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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好像是被鱼刺哽住了,拉长着脸走开。
军队的集结宣告着谢扬与阿古尔平静生活的终结。与那个始终隐藏在暗处的意图置谢扬于死地的杀手相比,这是一种摆在明面的烦扰与威胁,它并不具有直接的杀伤力,却像是越来越冷的天气,让人始终处于不安之中。
这种摆出架势要打架、然而谁都不动手的状态,也被称之为战时状态。老孙头倚老卖老,对谢扬说,自从当年传言此地有金矿后开始,这里就始终处于这种不痛不痒的所谓战时,可惜没一次真正战起来,倒霉的总是戍边的兵将们。
这一回的事情似乎依然沿着历史的旧路在前进。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了一阵子,没有找到开战的理由——也没有这个必要,倒是天气开始变得恶劣,战士们的铠甲上总是罩着一层严霜。羽人们啃着著名的磨牙饼,一个个脸『色』比饼本身还要难看,对面的蛮子们偏偏还要刺激他们,天空偶尔飞过一两只飞鸟,就要大呼小叫的弯弓『射』之。他们虽然弓术不及羽族,所用强弓力量却是十足,几人齐『射』,绝少失手,看得羽人们郁闷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谢扬注意到,只有阿古尔没有参与其中。其实他平时也打鸟的,但此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并不愿意参与其间,而总是躲在一旁。谢扬从中读出了一点友情的味道,心中不无感激。但要再吃到阿古尔的烤肉已经不可能,恐怕和他说一句话,也会被疑心为『奸』细。
这样磨蹭着过了一段日子,双方的戒备有所松懈,蛮族人便经常在一起喝酒摔跤,打发时光。可怜的是羽人,羽族本来作风散漫,但新来的这位名叫祁风的长官显然不认为他们应当继续散漫下去,于是安排了密密麻麻的『操』课表,让所有羽人从早到晚一刻不得闲。谢扬一面吸溜着鼻涕,一面气喘如牛地负重跑圈,一面惦记着那两株树苗,虽然有了雪水可用,但毕竟冬日苦寒,还是希望阿古尔能照看着一些。
好在蛮子虽然头脑简单,对待重大事件倒是一丝不苟。他隔几天便会顶风冒雪地出去一趟,然后便得浑身雪白地回来,偶尔发现谢扬的身影,就悄悄伸出拇指一比划,示意一切正常。谢扬自己却不敢稍有心不在焉的神『色』,否则就要被祁风抓住惩罚。这祁风不知何故,对谢扬始终特别关照,稍有不对就严辞呵责乃至于体罚,对其他人却并没有这么严格。
“小谢,你以前是不是和这位祁大人有什么过节哪?”这一夜众兵士围坐聊天,一个中年羽人问他,“我看他成天都在找你的碴,明摆着式看你不顺眼啊。”
谢扬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我从来就不认识他,根本都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谁知道他见面就对我这么友好,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众人一通哄笑,说起这祁大人,还真没人了解他的底细。此人除了军令极严,从来不和手下军士有什么交流,『操』练之余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别看他瘦,饭量倒是不小,那么硬的磨牙饼也亏他一顿就能吃掉一斤。
“他一定是夸父变的!”一名士兵取笑说,“那饼子可是连夸父都砸得死!”
一群人事不关己的哄笑声中,祁风的小屋中却传出一阵悠扬的笛声,这大概是士兵们唯一佩服他的地方——他的技艺确实不赖。笛声清淡而温馨,并没有华彩的装腔作势,听旋律来判断,不过是寻常的森林小调,那声音却能拨动每个羽人的心弦,让他们生起想家的念头。谢扬突然想,要是真打仗了,让他吹奏敌人的乡曲,是不是可以瓦解士气呢?
第二天早上刮起了暴风雪,别说是身体单薄的羽人,就算是夸父也不能在这样的天气下『操』练。谢扬仅仅是由于昨天马厩没刷干净、于是加罚刷洗军需库而已,这已经让他很知足了。尽管如此,手上的皮肉接触到冰冷的金属,那种感觉仍然可怕极了,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粘得严严实实的,最后不得不靠热水才能化开。忙碌了一上午,双手又红又肿,耳边除了从门缝漏进来的风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下午的时候,风势渐缓,手里的活儿也忙得差不多了。把手在温水里浸泡了一阵子,谢扬觉得身上有了暖意,肚子却开始叫唤。虽然想到磨牙饼就牙根直颤,还是不得不去厨房找点吃的。
一出门就见到一幕闹哄哄的场景。羽人们个个摩拳擦掌满面红光,好像天上掉下来一车蔬果似的。
“怎么了?”谢扬找到老孙头问,“干什么都这么高兴?上头发好东西劳军了?”
老孙头哼了一声:“哪儿来这样的美事?不过是有热闹瞧了,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而已。”
“什么热闹?”谢扬倒是对此兴致寥寥,但放着热闹不看,似乎也有害身心健康。
老孙头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忍,又有点轻蔑:“唉……你自己去看看吧!”
于是谢扬去了。在『乱』糟糟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个身影跪在地上,垂头丧气地一动不动。谢扬挤不进去,只能找身边的人问:“那是谁啊?”
身边的羽人兴奋地说:“抓住了一个蛮子的斥候,鬼鬼祟祟地跑到我们的边境内好多次,这回被逮住了。”
谢扬“哦”了一声,对此类事件并不感兴趣,正想转身走开,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转身,不顾一切地从人缝中挤了进去。
那一刻谢扬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如丧考妣。果真如他所料,被抓住的是阿古尔。可怜的蛮子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脑袋耷拉着,但当祁风询问他点什么时,他就会把头昂起来,像个真正的不要命的蛮子那样,恶狠狠的瞪对方一眼:“老子说过了,就是去照料一下树,没人和我接头!”
蛮子的脸上布满血痕,显然羽人们对于落到手里的猎物给予了十分温柔的对待。前些年兵站还略有些人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一名羽人不小心越过了边境,被蛮族人抓住,假借『逼』问口供的名义,活活打死。在这个和平的假面具笼罩一切的时代,想要找到一个合法的手段去发泄种族之间的怨恨,还真不容易。而一旦这样的黄金机会出现,无论哪族人,都不会愿意错过的。
果然祁风冷笑一声:“我们已经发现你好几次了,鬼鬼祟祟的在界碑附近徘徊,以为我都不知道?”他随口说出了几个日子和几个时间,阿古尔默然,眼神中却微微流『露』出惊惧。谢扬清楚这不是怕死,蛮子决不会怕死的,他是没有料到自己的行踪会被别人掌握得如此详细。
“你一直不停地在那两棵树旁边转悠,很显然是想拿到藏在树上的情报,可惜这段时间我抓得很严,和你接头的人没有办法过去。”祁风继续说,“所以,你现在想要一条活路,就得抓紧把他供出来。”
谢扬心里咯噔一跳。祁风说完这后半句话的一瞬间,他分明感觉蛮子的目光一转,在自己的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又转开。
“放你娘的屁!”蛮子破口大骂,“老子就是去找你接头的!”
他呸地一口向祁风啐去,但未能命中。祁风一挥手,令人将他压下去,也结束了这场让羽人们看得眉开眼笑的热闹。大家或满意或不满意地散去,嘴里议论纷纷,只有谢扬僵立在原地,满嘴苦味。
这一夜谢扬把所有的衣物都堆在被子上,仍然觉得簌簌发抖。他索『性』坐了起来,抱紧被子,看着摇晃不止的窗框。毫无疑问,祁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肯定早就通过种种办法打探到了自己和阿古尔的友谊,然后算计着用这一招来收拾自己。
这样做的结果是可大可小的。大事化小的话,不过是再给自己加些体罚,折辱一番也就算了。但是如果他不肯罢休,自己可能被定成里通外族的叛逆,那样最严重的罪名将会是死刑。
想到死刑,谢扬长叹一声,要真是到了这个地步,那就不得不求父亲帮忙了,虽然极不情愿,但只要父亲开口说句话,一切都好说。镇北将军的儿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叛徒嘛。
想到这里,他头脑猛然间一激灵,想到了一个极度可怕的猜测。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祁风一定要针对自己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打算通过自己来对付父亲。于是事情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了:镇北将军的儿子是叛徒,为蛮族收集情报,那他的父亲呢?此事会否出于他父亲的授意呢?
谢扬扔开被子,在这个屋外滴水成冰的夜晚汗流浃背,惶恐莫名。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圈套之中,为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散漫和任『性』,他很有可能会害死自己的父亲。虽然父子二人在儿子的婚事上吵得几乎决裂,但父亲毕竟是父亲,这亲情的纽带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
不管怎么说,眼下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阿古尔迄今仍然没有吐『露』和他的关系,没有证据,就无法定自己的罪。但再审讯下去,可能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里,他索『性』穿上衣服,蹑手蹑脚溜出房去。临时滕出来的囚房外并无人把守,只是用了一道羽族秘术将阿古尔禁锢其中。不过这难不倒谢扬,他虽然一向勤修武术,于秘术方面造诣颇浅,但要和阿古尔对话,却也不一定非要面对面。
他左顾右盼一番,确定附近没人,在囚房的侧面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这样万一被人看见,还可以装做是出来方便,虽然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到茅厕外方便是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凝聚起自己的精神力,慢慢感应到阿古尔的思维,用秘术把自己的话低声传了进去。
“蛮子,别出声,我在用秘术和你说话。我的功夫不到家,只能传话给你,而听不到你说的,所以你不用回答,只管听就行了。”
“蛮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羽族的镇北将军,其实就是我的老爹,而我来到这里,也并不是我自愿逃避,而是被我爹发配到这里作为惩罚的。他说了,我什么时候回心转意,才能把我弄回去。”
“好吧婚姻的事情并不重要,现在我遇上了大麻烦,那个抓你的家伙,看样子是想通过我来算计我老爹。如果你承认了认识我,他一定会把我定成『奸』细,然后顺藤『摸』瓜把我老爹揪出来,那样事情就闹大了。”
“所以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无论如何不要说出我来。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屋子里始终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息,但谢扬凭直觉知道阿古尔听到了他的话。外面冷得仿佛连风都能被冻住,谢扬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变成冰了,于是一步一步悄悄挪回屋里,坐在火盆旁喘着粗气。
还是在雁都的时候好,他莫名奇妙地冒出了这个念头。虽然羽人的生活慢慢受到了人族同化,很多富贵人家都开始住进人族式样的院落,父亲仍然固执地坚持全家人住在树屋里。尽管时常被玩伴取笑“不开化”、“老土”,但那生命的房屋总能让人感觉到勃勃生机,只有住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
那些是真正意义上的森林啊,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那种『潮』湿的气息将人包围在其中,仿佛是在和所有的树木同一节律地呼吸着。而现在,干冷的空气中只有沙土,把这些沙土堆积在一起,大概整个雁都都能被覆盖起来。
谢扬开始体会到了一点悔意,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争执,没必要非梗着脖子和父亲闹僵。父亲把自己放到这里,不光是为了惩罚自己拒婚,大概也有点让自己磨练一下的意思。可惜自己磨练来磨练去也没长点心,反而要连累了他老人家。
天亮后阿古尔接着被审。这次没有拉到室外,只是在囚房内进行。谢扬都不需要走近,就能听到里面响亮的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以及阿古尔极力压抑的闷哼声。每过一阵子,鞭打声就会暂停,随即可以听到泼水声,大概是受刑者已经疼晕了,再用冷水泼醒。
这时候祁风就会不紧不慢地问:“你想起来了没有?到底和你接头的人叫什么名字?”
阿古尔恶狠狠地呸了一声,用虚弱而坚定的口吻说:“滚!”
于是祁风遗憾地叹口气,皮鞭又开始挥舞,每一下都好像抽打在谢扬的身上。但蛮子真的是个亡命徒,他咬紧了牙关,不管被打昏多少次,都绝不招供,也绝不承认自己是斥候,只是不断的破口大骂。
谢扬略微松了口气,踱回房中。祁风光顾着拷打阿古尔,这两天一直没来难为他,使他获得了难得的清闲,当然这也可能是另一种阴谋:先让你的神经放松,再来突然一击。况且,在这样的酷刑之下,阿古尔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想到酷刑,谢扬的心突然一颤。一直以来,自己考虑的都是关乎自身的种种状况,唯独没有想到阿古尔该怎么办。蛮子皮糙肉厚那也是人,挨打也会疼的,但为了不连累到自己,仍然坚持着不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他又想到,假如祁风用美人计之类去劝诱阿古尔,恐怕自己也会好受些,可惜不同种族之间一般不用这一手。
“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他朝自己的脑门上狠狠拍了一掌,站起身来就想冲出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颓然躺回去。
这一天谢扬的心里始终被深深的不安所笼罩,不止为了自己和父亲的命运,也不止为了蛮子的生命,还为了自己不可捉『摸』的心态。第一眼见到被俘的阿古尔时,他的确很担忧,但从听到祁风审讯的那一刻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完全忽略了阿古尔的安危。他只是想到自己会不会倒霉,会不会被屈打成叛徒,会不会父亲也因此跟着自己受罪。为此他还半夜跑到囚房外和阿古尔说话,希望他能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但他却没有想到阿古尔的结局会是怎样。也许他死扛着不说,最后被活生生地折磨死;也许他扛不住说了,这样只是少受点刑,仍然难逃一死。九州各族对于异族的戒备与敌意一半出自天生,一半出自历史的传承,即便不打仗,也不可能消除。被抓住的斥候,通常都是处死或者终身为奴的命运。
可自己压根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似乎阿古尔的『性』命毫不值钱,理当为自己牺牲。谢扬想,我应该不是这种人吧?又想,为什么看起来我这么像这种人呢?
他忽而『迷』惘,忽而羞惭,觉得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难受,不时有阿古尔忍不住的呼痛声飘入耳中,每一声都像一把尖刀捅在心上。他实在无法呆下去,趁着祁风无暇顾及他,溜了出去。
他想要去看看“森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了。在老马极不情愿的马蹄声中,谢扬再一次踏上了那条布满冰雪的道路,路很滑,好几次老马都失蹄把他摔了下去,好在羽人身体轻,不过受些皮外伤。
这些天蛮子去照看两棵树,大概也得摔上很多跤吧?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并且脑海中浮现出如下画面:漫天白雪,北风呼啸,天空中连鸟儿的踪迹都见不到了,一个一脸傻笑的蛮子,连滚带爬的在路上跋涉着,不时摔一个狗啃屎,脑子里一半惦记着两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棘树,一半惦记着家里鲜花明月一样的老婆。这画面想来似乎有些滑稽,谢扬却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看到“森林”的时候,谢扬颇有些惊奇,两棵树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冬雪的覆盖下,小树已经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