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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而言,阿古尔比他适应能力强多了,当然这大概是因为蛮子本来就过惯了粗鄙的生活。这蛮子时常把窖藏的冻肉——这玩意儿谢扬闻到气味就难受——拿到外面,有滋有味地烤着,还总是热情的给他送过来一份。可怜的羽人为了伟大的友谊,每次都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
当然,蛮子的热情也有很可爱的一面。譬如他总是毫不吝惜地分享他的好酒。每次谢扬说:“用不着,现在青阳魂流通很广的,我手里就有。”蛮子就会很认真地一摆手:“胡说!只有我们草原上酿出来的才是正宗的,你们买的都是宛州『奸』商勾兑出来的,喝了骑马都没力气!”
这话让谢扬很没面子,不过阿古尔说的倒是实话,他送过来的青阳魂的确味道不一般,果然是正宗土产,喝过之后,让人仿佛浑身都有烧灼之感。
“青阳魂好啊!”阿古尔说,“喝了一天都有精神!”
“你们那儿最大的酒窖一定是你家开的……”谢扬嘀咕说。
天下的酒徒形形『色』『色』,各有各的妙处,阿古尔喝多了就变成话篓子,且喜引吭高歌。此人虽然五音不全,但蛮族人特有宽广的音域令他的嗓子显得嘹亮而雄壮,每次破锣一敲——用谢扬的话来说——歌声便飘出去很远,在无边的荒原上遥遥回响。
谢扬不懂蛮语,只能听他解释歌词大意。阿古尔告诉他,自己多数时候唱的都是情歌,表达远离家门的勇士如何思念妻子云云。阿古尔颓丧地说,出门太急,没来得及找画师给老婆画张像,如今只能在梦里勾勒那张美丽如明月的面孔了。
蛮子向来少花巧,形容起漂亮姑娘来,不是说像草原上的鲜花,就是说像天上的明月。谢扬听烦了这些陈词滥调,却也不便让他住嘴。在比岩石还坚硬枯僵的生活中,这大概是他唯一的盼头了。
“你的媳『妇』儿呢?”阿古尔问,“听说你们羽族的姑娘都好看得不得了,就像天上的明……”
谢扬赶忙摆手阻止他,踌躇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蛮子不乐意了:“你这人真不爽快!你们鸟人都这样!”
鸟人连忙苦笑着解释:“其实是……我的家长想让我娶一个我不愿意娶的姑娘,可我实在不想从命,所以……”
“所以你就躲到这儿来了?”阿古尔恍然大悟,“你还真有决心!”
谢扬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默认了。从此他成为了阿古尔的偶像:为了获得自由的爱情,不惜逃到这样的荒僻之地受苦,这是何等的精神与意志?
“你过去一定是个……是个……情圣!”阿古尔斟酌了许久,蹦出这么个词儿来,谢扬觉得喉头一腥,简直要吐血。
情圣的好心情因为那颗意外出现而又悲惨消失的青菜显得有些惆怅。他怀想着菜叶的清香,沉痛地看着面前尚冒着热气的羊肉,失去了胃口。阿古尔还锤子的时候,他顺口说:“我今天有点乏了,你去照顾一下森林吧。”
这是他和阿古尔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所谓森林,其实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块地上,种着两棵树苗,一棵在羽族国境内,一棵在蛮族国境内,之间只隔了一块人为放置的界碑,代表国界线。那是阿古尔知道谢扬怀念过去的生活,特意托人万里迢迢捎过来的棘树苗。这种树没别的好处,就是耐旱好养活,虽然经过路途上的折腾死得只剩下俩,仍然被两人当成宝贝,沿着国境线往东走出去十多里地,才找到一个地方种下。那是一处小山坳,可以遮蔽风沙,而且刨开表面土地,下面略为湿润,说明地下藏有水源,万一有事没法子浇水,还能勉强多支撑几天。如今树苗已初具雏形,两人心中也总算除了媳『妇』一类的事情外又多了点其他寄托,那一点点淡淡的绿『色』,好似清冽的泉水,从两人心头淌过。
阿古尔哈哈一笑:“你们鸟人的身子骨就是不行,太弱。想当年我在草原上,一匹没驯好的马脱了缰……”嘴里念叨着谢扬已经听过两三百遍的英雄事迹,手里却已经牵过马,向着东面奔去。
阿古尔离开没多久,天『色』就起了变化,突然间变得阴暗无光,谢扬不得不早早地点起灯。到了黄昏时分,荒原里刮起了一阵微弱的风,虽然并不大,但对于熟悉天气的人而言,这是一场狂暴夜风的序曲。而在国境线的那一方,阿古尔的小木屋仍然没有点灯,说明他还没有回来,但按路程计算,他这会儿差不多该回来了。谢扬不由得一阵担心,但想来这蛮子老马识途,应该没什么问题,多半是看着两棵茁壮成长的小树,舍不得离开吧。
然而又等了一个多对时,天已经黑得像营房里那口老爷爷铁锅的锅底了,阿古尔仍旧没有回来。此时大风渐起,空气中无数沙砾尘土撞来撞去,旷野中充斥着低沉浑厚的啸叫声,谢扬知道,在这种风力下,即便是点燃了防风的灯火,也很难在飞扬的尘沙中看清楚道路。万一『迷』路了,那可就糟糕了。他咬咬牙,到马厩里牵过一匹上了年纪、腿脚略有些跛的老马,提起防风灯出去了。
沙石撞在他的面罩和衣服上,扑簌作响,风带来的巨大阻力令他有自己实际上在倒退的错觉。而一旦置身于其中,那种远远听来低沉的风声立即变得尖锐刺耳,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但老马显然对这样的大风早就习以为常,仍然镇定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当然,风向是在不断变化的,有时候他又觉得风在把自己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仿佛老马都年轻了十岁。
一路走着,心里却禁不住直打鼓。要不是犯懒了那么一下下,今天去的人本该是自己。万一阿古尔不幸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自己的错?
就这么忽而忐忑不安,忽而自怨自艾,花了比平日里多三四倍的时间,总算是挨过了这十多里地。“森林”就在眼前,两株小树虽然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却依然坚韧地屹立不倒,这让谢扬颇有些欣慰。但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阿古尔。
下马找遍了国界内的一圈,鬼影子都没见到。他看着眼前的界碑,犹豫了片刻,哑然失笑:两国的兵站加在一块四个人,这会儿谁会来管自己侵犯敌国领土呢?这么想着,抬步跨了过去,但任由他喊破了嗓子,没有人回应。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老马突然发现了点什么,撇下他,向着北面的一条窄道走去。谢扬见到窄道上躺着一个人影,从体形看属于人类,心里猛然一紧,一个箭步窜过去,却见地上的人脖子整个被扭歪了,九州六族中,除掉魅族,大概不会有谁能保持这样的形态而不毙命。
谢扬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鼻子一酸,止不住就号啕大哭起来。正在悲痛欲绝之时,风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鸟人……别嚎了,死的不是我,快过来!”
这一下真是如聆仙乐,忙循声扑将过去。果然在一个浅坑里,他见到了阿古尔,这蛮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坑里,几乎快要被风沙埋了起来,但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看来虽然伤重,一时半会儿倒是死不了。
谢扬蹲下来,小心检视阿古尔的身体。他浑身淤伤,多处骨折,看得出来是和人大打了一架,对手肯定就是方才害得自己白哭一场的那个死人。果然听见阿古尔用吃力而自豪的声音说:“我正在浇水呢,那厮从背后偷袭我,力气蛮大,上来居然就用摔跤的招数。当年在草原上,我们部落可从来没有人能摔得赢我……”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蛮子力量大!”谢扬说,“省点力气,我先把你送回去,有话回去再说。你隔壁那老蛮子这会儿该睡了吧?”
“他可清醒得很,不到夜深了不会睡的。”
“那……”
“放心,他耳朵不好使,不会有人把你抓起来砍头的。”
十月是绿原最后的好日子,虽然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风沙不断,但总算在冬日到来之前还有阳光,还有偶尔的温暖。可惜阿古尔无福消受。他虽然皮粗肉厚,全身二十多处伤也实在够折腾,只能郁闷地坐在门口晒太阳,和谢扬扯着嗓子说话。
少了阿古尔这个天生的猎手,谢扬空有一手好弓术,却也很难找到野兽的行踪。他又不愿意打鸟,于是只能天天啃干粮。边境配给的干粮那可是大大的有名气,据说这种饼可以保藏两年而不腐败,原因在于除了当兵的,任何生物都不会愿意把它吃进嘴。又据传说某次小规模冲突中,己方的弓箭用完了,情急之下士兵们抓起干粮一通猛砸,连强壮的夸父都被当场砸晕过去几个。根据谢扬自己的切身体会,他认为这个传闻的真实『性』不容置疑。
“我告诉你,”他手里扬着那块黑乎乎的面饼说,“你要是整个把这块饼吞进去,你的肚子上就会出现一个方块,至少五六天才能消!”
阿古尔哈哈大笑:“你们鸟人就是娇气!”他顿了顿又说:“等我伤好了,抓紧去打点野兽做点腌肉,不然这个冬天又不好过了。”
谢扬默然一阵子,问道:“那天晚上,究竟是什么人袭击你,你认识吗?或者说,你有什么仇人没有?”事后他曾检查过那具尸体,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
阿古尔摇头:“不认识。我也没什么仇人,除非是达马,他一直嫉妒我的婚事,可他摔跤压根不行。”
“再说说那时的经过吧。”
“当时天『色』很昏暗,我浇完水正要走,就感觉背后有一阵劲风,亏得我反应快,让开了第一下。那家伙不依不饶,紧跟着冲上来缠住我,好像早就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和我摔跤。”
“他疯了,”谢扬叹息,“非要找摔跤第一高手玩摔跤,不是找死么?”
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不『露』痕迹,蛮子立即满面红光,极力做出谦逊的样子:“也不能这么说,我以前也遇到过厉害的对手……至于这个家伙,其实身手也很好,但好像是准备不足,没想到我那么能打,稀里糊涂先被我抢到了先手。”
“准备不足?”谢扬琢磨着,“想要杀你,却准备不足;明明知道你是摔跤高手,偏偏选择贴身肉搏,这还真奇怪了。”
阿古尔嘿嘿一笑:“兴许是什么逃亡到这儿的犯人,想要抢点东西呢。管它的。”
但鸟人显然不愿意就此管它的。到了晚上他突然大呼小叫起来:“你过来!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阿古尔莫名其妙,但鸟人的语气是不容抗拒的,于是他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到两个哨所分界的带尖刺的栅栏旁,低声问:“什么话不方便说?”
“我想明白了!”谢扬的面『色』有些苍白,“他们是来找我的!”
“找你的?”
“你想想,昨天本来该我去浇水的,结果我……不舒服,换了你去。那家伙必然是想杀我的,知道我是个羽人,身体脆弱,所以一上来就用近身肉搏的招数,没想到偏偏遇到的是你,白白丢了『性』命。”
阿古尔一拍脑袋:“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么说……”他盯着谢扬,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严肃的意味。
谢扬一阵心虚,避开他的眼光:“我知道这都怪我,大不了回头你伤好了打我一顿……”
不料阿古尔根本没听到他嘟哝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以后也可能有人会来暗杀你。这段时间你别去浇树了,我差不多可以骑马了,每天我去好了。”
谢扬这才明白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脸上一阵发烧:“这不成,太危险啦。”
“不过你至少得告诉我,”阿古尔说,“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觉得你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我。”
谢扬的手一会儿捏捏鼻子,一会儿抓抓耳朵,最后很困『惑』地说:“我想来想去还真不明白。那大概是我以前在雁都结识下的仇家吧,不要紧,不算太厉害,咱们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你越是紧张提防,它越是拿你寻开心。阿古尔伤势好转,偷偷『摸』『摸』和谢扬一道在边境来回越境流窜,打下了一些野兽,谢扬时刻防备,虽然打猎时故作轻松,睡觉枕边都放着弓,敌人却反而不来了。眼看着朔风渐起,再有什么杀手要来,在荒郊野地里只怕要被冻成冰渣,两人也慢慢宽心了,只是不知两棵小树能否顺利过冬,倒是不无担忧。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阿古尔老婆的生日。阿古尔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出门而去,中午才回来,竟然找到了一朵行将枯萎的野花。谢扬嘲讽他,说这分明是祭奠死人的架势,他也不着恼,嘴里絮絮叨叨着媳『妇』儿如何如何好,就像草原上的鲜花啦,就像天上的明月啦。显然此人已经进入不可理喻的状态,谢扬耸耸肩,正想继续挖苦他两句,远方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虽然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两人还是赶忙各自退了回去,做专心值岗状。
来的是蛮族人,一共有两名骑士,风尘仆仆的一下马就直奔向阿古尔,连马都顾不上栓。谢扬正在想,这两匹瀚州名马要是不听话地越了界,岂不就可以如此这般,却远远望见阿古尔一下子跳了起来,双臂激烈的舞动着,似乎是在争辩着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抗辩是无效的,因为他很快灰头土脸地钻进了屋里,不久开始往外搬运各种物品。两名骑士带着一脸尖刀也似的神情站在了岗位上,令谢扬没有胆子靠近。
大约过了半个对时,马蹄声再次响起,这回的动静却大得多,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可以判断出来人的数量。连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管的老孙头也爬了起来,吭哧吭哧在他身边坐下,眼看着大队蛮族士兵押运着种种辎重物资到来,推倒那几间朽烂的房屋;眼看着他们重新搭建兵营,构筑防御工事;眼看着阿古尔茫然无措地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好久没有一气儿见到那么多蛮子了,”老孙头咂咂舌,“看来是又要打仗了!”
老兵的经验总是可靠的,蛮子们没忙活多久,羽人自己的部队也来了,声势并不逊『色』。为首的人身材细瘦,面孔白白净净,但谢扬从服『色』却能判断出此人军阶不低,至少是个千户。他站到谢扬面前,总共说了不到五十个字,简明扼要地表达了三层意思:羽族和蛮族可能要开战了;现在你们(包括谢扬和颤颤巍巍的老孙头)都归我管;非常时期,有任何出轨行为军法从事。
这三条掷地有声,不容违抗,谢扬自然不敢说什么。回过头向其他兵士打听,原来是边境某部落的蛮族人搞秋猎大会,追得兴起,进入了一片双方尚未划定明确界线的荒地。这本来没什么,偏偏邻近一个羽族村落供奉的图腾——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鹰飞入了那片荒地,结果可想而已。
“所以他们打起来了呗,”士兵漫不经心地说,“死了不少人,事情闹得有点大,所以镇北将军下令调集部队加强边防,以备不测。你也看到了,蛮子们也是这么做的。”
“这死老头子,”谢扬神情奇异,“总是这么喜欢小题大做。”
“没错!”那士兵就像是找到了知音,“这死老头子就是爱没事儿找事,一群愚民殴斗而已,就把那么多弟兄发配过来受苦,难怪不得他儿子都要和他翻脸呢,活该!”
谢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好像是被鱼刺哽住了,拉长着脸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