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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反而是一种,比未觉醒之前无知无觉的懵懂,更让树桉感到触目惊心的……麻木。
曾经的斗志昂扬,早已从他们脸上消失。如今,所有树妖的眼里,都只剩下了绝望之后放弃反抗的……听天由命。
树桉的神『色』,变得困『惑』又『迷』茫。再开口,她的声音里面已经充满了委屈:
“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第35章 信仰苍凉()
“那是因为我们以前并不真正知道,觉醒到底意味着什么。”老树妖说。
他和树桉对视着。他的倦怠,和树桉的无措,无法交融。
夏夜算是看出来了,树桉青春无限好的热情洋溢,无法激励这群树妖备受折磨的苍老灵魂。
但是树桉却并不明白这一点。她还试图说服什么:
“你们一开始,不也是为了觉醒而激动,发誓要跟随首领一起作战到最后的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树桉要哭不哭地说,“明明一开始刚刚觉醒的时候,大家都是愿意跟着首领,一起反抗奥尔,反抗树妖诞生时背负的宿命的。
“难道比起现在我们觉醒后,拥有的喜怒哀乐、拥有的鲜活一生,你们却更愿意只是无知无觉的游『荡』,或者一直被人驱使、任人奴役,甚至……”
树桉说不下去了。
老树妖眼神中也浮起一丝沉痛。
“你说的,我们都知道。你问我为什么树妖变了。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他用沧桑沙哑的声音,问树桉,“树桉,你又真的想要,现在的觉醒和自由吗?”
“我当然……”
树桉说到一半,抬头看到自己四周焦黑炙热的大地,和岩浆河里焚烧了一半的尸体,忽地,就怔愣了一下。
她似乎终于知道,老树妖在问什么了。
老树妖也看着岩浆河里的尸体,“如果你,也就像那些不曾觉醒的树妖一样,在既定的宿命里,被禁锢了一生,连死亡都像尘埃一般,微不足道。
“那样无足轻重的诞生和消亡,就真的比现在觉醒后,这样忍耐痛苦的活着,更糟吗?”
树桉张开嘴。她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老树妖倒是宽慰地笑笑,继续道:
“解放树妖的精神禁锢,是一件值得牺牲的事情。树妖也应该为了觉醒,为了解放自己的既定宿命,跟随首领去战斗。
“我和你一样,也依然热烈的崇拜着我们的首领。而且,”老树妖拍拍自己手底下,还在大颗大颗掉眼泪的小矮树妖,“他说的不对。”
“啊?”小矮树妖泪眼『迷』蒙的看着老树妖,“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老树妖扯下自己的一根干树藤,一边为小矮树妖绑上断臂的伤口,一边在他大呼小叫的哀嚎声中说:“虽然我们这些已经觉醒的树妖,看起来似乎,也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觉醒的树妖,只会遵循他们收到的任何命令行事;而我们,大部分时间,也确实只是在遵循首领的指令行事——”
“就是啊,就是啊。”小矮树妖大力点头,都忘记了喊痛。
不过,老树妖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根本不同在于——
“我们是有选择的、自愿的,为了首领为树妖一族指明的伟业,奉献自己。而如果我们不愿意再遵从首领的命令,那么我们可以选择再次离开莱地弥撒,自己寻找安身之所。
“首领给了我们的是无价的、至高无上的东西——”
老树妖看着小矮树妖,一字一顿地说:
“——自由。
“选择自己一生命运的自由。”
小矮树妖却不服,还想说什么。老树妖叹叹气,『摸』『摸』他头顶的枝桠,没有让他说出来。
“首领希望,树妖能用自己的努力,去赢得尊严和尊重。而我也是自愿地投入其中。
“所以,如果我在执行首领命令的过程中死亡,和没有拒绝命令的权利,甚至不会有拒绝命令的‘念头’,就死亡的树妖比起来,是不同的。
“因为我已经觉醒了,我是自由的。
“而我是自由的,我的死就有了尊严,我就死得比他们高贵。”
“对!就是这样!”树桉激动地大喊道,眼泪大串大串地往外流。
老树妖也无奈地看向激动起来的树桉:“我也曾经和你一样,树桉。我也曾经,为这一点,深深地引以为豪。只是……”
漫长的讲述后、说出了许多树妖懵懂的思考过,但还没有想通的诸多道理后,老树妖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他才赫然发现,周围所有的树妖都在注视着他,倾听着他。
甚至包括夏夜他们也是一样。
“只是什么?”树桉焦急地追问。
“只是……”老树妖看向苍茫的焦土,“我太累了。”
沉顿片刻后,老树妖摇摇头:
“压在树妖一族头上的太重,树妖的敌人,也太强大。
“如果自由,就等于无尽的疲惫,和徒劳无功的死亡;如果在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一切……”
他停下话头,看向树桉,“如果是你呢?树桉。如果你在没有觉醒之前,就知道了这一切。那么,你还会选择觉醒吗?”
树桉被老树妖的话镇住了,她的眼泪也停在脸上。
觉醒是好的。但是,觉醒……值得吗?
曾经树桉以为自己的回答会是坚定的。
但直到此刻,在岩浆河里焚不尽的尸骸前,树桉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她其实没有答案。
而老树妖也猜到了她这样的反应。他叹息地说:“一旦觉醒了,我们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麻木的当一具行尸走肉。
“但如果,我们从未觉醒过呢?如果,我们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呢?
“如果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命运的悲惨、从来不会爱恨和悲伤。也就不会有这些痛苦,也就不会这么……累。
“累啊。”
他停下来,叹息了好久,才又道:
“但是,首领却已经为所有的树妖,作出决定。
“树妖一族必须觉醒。我们必须释放自己的宿命,我们必须自由!
“所以,在首领意志的推动下,树妖也只有继续向前。”
老树妖和周围的树妖一一对视,其他人都在和他对视的瞬间,深深地埋下头。最后,老树妖的视线落在夏夜三人身上。
“我们的创造者,神王奥尔,为我们设定的宿命,和如今,首领带领树妖对宿命的反抗……这一切,在外人眼里,又意味着什么呢?
“为了这样的觉醒和自由,反抗创造我们的神……值得吗?
“如果自由就意味着死亡,那到底是应该麻木的作为工具生存,还是要自由的死于抗争?”
“其他种族,是都认为,树妖就应该按照奥尔为我们指定的‘天『性』’去生活吗?树妖的反抗和牺牲,在你们看来,又是什么?
“是一次值得的尝试吗?还是一个笑话?”
在老树妖的注视中,赫伯特偏移开视线,看向黑烟四起的岩浆河流。伊莱尔斯沉重地敛下目光。
最终,老树妖将注视,停留在三人里,神『色』始终清明的夏夜身上,和她目光相接:
“如果树妖永远不知世事、不懂喜怒。
“没有所谓尊严和自由,也就没有烦恼和忧虑。
“就这样像浮沉游丝一样不留痕迹、毫无意义的过完一生……是否就真的比,这样无望的觉醒、疲惫的自由,更可悲?”
夏夜当然有自己的答案,但那是她的,并不是树妖的。
她没有回避老树妖的视线,但也没有回答他。
在外族人的沉默中,老树妖的询问和等待,注定得不到回应。
他只能也将视线,看向堆积在岩浆河畔,等待焚烧的尸体堆上。
天地茫茫,信仰苍凉。
夏夜看着这位心若死灰的智者,又看看莱地弥撒焦枯破碎的大地。最终,在一片死寂中,她对这位老树妖说:
“国破人亡山河在,人间正道是沧桑。”
老树妖的眼神中,染上一点浑浊的泪光。他没有回头,只缓慢地重复夏夜这生涩拗口的一句:
第36章 冲击圣殿()
最终树桉带着夏夜一行人沉默地离开,一路上没有人再说话。
顺着焚烧尸体的岩浆河流前行。焦土灼烧着空气,脸上带着铭文的树妖们有序地交替工作,沉默地焚烧着同伴的尸体。
一路行来,夏夜始终对于发生在树妖身上的这一切,感到某种熟悉感。直到他们快要临近树妖圣殿时,她半是醒悟半是了然地明白过来。
“精神压制。”她低喃一声。
夏夜的低语,轻飘飘地落在树桉的耳朵里。
树桉停步,转头看向夏夜。
树妖都有一双巨大圆亮的碧绿眼睛,晶亮得和他们粗粝的树皮外表,一点不相称。
而现在望进夏夜眼底的这一双,如此暗淡,充满悲伤。
“你刚刚说什么?”树桉问。
“铭文,刻印在树妖脸上的铭文。”
夏夜早已经看出来,树妖脸上的铭文烙印,和加恩贝塔中域点碎片表面的铭文同出一脉。夏夜对这种铭文已经有了一些粗浅了解,她刚刚用心算完成了一次极其复杂的推演,发现树妖脸上铭文烙印的作用,极有可能是——
“——是用来解除精神压制的。”夏夜对树桉说。
树桉缓慢点头。
赫伯特和伊莱尔斯神『色』中,同时流『露』出一些困『惑』。
“为什么所有树妖都被加上……”赫伯特问到一半就停下,改口道,“……是谁给所有树妖施加了精神压制?”
其实这两个问题,都是不用问的。
因为所有人心中,都有了相同的答案——
这样的手笔还能是谁呢?
“不是压制,是精神禁锢。”树桉低声回答。
她站在岩石嶙峋的山坡上,俯视伤痕狼藉的大地。
“莱地弥撒曾经也同伊芙海姆一样,沐浴着永恒的光芒,树妖可以无忧无虑的、永远的生活在这里。
“我还未觉醒的时候,就在这里,终日在天空、湖泊和草丛间游『荡』。我不需要思考任何事,只需要一直活着。活着,等待着诸神对树妖的,下一次召唤。
“但当我觉醒后,我知道了。每次我们被召唤的时候,面对的都是全然的灾难。”
树桉抿抿嘴。
在老树妖的一席话后,在一路的沉默中,她眼底闪动的活力四『射』的激情澎湃,和她的泪光一起消失了。稚嫩的脸庞上一直带着的活泼笑意,已经□□涸在脸上的泪痕掩去。
她深沉地注视大地,就好像她是第一次看到这片大陆。遍布大陆的怆痛,也爬到了她的身上。
终于,她和这片生养了她的土地,第一次,真正的同呼吸共命运。
这片大陆失去的和承受的,痛苦和忍耐,终于在她身上,感同身受。
“在诸神之战中,被送入战场的树妖十不存一;在凡世大陆驱逐深渊夜魔的漫长岁月,树妖全族人数曾经不足两万。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树桉喃喃地说,“只要有圣光的照耀,不论多重的伤害和枯竭,树妖都能缓慢恢复生机。有多少树妖死亡,就有多少树妖从创生池中重新出生。
“出生,游『荡』,等待被驱使……等待死亡。这就是每个树妖,原本注定的一生。”
在这样漫长种族的历程下,任何话语都是徒劳。
树桉转向看向赫伯特:“你问是谁给树妖施加了精神禁锢?当然是创造了树妖的奥尔。
“我们是被他制造出来,为他服务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就不需要有思想。树妖只需要完成一切被指派的任务,只要听话就好。不需要,也不能思考为什么。
“这就是‘精神禁锢’。
“在创造我们的时候,奥尔就给树妖一族,施加了精神枷锁——我们从诞生那一刻起,就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不懂喜恶。不会对事物产生过多的好奇,也不会想象明天,思考命运。
“我们的思想被禁锢了,终身只会懵懵懂懂的遵从命令行事。
“如果一个种族被剥夺了思考的能力,那么还有什么剩下的?不仅仅是精神,我们的自由、尊严,所有的一切都从树妖诞生之日就被否定了。”
她树藤缠绕的手臂指向莱地弥撒大地,“即使是现在,首领通过铭文刻印让我们从精神禁锢中解脱,却依然……”
她手指掠过的大地上,摆满的树妖的尸体,“树妖的死亡,也依然没有一个体面的葬礼。甚至没有任何缅怀,像处理垃圾一样被焚烧。
“而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全部了。”
一直在空气中弥漫的焦臭,是死亡的味道。
“因为他是我们的创造者,所以他就有权利否定我们的生存、自由和尊严吗?”
“当然不。”赫伯特不需要思索的回答。
夏夜给她的答案,只比赫伯特更加坚定:“一个生命从诞生那一刻起,生存、尊严和自由,就是他的天然权利。即使是创造这个物种的神明,也不能剥夺。”
夏夜的声音并不慷慨昂扬,只是像在说一个平凡无奇、众所周知的真理。
却让树桉听得,怔愣地回头。她仔细地看夏夜,似乎是想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住。
“夏夜,你和首领很像。”她说。
这已经是树桉可以做出的,最高的评价了。
在夏夜的眼中,树桉看到了一些和首领一样的东西。坚定的、沉稳的,熠熠发光的——
那是指引着他们一往无前的信仰。
这些一直都是树桉无比憧憬,却并不能真正领悟的。
在这之前,她以为只要紧紧追随首领,总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像首领一样,坚定的、拥有方向的,无所畏惧、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可以带领树妖继续前进……
但是现在,树桉开始怀疑,她或许,永远不会变成她憧憬的那样了。
而是会在半路的时候,失去信念。变成一个只会焚烧同伴尸体,在疲惫的绝望后听天由命的……
不,更有可能的,她会在不久后,也成为岩浆河中的一具尸骨。
真奇怪,为什么她从前从没有意识到?
看看四周,那些遍地的尸山,以及麻木的树妖们……
其他树妖,已经早就明白了吧。
所以,他们从来都是那么沉默。
树桉忽然发现,自己也正变得和他们一样。
她忽然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过去总是那么高兴,能那么全心全意地把一切交给首领,心中就再没有任何挂碍。几乎是无忧无虑地,盲目乐观地相信着树妖一族,一定会迎来一个全新的未来,像首领承诺的那样一个未来。
但是……树妖真的有未来吗?
树桉发现,她心中,一切的答案都消失了。
曾经,以首领为支柱的,她信仰的那个世界,崩塌了。
她再也不能透过眼前焦黑的大地,看到首领给树妖勾画的那个新家园了。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所有树妖,都习惯了沉默。
因为当觉醒的激动褪去后,疑问装满了树妖的身体,而所有疑问,都注定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能说的呢?
唯有沉默了。
树桉眼中最后的一丝清明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