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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更深一层的心态是,要么轻易不报复,要报复就要一次把你打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抢镖车显然不如搅扰他儿子的婚礼过瘾,在人生大喜之时玩上这么一手,绝对足够让父亲丢脸。
这会是谁呢?得到这个答案可不容易。一个平庸的人也许一辈子只认识一百个人,即便这一百人中有一半都是仇家,数目也不过是区区五十。但对于父亲而言,也许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十分之一是仇人,基数的庞大却决定了一切。根据我的推测,他就算费尽心思地排除掉一批又一批的人,最后仍然会有二三十个人都有嫌疑。
没有别的办法,父亲恐怕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如果你忘记了,那样也好。那会给我足够坚定的信念去下定决心。”信上这么写着。写到这一行的信纸上有一团墨渍,显然是太用力而从笔尖上挤出的多余的墨汁,可想而知写信者当时的激动。我放下信纸,向大厅门口看去,站在那里的父亲可是半点也不激动。
中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流水席来来去去已经换了好几拨人。父亲一直在不停地和客人们应酬寒暄,半分不减礼数,仿佛午时掉了脑袋的不是他几十年的生死之交,而只是一只烤全羊。这份忍耐力着实令人佩服。
凶手显然就很佩服,所以他决定再给父亲一次表现忍耐力的机会。大约在接近未时的时候,第二桩变故发生了。当时父亲正在满面堆笑地迎接多年好友、晋北大刀客黄松,并将主婚人的惊喜送给对方,从后院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简直比过年还热闹。父亲听到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准备好在今晚燃放的烟花和鞭炮被点燃了。
那些鞭炮本来放在一个杂物间里,堆了几乎半个屋子,所以这一炸起来气势不凡,估计半座城里的居民都听得到。不过由于鞭炮本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个杂物间并没有人看守,所以无人受伤。比起中午的命案,这第二起事件虽然闻声百里,损失倒是小得多。但父亲的眉头反而皱了起来,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
我完全可以感受到父亲的愤怒和不安,因为假如敌人是为了杀人而来,防范起来还容易点;但倘若就是抱着搅局的心态而来,他的行动将完全不可预期。他也许会像杀死老罗那样,再杀掉一两个宾客;他也可能溜到后厨,溜到门房,拿仆从的血来制造恐慌;他可以纵火,可以下毒,可以放置炸『药』,可以施放毒烟。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所以可以从容不迫地躲在暗处阴笑,看着身边的人们徒劳忙碌。
在一片呛人的硫磺气息中,宾客们议论纷纷,父亲仍旧岿然不动。他命令下人们立即去清理爆炸现场,购置新的烟花——这次当然有人看管,点燃熏香以驱逐硝烟味。然后他提起内力,将自己的话远远传去:“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想要干什么,也不管你还要鬼鬼祟祟躲到什么时候,我胡劲风一辈子从来没向谁低过头。你还有什么卑鄙手段,只管使出来,看看这里的众多英雄豪杰会不会怕了你!”
这后半句话说出来,马上一片轰然叫好。我对父亲真是既佩服又不佩服。佩服的是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把这件事呼啦一声糊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脑袋上,偏偏言语里还说得豪气干云,这个九州三陆最大镖局的总镖头果然不是白当的,难怪当年能从殇州冰原的夸父包围中全身而退。
不佩服的则是……“不管你想要干什么”,这句话说明他还是没弄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其实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只是他还没有意料到而已。这个婚礼承载了太多其他的意义,他大概已经忘记了最基本的东西了。
“只有那样,我的心才会归于平静,真正的、永恒的平静,和你的心跳一起沉寂。”信的末尾这么写道。这话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鞭炮爆炸之后的一整个下午都很宁静,也许那个藏在黑暗处的凶徒知道眼下正是同仇敌忾之时,不可去犯众怒。总而言之,当父亲口中的众多英雄豪杰都摩拳擦掌等着把这个罪犯揪出来时,他却再没有半点动静了。于是所有人都只能绷紧了弦干等着。
这种等待相当难熬,比有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还难受。因为架在你脖子上的刀是实实在在可以感觉到的,这种隐藏的未知威胁却总能让人的心提起来落不了地。
“所以我会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切时机。我就是一支箭,一支藏在暗处、永远瞄准你的利箭。”信上的字体到此处归于平静。那是一种下定决心之后的冷静和坚强。
这一天的气温很高,空气中卷动着催人入眠的热风,不少客人都闷出了一头的汗水。父亲仍然严谨地穿着他那身符合礼仪的华服走来走去,连袖子都没有卷起来一点。
这是父亲形象中的另一面,他对待朋友很宽容,自己却严肃、循规蹈矩、一丝不苟。母亲曾经对我讲过,祖母去世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开镖局,只是个每月领两个金铢的小捕快,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但当老娘病逝时,他却愣是把衙门上下借了个遍,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然后啃了一年窝头咸菜来还债。现在父亲不必啃窝头咸菜也能为我办婚礼了,自然要把场面弄到极大,不但符合他的身份,更加符合他的『性』格。这种『性』格,如果要用负面的、讥嘲的语气来形容,就是四个字:死要面子。当然作为儿子,我从来不会把这四个字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日头偏西时,一大群陌生人进到了府里,其中一部分开始在空地上搭台树棚,那是父亲请来的戏班子。和那种一切活计都得自己动手的草台班子不同,这样的大戏班都有专门的杂工负责搭台,当然价格也不菲。这个婚礼的每一处细节父亲都考虑到了,风光、热闹、隆重,除了没想到会有人来捣『乱』之外简直完美无缺。
罪犯的第三个目标正是这个戏班。当戏子们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开始涂抹油彩和准备服装时,一个小生忽然发出了惊叫声,原来他身边的一口衣箱打开后并没有衣物。
里面只有十多条毒蛇,金环蛇、竹叶青、五步蛇,『乱』七八糟什么种类都有。这些毒蛇飞窜而出,转瞬间已经咬伤了六七个戏子。戏子们大呼小叫,带着脸上还没涂完的油彩仓皇逃窜,倒是个个嗓音嘹亮,喊救命都带点美感。
幸运的是,现场都是江湖客们,有会捉蛇的,也有会疗毒的。虽然没有对症的蛇『药』,但能暂缓毒『性』发作,让受伤的戏子可以去找大夫医治。只是经此一扰,戏子们已经凑不齐演出阵容——能凑齐也没胆子了,今夜的戏曲表演也只能宣布告吹。
父亲铁青着脸,细细思考这三件事,我觉得假如到这时候他还得不出结论,那就简直太笨了。不过父亲毕竟是父亲,他握紧了拳头,嘴里喃喃自语着:“这个人不是来找我报仇的。他是来阻止我儿的婚礼的。”
父亲的头脑一刹那变得灵光。其实他早该想到的。罗镖师是这桩婚姻的主婚人,烟花鞭炮是用来庆祝婚礼举行的,戏班子也是为了增添热闹气氛而来表演的。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的名声是招致报复的主因,却未曾想到,对方并不是借搅『乱』婚礼来向他复仇,而是以搅『乱』婚礼本身为目的。
这个人想要阻止我成亲。
父亲猛然转过身,向着后院跑去。他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施展开轻功,以最快的的速度奔回后院,推开了罗镖师的孙女休息的房间。床上躺着一个人影,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熟睡中。父亲走上前,看着这个人的脸:这不是罗镖师的孙女。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这不是早上跟随着罗镖师而来、并且自称是罗镖师孙女的那个女人。这是父亲派去照料她的女仆。但现在,昏『迷』的变成了女仆,而那个见到罗镖师的脑袋就立即往地上瘫软的女人——不见了。
父亲跨出房门,看看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马上就要到时辰了,这个女人又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呢?她会一把火把整个宅院统统烧掉吗?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大步向我居住的小楼冲去。
父亲反应得太晚了。在他发现人被掉包了之前,冒充罗镖师女儿的那个女人早已经找到了我。
当她如旋风般破窗而入,砰啪两下把伺候我的仆人打晕在地上时,我刚刚把头从眼前的千里镜面前转开。这个美丽的羽人女子,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某种危险的决心,但显然我还要火上浇油。
“你先看看这封信。”我说。
我把一直握在手里的信递给她。她狐疑地展开信,面『色』微变。
这封信是她自己写的,可以看做情致缠绵的情书,也可以看做图穷匕见的警告。她在这封信里讲述了对自己情人的无穷尽的思念,追忆着两人过去曾有的美好时光,控诉着对方的无情变心,明白无误地表述了如下原则:你要么选择孤独一生,要么选择我。没有第三种选择。否则的话,她将会用尽一切办法展开自己的报复。信上的字体从工整到凌『乱』,再到工整,显示出写信人情感的波动。老实说,一个羽人对华族文字运用得那么好,足以让好多宛州的贵族小姐们都汗颜无面了。
“这封信真感人,”我说,“看到这封信我就能猜到,如果你得知了这场婚姻的讯息,一定会赶来破坏。”
“你说对了!”她咬牙切齿地回答,“我决不会让这场婚礼走到头的。”
她开始四下张望,寻找一切可以寻找的地方。我笑了:“你在找什么?”
“这里为什么只有你?他呢?”她反问。
“他是谁?”我故意问。
“还能是谁?那个马上就要当新郎的王八蛋!”她吼了起来,“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叫他出来!”
她又看了我一眼:“你是他的弟弟吧,我听他提起过……把你放在这儿做挡箭牌算是什么?让他自己滚出来见我!”
我怜悯地看着她,摇摇头:“我并不是什么挡箭牌。他不会做新郎的,我才是那个当新郎的王八蛋。今天要成亲的是我。”
她倒抽一口凉气,退后两步,惊讶地看着我:“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回答,“你听说‘胡总镖头的儿子要成亲了’,就以为是我哥哥,但事实上,那是我。”
“不可能!我看到过请柬,也听到过路人的谈论,要成亲的就是他!”
我轻叹一声:“你看到和听到的,不过是一个名字。我哥哥在外面拈花惹草常喜欢用假名,非常不幸地,他在和你花前月下的时候,使用的是——我的名字。那个名字,就写在我刚才递给你的那封信上,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称呼,全然不知道,你所呼唤的,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可你怎么可能成亲!”她看来像被雷击了,但很快又嚷嚷着,“你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从小病病歪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你怎么会成亲?”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根根凸出的骨头,看看细的像树枝一样的手腕,看看弯弯曲曲拧在一起的双腿:“这种事情的确不多见。但如果你有一个头脑固执又好面子碰巧手里还很有钱的父亲,在你儿子离死不远时,难免不会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蠢事——比如说,冲喜。”
“冲喜?”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我点点头:“没错,就是很多人所相信的结婚的喜气能带走疾病的秽气。而这位伟大的父亲过去并不太在意这个年幼的、一生下来就浑身是病的儿子,也许他心里巴不得他早点死呢。现在为什么又会采取这种只有无知愚民才会使用的烂招?因为他在情急之下别无选择了,如果这个孩子再死去,他就彻底绝后了。”
她失魂落魄地退出几步,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满眼都是绝望。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问:“绝后?你的意思是说,你哥哥……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回答,推动着我的木头轮椅,来到窗边,我的千里镜就架在那里。多年以来,我就这样藏身于我的小楼上,靠着那个河络磨制的水晶千里镜,从这座整个院子里最高的楼上朝下俯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今天早上,当她刚刚跟着罗镖师跨入大门,我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罗镖师其他『毛』病没有,就是略微有些好『色』,被人设套抓住把柄威胁不足为奇,何况是这样一个美丽的羽人。所以她才能以罗镖师孙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混进来。她混进府中之后,在僻静处杀死罗镖师,再用『迷』『药』『迷』昏送菜的下人,将罗镖师的人头送上餐桌。
这之后她假装晕倒,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弄昏了一个女仆来顶替自己。此后的行动就更加方便,稍微改扮一下,换件外衣,就没有人认识她了。那一番点燃烟花、搅扰戏班的做作,既不是为了向父亲报复,也不单是为了阻扰我的婚礼,其最重要的目的在于激起旁人的敌忾之气,让他们或为了献媚、或为了力图自保而开始搜寻凶犯。这样群体『性』的所谓警觉、搜查、寻找,看似很有威慑力,实则是最愚蠢的行动:没有人明确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每个人都会表现出自己在找点什么,于是凶犯反而可以轻而易举地混在人群中,大模大样地、丝毫不会引人怀疑地寻找她真正要找的东西——新郎的住所。
“你说得半点也不错,”她听完我的话后,沉默了一阵子,终于点点头,“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就算身居高处,可以用这副千里镜观察我的行踪,但你怎么能确定我可疑?怎么能在我刚一进门就盯上了我?”
我放下千里镜,缓缓地说:“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认出你。我只是认出了罗镖师,跟在罗镖师身边女人,自然就是你。因为你的所有行动步骤,都是一封匿名信教给你的,而那封信……是我写的。”
她立刻变得全无血『色』,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我艰难地向她摆摆手:“不用紧张。你觉得我有能力伤害到你吗,一个十一岁的瘦弱的废人?我不过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
对方的警惕稍减,但仍然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什么忙?”
“你已经帮完了,”我回答,“你制造了这样一场混『乱』,所以我安排的人才能找到机会,把那个可怜的新娘放走。”
“新娘?”她一愣,“为什么要放走?”
“强扭的瓜不甜嘛,你总不会认为被拿来冲喜的新娘都是心甘情愿的吧?”我耸耸肩,“她是被我父亲强『逼』的,因为她是杀死我哥哥、也就是你的情人的凶手,而且她杀死我哥哥的原因和你一样,也是始『乱』终弃——瞧瞧,我们四个之间存在着多么纠结而混『乱』的关系。”
“本来以她的武功,是伤害不了我哥哥的,但我哥哥当时碰巧遇到点小意外:他被弄瞎了眼睛,并因此感染了重病,成天只能躺在床上大呼小叫‘我的眼睛啊!竟然敢伤了我的眼睛!’,所以才被她得手了。你瞧,归根结底的话,我的这场莫名其妙的婚礼,还得感谢这位凶手呢。”
现在她的脸『色』真是好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绿,简直可以开一个颜料铺。我很能明白她的感受:想要寻找的情人被情人的情人所杀,而自己偏偏帮助了这个情人的情人逃走,而这一切都出自情人的弟弟的策划,该弟弟的名字被情人用来欺骗过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