着点阴阳地气,好人也会出毛病的。”
柳侠停住了手,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大衣给猫儿套上。
岳祁说:“穿上吧,今儿这天太冷,风也大。爷爷的意思是,不能因为身上有了病就想的太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过犹不及,只要注意点不要过于劳力劳心就好,平常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要老把病放在心上。”
柳侠明白了祁清源的意思。
三个人道了谢准备往外走,柳侠试了几试,还是问了出来:“先生,您看我们柳岸的病……”
祁清源掰下一块被烤成金黄色的包子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都没往嘴里放,似乎舍不得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吧。”
站在寒风凛冽的胡同里,三个人看着33号重新关上的大门,柳侠觉得跟做梦一样。
猫儿看看大门,再看看柳侠的脸,抱紧了他的胳膊。
柳凌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揉了把猫儿的脑袋,带头往将军路的方向走。
他自己来过两次,看着几个一看穿着打扮就身份贵重的人,把挂着特殊牌号的车停在将军路边,过来敲开33号的门,从容地进去,而他的尝试只是一条窄窄的门缝,然后还很快就被重新关上。
出门在外十多年,虽然部队环境相对单纯,但也不是真空,而且和曾经的那个人在一起,柳凌对特权的力量清清楚楚。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忘记,总有人在不远处若有似无地看着他,如果他提出点什么要求,很容易就会被满足。
当然,这绝对不是出于什么善良的意愿,而是有人要让他知道,他和家人舍弃了尊严甚至拼了命都触摸不到的,他们只需一句话或一个电话就能解决,这件事如此,其他事也同样,他和他的家人好比是苍茫人世间的一点尘埃,命运的起飞或倾落,只在他们的手腕翻覆之间。
柳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些人从来不看历史书的吗?不需要回顾千年,刚刚擦身而过的三十年就足够了,特权之所以特别,就是因为它不能常有,不能长久,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够享受到永恒的特权?
幸好,他在看到小侠焦虑到不知所措而只能求助于神明的时候心疼到无以复加一时冲动写了那封信。
他不必以羞辱换取猫儿生存的机会,不必……再多亏欠那个人。
三个人慢慢顺着胡同往将军路的方向走,柳侠今天终于有心情看一下老杨树胡同了。
胡同很长,不是笔直的,路好像也不是统一修的,各家各户门前都不一样,有些是青石板铺的,也有些是青砖,因为年代久远,很多石板和青砖都碎裂了,中间不遵循任何规律地向北稍稍偏折了两次,祁清源家往西大约五十米的地方,胡同正中间还有一棵很粗的国槐,往东则有一棵老榆树,也是长在路中间,远处好像还有几棵不当不正长在胡同里的,隔得远看不清是什么树,但至少都不像杨树。
胡同两旁的小院不全是标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