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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不如说更像一个黑帮头目——面摊老板“石爷”的称呼就是明证。此人对石之衡没有传位给他大概一直心怀不满,所以应该是个满眼闪动着嫉妒光芒的肌肉纠结的老头子,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周围跳动着阴森森的火把,无数怀抱鬼头大刀的恶汉在厅堂里站立,随时准备把他看不顺眼的人拖下去砍掉脑袋……
一路上胡思『乱』想着,等真正见到石隆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想象全都是错误的。石隆在自己的画室里接待了他,云湛走进去时,他正在挥毫作画。云湛摆摆手,制止了带他进入的面摊老板的通禀,轻手轻脚走到石隆背后。面摊老板犹豫了一下,居然听之任之。
石隆正在画着一个女人。云湛对书画几乎没什么研究,但一张女人的脸蛋是美是丑,还是能看出来的。石隆笔下的这个女子,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从那细细勾勒的五官线条和身形可以看出,实在是冰肌玉骨的绝世美女。
“这个女子怎么样,云湛先生?”石隆头也不回,原来早就注意到了云湛的接近。
“很漂亮。”云湛真心实意地回答。石隆叹了口气,放下笔:“果然如此,人总是有美化过去的倾向。我的亡妻从来都不是一个美人,但不知怎么的,我每次下笔,总是不知不觉把她画得十分美丽,为了追求美而失去了真,就画技而言,算是坠入魔道了。”
他摇摇头,很有礼貌地说,“太过专注,怠慢了云先生,快请坐。”
喝茶的时候,云湛细细打量着石隆。他虽然年过五旬,却保养得很不错,几乎没有白发,一身儒雅的气质,既不像是个富贵尊隆的亲王,也不像是个凶神恶煞的黑帮头目,让人很难相信此人年轻时曾在江湖中和一帮子平民凶徒搏命厮杀。
“你是不是在想,我这副样子,不像是年轻时在街头和人玩刀子的那种人?”石隆忽然问。
云湛哑然:“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你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石隆『摸』着自己风度俨然的胡须:“确切地说,最近十四年来,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会这么想。要是放在十四年前,我的形象应该正好符合你的期望。”他卷起了一点袖子,云湛看到他的小臂上肌肉结实饱绽,还有几道显然年深日久的老伤疤,可知他所言不虚。
但云湛仍然有点不解:“为什么是十四年来?”
“因为我的女儿十四年前刚刚出生,”石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为人父母者常见的慈爱表情,“我年轻时再怎么荒唐胡闹,也不过祸害我一个人。但有了女儿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世上不会有哪个当父亲的原意看到自己的女儿成天和人打架斗殴吧?”
他紧接着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我女儿身上还是流着我的血。我再怎么装腔作势隐藏自己的本『性』,对我女儿都没有什么效果。她比我年轻时还要胡闹,下地掘土上房揭瓦,六岁的时候就能把太子打得哇哇大哭,让我在国主面前下不来台。我经常想,这要是个儿子就好了,我还能任他自生自灭。”
云湛莞尔。作为一个常年和种种『奸』恶狡猾之徒打交道的人,他很容易就能判断出,石隆在提到他女儿时,语气是诚恳的,感情也应当是真挚的。正因为如此,石隆接下来的那句话才会让他心里一紧。
“请你一定要帮我把她找回来,云先生。”石隆的声调陡然转低,沉郁的脸上多处无数道深深的皱纹。
到这时候云湛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石秋瞳对安排他接近石隆那么有信心。毫无疑问,她早就听说了石隆的女儿失踪的消息,并且一定通过某些渠道,甚至于自己亲口向石隆推荐了云湛。石隆未必愿意和云湛这样底细未知的私家游侠打交道,但一个丢了女儿的父亲,干出什么病急『乱』投医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何况云湛虽然职业道德令人不敢恭维,职业素养却是一贯有相当的口碑的。
难道会是石秋瞳故意绑架了石隆的女儿?云湛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又很快否定了。石秋瞳是干不出这种卑鄙勾当的,她大概宁肯明刀明枪地和自己的伯父干上一仗。
真有意思,云湛想,为了替石秋瞳调查篡位的阴谋,先要帮篡位嫌犯寻找失踪的女儿,这趟生意可真划算,一气儿赚双份钱。看这位亲王的排场和豪爽的『性』格,一定不会像石秋瞳那么抠门,虽然云湛心知肚明,石秋瞳绝不是抠门,只是在想方设法地约束自己,免得自己手里有点钱就要去惹事而已。
想到赚钱,云湛精神一振,认真地听石隆讲述女儿失踪的经过。
“我女儿是在两个多月前失踪的,当时她刚刚代表我去探望了她的叔父,我的哥哥,也就是国主石之远。”石隆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国主的名字,“从王宫出来后,她在禁卫的眼皮子底下进了马车,此后却再也没有回到家。”
“半道上被劫持了?”云湛问。
“不算半道,”石隆的脸上隐隐有怒意,“应该算是在家门口。”
按照石隆的说法,石雨萱好动不好静,颇有几分野气,『性』喜惹是生非。管教这种女儿一向都是极为头疼的事情,比如她不爱呆在亲王府里闷着,一向喜欢在外面闲逛,哪儿不安全往哪儿窜,他也制止不了,只能暗中派人跟着她。那一天也不例外。但到了夜深之后,意外发生了。
在那个寂静的秋夜,郡主的马车声响听来分外清晰。按照惯例,那辆车会先在亲王府门口停下,郡主从车里跳下来,用她的靴子狠狠踢门,直到门打开为止。然而那一夜,马车还没有来到门口,只是在顺着院墙行驶的时候,保镖们的呼喝声突然响起,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激烈的打斗声。很显然,这些暗中跟随的保镖发现了不利于郡主的险情,所以立刻现身护卫。
训练有素的亲王府侍卫们在一分钟内就循声赶了出去,但当他们赶出去时,所有的保镖都已经横尸当场。对方的秘术师放出了几个极具攻击力的秘术,『逼』得侍卫们不能近前,原本已经停下的马车却突然狂奔起来,无疑是有人占据了车夫的位置,赶着车就走。而郡主……那时候就在车里。
秘术师们连续施放秘术,在耗光了精神力之后,迅速逃离,小部分侍卫去追他们,大部分都赶紧去追寻马车。事实上,他们的确找到了马车,但却已经是在第二天清晨,因为城南曲里拐弯的巷陌像蜘蛛网一样复杂,追踪起来十分不易。而找到的马车已经被大卸八块,碎片扔在了不同的地点,半点也没法看出出事地点究竟在哪儿。而原本呆在马车里的郡主的贴身侍女也早已气绝身亡。
事后清点,追踪的侍卫失踪了好几个,五个人的尸体在不同的地方被发现。尸体的死状各异,两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外伤,分别被刺穿小腹和捏碎喉咙;剩下三具尸体表明他们受的都是内伤,由于血『液』沸腾而亡,那是一种高明的秘术。
唯一稍微值得欣慰的是,并没有发现石雨萱的尸体——然而也没有活人。谁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现在在什么地方。
石雨萱就像是一滴水,在南淮的阳光下蒸发了。
云湛一边听着石隆的讲述,一边留意他的表情。能看得出来,石隆对女儿的关心是真的,这个不惜改变自己的作风、把自己打扮成读书人的古怪老头,无疑是真的很疼爱他的女儿。但是另一方面,石隆的讲述过于有条理,过于冷静,缺乏那种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的焦躁不安,让云湛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像是什么感觉呢?云湛苦苦思索着,脸上还要装出若无其事,向石隆询问着种种细节。石隆唉声叹气,眉头紧锁,让人全然看不出他昔日纵横江湖的风光豪情。云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问:“在我之前,你也尝试着找了别人去寻找你的女儿吧?”
石隆苦笑:“有什么办法呢?我这张老脸总还值点人情,求助昔日的朋友们,他们多半是会买账的。但他们大多不在南淮定居,人生地不熟,基本都是徒劳无功,至少黑道上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承认此事。所以我最后只能求助于你这个陌生人了。如果南淮城最好的游侠都找不到她,我也没办法啦。”
这顶高帽并没有让云湛飘飘然,反而令他敏锐地意识到一点:石隆不想张扬此事。所以他先找了自己黑道的朋友帮忙,失败之后又求助于自己这个私人游侠,而始终不愿意动用官方的力量。实际上,亲王的女儿,郡主被绑架,绝对算得上是大案,如果动用全城之力进行搜捕,效果可能会更好。但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除非他不敢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之后,云湛还在思索着。为什么不敢?其中别有隐情?或是牵扯到什么丑闻?石隆肯定不愿意说出来,这一点得靠自己去慢慢发掘了。
石龙还有一点说了谎,那就是他把他和江湖人士的紧密联系归结到了寻找女儿这一理由里。但事实上,石雨萱两个月前失踪,石隆的频繁活动却是从四五个月前就开始了。
掩饰!云湛忽然心头一亮,石隆是在用女儿失踪这一事件,为自己的活动做掩饰!
云湛一下子坐了起来,在心里把此事的前因后果都理顺了:石隆不断勾结外人,必定有所图谋。但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起他人注目,于是利用过来女儿失踪来作为苦肉计。正因为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所以这起苦肉计才会显得真实可信。这样的话,他那些关系不明的旧友们才能打着寻找石雨萱的旗号放心活动。如果真的动用了官府的力量闹得满城风雨,反而不利于他的行动了。
这么说来,会不会连石雨萱失踪的事情都是假的,其实她压根没有失踪,只是被石隆藏起来了?云湛冒出了这个更大胆的猜想。但回想之前石隆的神态,那种担忧又并不像假的。当然了,察言观『色』不一定绝对可靠,某些人天生就是一流的戏子,判断一个人究竟是诚实的还是虚伪的,最终仍然要靠证据。
那我就先把失踪的郡主找出来吧,云湛想,好歹也得对得起亲王优厚的预付款。
他满意地哼了一声,慢慢沉入梦乡。
第一祭:缚恶 四、()
梦里是一片血红『色』。无论天空还是大地,无论房屋还是树木,一切的一切都是血红『色』。人们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围成了一圈。他们都伸出长长的手臂,向着圈子中央指点着、议论着。但他们在说些树木完全听不清,只有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
他们究竟在看些什么?
他也把头转过去,看向人丛的中央。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浓厚的血光笼罩着一切,血『色』中有朦胧的剪影在晃动不休,恍如妖魅。拂过全身的风滚烫如烈焰,让他隐隐闻到从皮肤上传来的焦臭味。
那是什么?他无法遏制地想着,他们在看什么?那里到底有什么?
他迈着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分开人群,向着中央走去。那些人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森白的牙齿,眼神里饱含着凶戾和嘲弄。他心里阵阵发紧,总觉得那些目光就像阴冷的刀锋,直刺自己的心脏。
但他还是咬着牙,坚定地走了进去。空气放佛『液』化成了巨大的血池,那些沉滞的颜『色』蒙住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呼吸。
我看到了,就在那里,那个悬挂着的影子……
从噩梦里醒来后,席峻峰并没有急于动弹。他知道,和过去三十年来无数个相似的黎明一样,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半闭着双眼,让梦中所见的景象再在头脑里过一遍,好像是为了把那些早已烙在脑海里的记忆更加深化。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起身,换过干净衣服,坐到餐桌旁。妻子已经为他做好了简单但是分量十足的早餐。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习惯,在一天的工作开始之前,一定要摄入足够的食物。因为一旦开始办案,下一顿饭什么时候能吃得上,可就说不准了。
“今天特地给你多煎了两个蛋,”妻子接过他刚喝完的空碗,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粥,“我昨天晚上就听说了,发生了一桩很可怕的命案,这案子一定已经被你接下来了。”
席峻峰慢慢咽下嘴里的食物:“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么,我的日常事务,你不必过问。”
妻子默然,坐在桌边,无言地看着席峻峰。席峻峰轻叹一声,语气变得柔和:“我知道你关心我,放心好了,我会照顾身体的。”
这句话是骗人的,一般而言,当一个男人经常把“放心好了”这四个字挂在嘴边时,通常意味着他绝不能让人放心。自从入行以来,席峻峰就以疯狂的工作态度而闻名,最高峰时连续四天四夜没有合过眼。那一次的案子办完后,他像死人一样在家里睡了足足两天。
妻子仍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替席峻峰整理好东西。
席峻峰和以前一样,第一个踏入尸检房。借助着熹微的晨光,他再次打量着这具怪诞至极的尸体。死者为男『性』,人族,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有着一张平凡而不引人注目的脸,虽然这一次他的现身是那么的引人注目。
仵作老韩来到时,正见到席峻峰对着尸体发呆。老韩是整个宛州数一数二的仵作行家,曾经协助官府破获过无数疑难案件,每一具死尸对他而言,都是证据的集合体。
“昨天已经检查了一夜了,还想找出点新东西?”老韩问。
“你都找不出来,我更没可能,”席峻峰说,“只是习惯了。看着冰冷的尸体去推理案情,不容易走神。”
“你知道这种伤是怎么造成的吗?”老韩又问。
席俊峰的眉『毛』拧作一团:“说实话,我办了那么多年的案子,见过的死人也不少了,还真没见过这种死法的。以前曾经有黑道寻仇的案子,受害人全身每一处骨骼都被重手捏得粉碎,但所谓‘粉碎’,不过是一个夸张的用词手法。而这一位……是货真价实的粉碎,每一块骨头都成了几乎无法再小的粉渣——只有把骨头取出来用磨子碾,也许才有这样的效果。而且,皮肤表面完全没有外伤,可见根本不是用外力捏碎的。”
老韩注视着尸体上那道丑陋的解剖切口:"关于这一点,我也思考了一夜,结合着以前遇到过的案例,大致有一点想法。这应该是毒『药』和秘术的双重作用。就我所知,有一种毒『药』能够让骨骼慢慢酥化,但那样的毒『药』一来达不到这种效果,二来同时也会侵蚀内脏。当骨头断裂时,内脏也会受损严重,而这具尸体的内脏基本完好。
“后来我想到点什么,连夜去求教我认识的一位秘术师,他向我提到了他亲眼目睹的一次斗法,那是一位明月术士和一位暗月术士,使用两种正好完全相反的秘术『吟』唱进行抗衡,就像是站在水边的人和水中的倒影一样。他们两人碰巧精神力强弱相当,这一战进行了将近两个对时都没有分出胜负。但在两人罢手之后的第二天,这两个人几乎同时全身瘫痪了。”
“瘫痪?为什么?”
“因为那两种秘术碰撞在一起后,产生了某种难以察觉的细微震『荡』,把他们全身的骨头都震碎了。”老韩回答,“当时那种效果并没有显现出来,而是之后才发作,好像被水侵蚀的墙泥也不会立刻就剥落一样。”
席俊峰想了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先使用酥化骨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