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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奕鸣俯身捡起那张纸,在灯下一看,那是一页账单,上面记录着李昱成生前欠人的钱。结合着箱子里的几枚显然是灌了铅的骰子,可以想象这个太监生前沉溺赌博,结果欠下了一屁股债。
“也就是说,他完全可能只是因为还不起赌债而『自杀』,”风奕鸣很是失望,“白高兴一场了。”
他随意地读着这张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欠刘旭五金铢,欠李红泉十四金铢,欠朱坦六金铢……好家伙,这家伙还真能欠钱,几年的薪俸都输出去了。不过这些条目事后都被勾掉了,说明他又把钱还上了,难道是他后来手气转好赢钱了?”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家伙是拆东墙补西墙,他后来借了一笔大的,把之前欠别人的全还了,于是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无法勾掉的大债主了。所以有钱的不是李昱成,是这个叫叶浔的债主……”
“你说什么?叶浔?”安星眠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
“是啊,叶浔,这个人我也记得,王宫里的一个低级杂役,”风奕鸣随时不忘炫耀他惊人的记忆里,“脾气很古怪,从来不和人亲近。”
“我知道这个叶浔。”安星眠陷入了沉思。从第一次见到叶浔,他就觉得这个人身上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在怀南公主的丧仪上近乎疯狂的表现十分耐人寻味。而现在,这张二十年前的记账单上竟然又有叶浔的名字,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加在一起一共两百来个金铢,就算叶浔拿出他所有的积蓄,恐怕也不会够,”安星眠算计着物价,“寻常的贫民是攒不出这笔钱的,叶浔得到这笔钱的途径一定有问题。”
“也就是说,这个人的死有可能和叶浔有关?”雪怀青问。
“完全有可能,”安星眠说,“叶浔这么孤僻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借那么多钱给别人,而且还是超过自己积蓄的钱。”
他把门外的老太监叫了进来:“你知道叶浔这个人吗?”
老太监点点头:“知道,活生生就是一个怪胎,谁也不愿意搭理他。不过总算他干活麻利,而且手脚很干净,所以才被一直留在王宫里作杂役。”
“你这位名叫李昱成的兄弟,和叶浔的关系怎么样?”安星眠又问。
“很不好,有一次还差点打起来,”老太监说,“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兄弟的错,他平时就对那些下级杂役很是粗暴,而叶浔的脾气也不好……”
关系很不好,差点打起来,但最终却借给了他一大笔钱,安星眠想,看来得去找这位老朋友会会面了。
第二天下午,风奕鸣又被领主安排了课程,因此只有安雪二人一同去寻找叶浔,对于雪怀青来说,没有风奕鸣跟在身边似乎松了一口气。尽管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孩十分知情识趣,对她任何越礼之处都没有,但越是这样刻意,她越觉得不舒服。
大白天的想要在王宫里晃『荡』可着实不容易,幸好叶浔这天下午被派出宫去采买,在他的归途中,安星眠与雪怀青拦住了他。
“是你们。”叶浔的脸上还是死气沉沉的没什么表情,但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丝喜悦,可见他还是把这两个人当做可以亲近的“好人”的。
安星眠心里不觉微微有些内疚,觉得为了一桩二十年前的案子再来搅扰叶浔,似乎有点不该,但他眼前随即闪过雪寂那张被摧毁的苍老脸庞,这张脸让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还雪寂一个清白。
“叶先生,我有话想要问你,”安星眠说,“可不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叶浔的脸『色』一变,向后退了一步,“问我?你有什么问题要问?”
安星眠心说不好,这个敏感的怪人居然反应那么激烈。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是关于二十年前……”
他甚至还没有说清楚到底是二十年前的什么事,但叶浔一听到“二十年前”这四个字,立即跳了起来,转身就跑。安星眠愣了一愣,连忙和雪怀青追了上去。
叶浔虽然个子矮小,也没有练过武,但是跑起来却是腿脚飞快,而两人毕竟还是不敢在宁南街头太过张扬。眼看叶浔钻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前方的巷道纵横交错,一旦追丢就肯定找不到人了,雪怀青咬咬牙,一狠心发出了一枚毒针。这枚毒针没有什么大的杀伤力,只是能让人暂时手足麻痹而已,叶浔腿上中针,马上摔倒在地。
“你们都是恶人!”叶浔破口大骂,“我以为你们是好人,你们骗我,你们都是恶人!”
雪怀青上前想要扶他,手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打开。她只能叹了口气,柔声说:“叶先生,我们不是故意要打伤你的,这枚针只是让你暂时腿脚麻痹,一会儿就能恢复。我迫不得已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因为我迫切地需要查明真相,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她简单地向叶浔讲述了一下雪寂目前的状况:“我父亲身体也残疾了,容貌也毁了,这一生受尽了无穷的苦楚。我只是想要还他一个清白,来稍微补偿一点他这些年受的罪。叶先生,你不是最看重好人吗?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好人,难道你忍心看着一个好人身背不白之冤,直到他死去吗?”
叶浔大张着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安星眠趁热打铁:“叶先生,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情,我们不会难为你。如果真的和你有关,我们可以先帮你逃出宁南城,逃离宁州,只需要你留下一份口供,证实雪寂的清白就行了。”
叶浔像是没有听到安星眠的这番话,他目光发直,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这么说,他是一个好人?我害了一个好人?”
“你害了一个好人?”雪怀青一把抓住叶浔的肩膀,“这么说,是你做的?是你杀了领主吗?是不是,是不是啊?”
叶浔的身体随着雪怀青的手摇晃着,嘴里仍旧念念有词:“他是一个好人……他断了腿,被毁容了……我害了一个好人,一个好人,一个好人……”
他一口气重复了十多遍“一个好人”,然后猛然间大吼一声,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安星眠连忙挡在雪怀青身前,担心对方暴起伤人。
但叶浔并没有向两人发起攻击,他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面颊上却流下了眼泪。又哭又笑的叶浔紧紧握着拳头,大喊了一声:“我害了一个好人!领主是我杀的!”
说罢,他忽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两人慌忙扑上前去,叶浔的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但却已经嘴唇青紫,脸『色』煞白,眼球突出,一张脸变得歪曲。雪怀青皱起了眉头:“不好!叶先生可能原本头颅里就有病变,似乎是情绪太过激动,中风了。”
叶浔这样的状况,已经不可能再施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歪斜的嘴唇仍然在重复着那句话:“我害了一个好人……”
当叶浔气绝身亡之后,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叶浔临死前吐『露』了真言,说领主是他杀的,但在场这两人原本就是城邦的通缉犯,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得把这件事先告诉风先生。”安星眠说。
“但是除了风先生之外,没人会相信我们俩的证言吧?”雪怀青担心地说。
“放心吧,还有我呢,”风奕鸣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的确亲口说了领主是他杀的,我可以作证。”
两人一抬头,风奕鸣赫然坐在小巷的墙上,正翘着腿看着两人。安星眠又惊又喜:“你怎么会来的?”
“我偷偷溜出来的,”风奕鸣说,“我原本在上东陆诗词的课程,上得好不气闷,然后想到你们去找那个脾气古怪的叶浔,总担心会出什么变故,所以趁着老师喝茶的时候,往茶杯里放了点『迷』『药』。现在他老人家大概正在打呼噜吧。”
雪怀青哭笑不得:“你可真够狠的。但是幸好你来了,否则的话,没有旁证,谁也不会相信我们俩。”
“我是领主最宠爱的孙儿嘛,”风奕鸣挤挤眼睛,“我说出的话,老头子总会听的。不过我也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我懂的,你是想要揽功,说这个真相最终是你调查出来的,”安星眠点点头,“没问题,我们只求洗雪雪寂身上的冤屈,这个功劳让你领了去,以后你争夺领主之位又可以多一个筹码了。”
风奕鸣满意地点点头:“这叫做互惠互利,谁都有赚头。”
安星眠看了看风奕鸣,欲言又止,风奕鸣说:“有什么话想说的话,最好现在说出来。现在我们还是朋友,以后各走各的路,想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风奕鸣的语调里微微有些悲凉,似乎是已经预见到了遥远的未来,安星眠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认真地说:“你以后恐怕不止是想要当一个领主,以你的才能和野心,也许会一统宁州,成为新一代的羽皇,然后把战火燃遍九州。这样的事情,你绝对做得出来,而我也不可能能劝服你打消这个念头。”
风奕鸣微笑着看着他,并没有否认。安星眠继续说:“说真的,我很想现在就杀死你,为九州根除未来的隐患,但我做不到这一点,做不到为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去杀害一个现在还清白无辜的孩子。所以我只想要求你一件事,以朋友的身份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风奕鸣收起笑脸,严肃地说。
“如果你真的有成为一代霸主的那一天,希望你能对百姓好一些,”安星眠说,“你可以做一个枭雄,但不要做暴君。”
“我答应你,”风奕鸣郑重地点点头,“以朋友的身份。”
“朋友。”安星眠伸出手,和风奕鸣依旧稚嫩的小手握在了一起。
有了风奕鸣和风秋客的双重保驾,王室最终将叶浔定为了杀害领主的罪犯,雪寂背负了二十年的冤屈也算是昭雪了。而羽笙也因为当年试图用尸舞术『操』纵领主而东窗事发,锒铛入狱,风余帆的势力因此一蹶不振。风奕鸣在这件事中果然没有白白出力,他的父亲在争夺下任领主的战争中取得了主动。
“风余帆和羽笙这两个家伙,当初审讯我的时候没少惹我生气,现在这样,真是罪有应得!”雪怀青拍着手说。
雪怀青固然十分开心,但也略有一点闷闷不乐,毕竟叶浔曾经那样信任她和安星眠,最终却在两人面前就那样死去了。而且,叶浔这一暴死,他杀领主的动机就变成一个谜团了。人们纷纷猜测,可能是领主曾经责罚斥骂过叶浔,而叶浔把这些羞辱都记在了心里,最终怒火爆发,杀死了领主。毕竟叶浔就是那样一个坏脾气的家伙,这种说法也说得通。
但安星眠却并不这么想,连续几天都一个人外出,在宁南城里不知调查些什么。雪怀青碰巧感染了风寒,躺在风秋客府上养病,没有陪他出门折腾。但每晚安星眠回来时,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怎么样?找到点什么没有?”
“有一点点小碎片,回头拼凑齐了再告诉你。”安星眠的回答则总是卖关子,那副故作神秘的表情每每让雪怀青有把他杀了做成尸仆的冲动。六天之后,雪怀青的病终于好了,而安星眠则一大早地就把她拎了出去:“跟我到城里逛逛,看看热闹。”
莫名其妙的雪怀青跟着他来到了城里,一看眼前的阵势,她就撇撇嘴:“怎么又是丧仪?上次不就看过了嘛。再说了,这次也没有叶先生来搅和了。”
“我是想告诉你,你真正需要关注的人是谁。”安星眠伸手一指。
雪怀青定睛一看,他居然指向的是丧仪师,这恰好也是上一次被叶浔搅扰的那场丧仪的丧仪师。在那一次,叶浔扔出一块石头,砸中了一位老司祭,老司祭从长长的阶梯上滚下去,又撞翻了这位丧仪师,导致他的头被磕破。现在看来,那一次果然伤得不轻,时隔数月,他的额头上仍然有一个醒目的疤痕。
“为什么要关注这个丧仪师?”雪怀青不明白,“难道他才是叶浔真正的敌人?可叶浔杀的是领主啊。”
“不,这个丧仪师无关紧要,也和整个案子毫无关联,”安星眠说,“我提醒你注意的,是丧仪师这个职业而已。”
“职业?怎么了?”雪怀青不解。
“你别忘了,当年捡到叶浔并把他抚养长大的纬桑植,就是一位丧仪师。”安星眠说。
“是啊,我知道,据说纬桑植还是一位很有名的丧仪师呢,专门给死去的王公贵胄主持丧仪,”雪怀青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要说什么。”
“听我慢慢和你说,这是一个听起来极度荒谬、但细细一想又不乏悲伤的故事,”安星眠拉着雪怀青的手,离开了拥挤的丧仪现场。两人在一棵大树旁坐了下来,安星眠说:“叶浔这个人的脾气,非常执拗,凡是他认定的事就不容更改,谁对他有一点不好他可以恨一辈子,而与之相反的,凡是对他好的人,他可以掏心掏肺地对待。”
“没错,仅仅是因为我一直对他客气而礼貌,他居然就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来试图放我走。”雪怀青回忆起旧事。
“所以你可以想象,在叶浔的一生中,最感激、最热爱、最愿意为之献出一切的,肯定就是当年捡到他、抚养他长大的纬桑植。这就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叶浔的动机:他杀人,是否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他所热爱的人呢?”安星眠说。
雪怀青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这么一说,倒也蛮有道理的,难道是纬桑植曾经被风白暮欺侮过?”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往复仇这个角度上想呢?”安星眠说,“为什么不可以不是复仇,而是一些其他的事情呢?”
“其他的事情?”雪怀青琢磨着,“我还是想不到。”
安星眠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到,以叶浔低级杂役的身份,无论如何不可能攒出两百金铢,那么他的金铢从哪儿来?很有可能是从他的养父纬桑植那里来的。于是我去查找了一番已经去世的纬桑植的消息,打听到了许多非常有趣的事情。你知道纬桑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雪怀青当然只能摇摇头,安星眠说:“纬桑植出生于一个丧仪师的传统世家。在人类社会里,虽然也有类似丧葬师这样的职业,但从事这一行的人地位都很低,还经常被人避讳,觉得不吉利。但在羽族社会里却正好相反,人们对死者的重视与尊崇让丧仪师的地位非常高,有名望的丧仪师都会受到人们的景仰和尊敬。所以纬桑植也一直非常热爱他的职业,非常珍惜传承了十多代的家族荣誉,并且总是在养子叶浔面前强调这一点。
“他甚至也曾想过要培养叶浔接班,但这个捡来的孩子脾气太怪,而丧仪师这个职业,从策划、选人、选材、程序编排、装饰,到最后的主持,需要应对十分复杂繁琐的流程,需要非常高明的沟通技巧、组织能力与审美能力,叶浔绝对做不来。尽管如此,从小耳濡目染,叶浔心里也毫无保留地接受了纬桑植的全部观点,把养父的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而这一点,就是悲剧的起源。
“我发现,纬桑植虽然把丧仪事业视作自己的生命,但是这一辈子却几乎没有完成过几个特别重要的丧仪,原因很简单——他的父亲太长寿了。二十年前的时候,纬桑植五十五岁,已经做了一辈子的丧仪师,但自己独当一面成为主角却只有短短的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