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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藤缘(上)-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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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凌抬头一望,那迎风而立的,正是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
  及至上了露台,两人分宾主坐了。
  碧桃斟上美酒,另有两个妙童端出果肴,林林种种,排了一桌。
  黎子春把盏浅笑。
  “荒山野岭的,只有些粗果,愧对佳客,水酒一杯,为王爷洗尘。”
  纪凌按着杯子冷笑了一声。
  “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我是你徒弟拿凝华符拘来的,不必灌这样的迷汤,这会待如上宾,下一刻又要打作阶下囚了吧。”
  “王爷快人快语,当浮一大白。”
  黎子春哈哈大笑,一气干了杯中的酒,对着纪凌照了照杯底。
  “我已问过清漩这一路的原委,不过是场误会。至于这凝华符,只是我门中的雕虫小技,我这就帮你解去。”
  黎子春手掌一翻,轻轻按上纪凌的额头,嘴里念个“起”字,再撤回手来,掌心已托了簇小小的银星。
  “看,这就出来了。”
  说着他对掌中吹了口气,那银星化作点点银雾,随风散去。
  黎子春虽说得坦诚,纪凌心下却并不安泰。
  他很清楚自己跟谢清漩的纠葛,可绝不是一场误会那么简单。
  纪凌想知道谢清漩到底是怎么说的,又不好直问,不免蹙紧了眉尖。
  黎子春彷佛看破了他的心事,挥了挥手,让碧桃他们退下,露台上单剩了他和纪凌两个。
  黎子春自己斟了杯酒,轻抚杯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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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宕拓派中的弟子上上下下也有百人,论人品论资质,清漩都是最出挑的,只是这孩子生来运蹇。
  “两年前我为他起过一卦,算知他命中当逢魔星,必有一劫,为避祸乱,我才让他下山,去了京中,想借世间阳气化解,却不曾想这人力果然拗不过天命,他还是遇了你。”
  黎子春叹息一声。
  “我替清漩看过,你们已是命脉相牵,便如同根的两枝藤萝,同枯共荣。我心疼清漩,自然也不会与你为难。
  “你虽属妖道,所幸未入邪门,若是留在我宕拓岭中,好好修为,也可保一世的太平,但不知你又作何想?”
  纪凌端着酒杯,一味沉吟,这事情未免也人过顺溜了一些,倒更叫人疑惑。
  纪凌这辈子什么荒唐事情都想过,却从未料到自己也有修道的一天。
  修道便修道,不过是颂颂经,打打坐,可修这东西干嘛呢?莫非还能羽化登仙不成?
  他抬了抬眼眉。
  “我从不信鬼神,只怕不是这个材料。”
  “哈哈,鬼神俱是心生,信自己便可。”
  见纪凌杯子空了,黎子春亲自为他倒上了酒。
  “修道须心清身正,开始时不免枯燥,可以你的天资,耐上些寂寞,慢慢历练,必成正果。”
  纪凌才不理那“正果”,光听了“心清身正”就觉得烦闷。
  黎子春见他神色有异,淡淡笑了。
  “明日起,你便随门人修行,我已跟清漩说过,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只管问他,他会照应你的,”
  纪凌被他那双洞悉世事的凤眼一扫,耳根发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拿酒盖住了脸。
  ***
  次日,天刚蒙蒙亮,碧桃伺候着纪凌洗漱了,又帮他换上领青色的袍子,拿一根玉簪绾住了头发。
  他退后一步,笑微微地看着纪凌。
  “王爷好仪容,有些仙家风范。”
  纪凌冲铜镜里瞥了一眼,“啪”地把镜子倒扣在桌上。
  “寒酸死了!”
  碧桃憋不住,掩了口笑。
  “王爷快去吧,早课就要开始了。”说着正了正脸色,递过本经书。
  “修道不分贵贱,总要从底下熬起,宗主虽派我服侍您,日间的修行,王爷还得自己去。”
  纪凌接过书来。
  “正殿对吧?我去就是。”
  到得正殿门前,扑面一股檀香味道,几个青衣人垂首敛眉地正往里走,纪凌跟着那些人进了大殿。
  殿内暗沉沉的,玄武神像笼在香火中,虚虚浮浮,颇有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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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里一排排摆满了蒲团,眼瞅着那些青友人挨个在蒲团上盘腿坐下,纪凌不免依葫芦画瓢也坐了下去。
  屁股才沾上蒲团,便听上首“当当”两声。
  纪凌抬眼看去,是个童子在敲铜磬,众人听到磬声齐刷刷地垂下了头去,单留纪凌一个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
  童子见他不安分,瞪圆了杏眼,纪凌不甘示弱,恶狠狠地回瞪过去。
  两下里正僵持不下,匆地那童子头一低,朝着殿门深施一礼。
  纪凌扭头看去,门口走进三个人来。
  当先一人身穿锦衣,领襟袖口都缀了轻裘,容颜如玉,正是宕拓派宗主的宝贝弟弟黎子忌。
  他身后的童子扶着个人,那人青衣薄履,气度出尘,双目空蒙。
  纪凌见了心头一动,想到黎子春那番话,一时兴起,喊了声:“谢清漩。”
  谁知那人竟像聋了一般,步子都不曾停得一停,径直向前。
  倒是黎子忌眉尖一蹙,冷冷看了过来,眼中尽是轻蔑。
  纪凌憋了口恶气,有心要走,却见黎子忌和童子都退到了殿角。
  谢清漩独自坐到神像前的蒲团上面,磬声一响,朗声颂念经文,底下的门人嘴唇微翕,一个个都跟着念了起来。
  谢清漩念的东西,纪凌自然不懂,他贪的只是那个声音。
  他早觉着谢清漩的嗓音温而不腻,舒心顺耳,但谢清漩平日里言语不多,更未似这般放声吟咏,显不出那声音的好处。
  此处殿宇高阔,又有众人的颂念声托着,倒有些余音绕粱的味道了。
  颂经再是好听,听得久了,糊里糊涂,到底也是闷人。
  纪凌抓过经书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小字,翻来覆去,不过说些修养身心,天理人伦,好不乏味。
  纪凌把书丢到一边,正闷得难受,殿门边溜进个青衣人来,见纪凌旁边的蒲团空若,轻手轻脚坐了下去。
  纪凌往那人脸上一张,这人也看向他,嘿嘿一笑,露出…口白牙。
  又挨了一会儿,纪凌实在撑不住了,昏昏睡去,头点得跟鸡啄碎米似的。忽觉有人扯自己的袖子,睁眼一看,正是身旁的青衣人。
  那人压低了声音问:“新来的?闷不闷?”
  见纪凌连连点头,那人又乐了。
  正在此时,神座前磬声一响,颂经声歇。
  众人纷纷起身,早间的功课告了个段落。
  青衣人指了指殿外。
  “出去说话。”
  两人出得大殿,青衣人引着纪凌一路穿廊过院,到了一道乌木门边,拔下头上的银簪,对着镇眼转了两转,轻轻一推,门“吱呀”而开。
  “走啊!愣着干嘛?”青衣人说着,一把将纪凌推出了门去。
  纪凌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虎着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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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拾眼,眉头舒开了。
  面前横着一座大山,坡上浓荫满目,林间鸟语不绝,山顶浮云漫卷,好一番天然景象。
  “呵呵,宕拓岭的后山还不错吧?”青友人说着,袖子一甩,瞬间变出一只鹰来。
  他托着鹰,对纪凌挤了挤眼。
  “能溜出玄武殿撒鹰走狗的,这宕拓派里可只有我陆寒江一人!”
第十章
  眼见兔子烤得滋滋流油了,陆寒江将烤兔取下,扎着手撕开,丢一半过来。
  纪凌手一抬轻轻接住,陆寒江笑了。
  “你身手不错,鹰撒得也好,不似那班人,活死人一样。”说着朝山下的玄武殿努了努嘴。
  纪凌听了“活死人”三个字,刚要笑,想到谢清漩邪张淡定无波的脸,嘴角一勾,却僵在了那里。
  陆寒江啃了两口兔肉,吮着指上的油水问:“你叫什么?几时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纪凌,昨天才来的……”
  正说着话,陆寒江偏过头来,戳了戳纪凌的那半片兔子。
  “你怎么不吃?”
  纪凌摇了摇头,围猎他是喜欢的,但这烟熏火燎、少油没盐的野味,他还真看不上眼。
  “你吃斋?”
  陆寒江往纪凌脸上瞄了瞄,不等他回话,劈手拿过那块免肉,左右逢源吃了个不亦乐乎,赶得急了,前襟滴上了油腻,他也浑然不觉。
  纪凌坐在他对面,细细打量,却见陆寒江那领青袍袖口、领子俱是油汪汪的,早黑成了一片。
  纪凌往日结交的全是一班纨绔子弟,面上风流倜傥,骨子里穷极无聊,虚伪做作,似这样洒落不羁的人还是头一次遇着,新鲜之余便生几分好感。
  “你头一日来,就随我出逃,不怕师兄责罚?”
  陆寒江将右手那半兔子啃了个干净,大手在衣摆上一擦,抬头看着纪凌。
  纪凌眉毛一挑。
  “怕?留在里头才闷死人!”
  “好样的!”
  眼见陆寒江油汪汪一只手就要拍下,纪凌往旁边一闪。
  陆寒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哈哈笑了。
  “对了,你是‘明’字辈的吧?带你的师兄是哪个?”
  纪凌虽不甚明白,想到昨日黎子春说过的“照应”,也猜得到那个带自己的师兄指的应该就是谢清漩。
  想到这里,纪凌心里一阵烦闷,修道已经够磨人的,居然还要跟谢清漩装成清清白白的师兄弟,岂不荒唐?
  他当下沉了脸,回得干脆:“谁能管我?”


  陆寒江蹙起眉毛,指了纪凌的衣裳。
  “你是五等弟子的打扮啊!该有个四等的师兄带着才对。”
  纪凌这才注意到,虽然都着了青衣,但自己和陆寒江的襟口式样有些不同。
  这宕拓派中显然是分等级,论品色的。
  未曾答话,纪凌忽觉手腕一紧,被陆寒江扣住了脉门。
  陆寒江把住他的脉,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拧了眉道:“虽被封住了,却是好浓的妖气!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还想知道呢!”
  纪凌抽回手来。
  “实话告诉你,我本在人间活得逍遥,莫名其妙被人拘进了暗华门,一路上人人指着鼻子骂我妖孽。
  “进了这荒山更是作怪,你们那个宗主拉我修道,什么四等五等,什么辈分尊卑,早知道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压根就不会来!”
  听罢他气鼓鼓的一通话,陆寒江倒笑开了。
  “哦,果然不是修行的卜者,宕拓派开宗立派数百年,除了那谢清漩,你可是第二个外道弟子。”
  纪凌耳朵捉到“谢清漩”三个字,哼了一声:“他是个鬼吧!”
  “哦,你知道他。”
  陆寒江拿鞋尖勾来枯叶,盖住脚边的免骨。
  “他当初上山时可连个鬼都算不上,五年前黎子忌带回来的是一具尸首。”
  纪凌豁然抬头,陆寒江看他瞪圆了眼,刻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
  纪凌看出这人有些小孩心性,顺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陆寒江得意地点了点头。
  “你可算问对人了,再没哪个比我吏知道这中间的底细的。这话得打黎子忌身上说起,你知道他吧?”
  见纪凌颔首,陆寒江又说了下去:“他跟我们宗主是亲兄弟,可脾气性子却全不一样,不喜清修,最爱吟风弄月,常去人间流连,自打八年前在外头结交了谢清漩,更是终年不见人影。 
  “五年前的冬天,那天我刚好在宗主屋外值夜,天还没亮,他突然套了个车回来,带了谢清漩那个妹妹,扑进来就求宗主救人,宗主气坏了。
  “须知这宕拓岭是玄武王的福地,道行浅些的都进不来,更别说把个尸首弄进来了。可不知道宗主是太疼他弟弟还是怎么着,最后还是替谢清漩作了法。
  “命讨不回了,却保住了元神,又过了半个月,将那两兄妹收进门来,谢清漩这人确有些悟性,兼之师父看得上眼,短短三年就从五等弟子升到了一等。”
  说到此处,陆寒江叹了口气。
  “我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也就是个二等。你既是宗主看上的,莫跟着我胡混,两三年后说不定又是个人物。”
  他起身拍拍屁股,就要下山。
  纪凌坐在原地,拈了根草叶,冷笑一声。
  “一等又如何,还不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了怔,眯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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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没看出,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纪凌拂衣而起。
  “我可不是修道来的,你要愿意,我们搭个伴,把这一山的兔子都逮尽了!”
  陆寒江抚掌大笑,说了声:“好!”
  二人一路下山,纪凌忍不住问:“你也是个痛快人,干嘛憋在这里?”
  陆寒江看了他一眼。
  “你可知我年岁?”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貌,可念及他那句“拔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倒又疑惑了。
  陆寒江伸出一根指头。
  “到明天春暖,恰是我一百岁生辰。呵呵,修道自有修道的好,谁不爱长生不老。”
  纪凌暗暗吃惊,脸上却故作不屑。
  “此地这么无聊,便活百岁也没意思。”
  陆寒江哈哈大笑。
  “我贪的不是‘长生’,而是‘不老’,普通人五六十岁已是弯腰曲背,焉能如我撒鹰走狗,享世间快活。”说着,拍了拍纪凑的肩膀。
  “难得投缘,我认你这个小兄弟,哪天得了空,教你些小小把戏。”
  说话间,已到了玄武殿的后门。
  两人悄悄掩进门内,陆寒江拿簪子将锁眼重新拨上,道了声:“明日再会。”
  一猫腰,他跨过花栏,抄近道朝正殿跑去。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纪凌背过身来,顺着长廊往前走。
  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曲径迂回,又兼树丛掩映,花影婆娑,路并个好认,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才没迷了方向。
  纵是这般,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也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置几方太湖石,石边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时值春末,翠叶间花蕊堆叠,密密层层开了一树。
  树下立了个人,许是等得久了,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
  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下坠。昏黄的光影里,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
  晚风过处,送一脉甜香,中人欲醉。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默默端详着他。
  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略偏了头问:“纪凌?”
  “你怎么来了?”
  听纪凌这么问,那人笑笑。
  “我该问你:怎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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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为这个来的!”
  纪凌冷哼了一声。
  “这会儿找上门来了,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颔,抚上那水色的唇。
  “你跑这趟,怕是不情愿吧。其实我成仙入魔又与你何干呢?你不口口声声要除了我的么?嗯,怪只怪你命不好,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
  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你师父把你给我了,对吧?”
  “啪”地,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
  纪凌一时傻了,他长到二十岁,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几曾吃过这样的亏。
  等同过味来,心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扬手要打,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直撞在碧桃树上。
  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经不得碰,打着旋儿,零落而下。
  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眼帘紧紧合着,跟个死人一样,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可看这光景,竟是歪打正着了。
  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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