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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之后他在原地静坐,额角白发轻轻拂动,很耐心的等待结果。
结果半盏茶后来了。
晚媚活生生地立在他跟前,声音打颤在问他:“小三呢,他人在哪里?!”
晚媚生,那么姹萝就死,结果并不出乎他意料。
他还是平静,将半旧衣衫掠了掠,抬头,看住晚媚眼睛。
“小三死了,昨天他将真气渡给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他是绝无生机。”
这一句说完满室寂静,他们甚至听到了彼此血液流动的声响。
晚媚觉得自己踩上了云,人和心都一样缥缈,连说一句话都已经不能。
“他的尸骨在哪……”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自己发问,声音遥远象在天际。
刑风不答,将手拢进衣袖:“小三死前有句话让我带给新门主您,他说他终不负你。”
晚媚的心应声碎裂,恨极痛极甩起了长鞭,‘忽’一声扫下他脸上一条皮肉。
“我问你他的尸骨在哪。”她高声:“你记住我没有太多耐性。”
刑风冷笑,额头鲜血滴落蒙住了他眼,他就带着血色看住晚媚:“那么门主你可知道,我也曾是姹萝的影子,也曾和她甘苦与共,发誓永不负她。”
“我问你他的尸身在哪!”晚媚又是高声,皮鞭如雨落荷田,一记又一记落在刑风肩头。
到最后刑风体无完肤,她都以为再也要不到那个答案,却看到他终于自袖拢里抽出了手,对着四壁遥遥一指。
“看见那些血迹了吗?”他沙哑着嗓子笑得邪魅:“看清楚了,这里四面墙上到处都是,每一处都沾着他的血肉,至于骨头嘛,我已经让人碾成粉,早就喂了狗。”
“您为他收尸吧门主,为这个血肉成泥也不曾负您的影子。”见晚媚失魂他又靠上前来,贴住晚媚耳根,一字一句求死无畏。
晚媚在原地抽气,最终却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上前抚住了墙,手指滑过那些暗红色凝固的血肉,就如同滑过那些形影相偎的岁月。
耳畔刮过夏风,她依稀听见了那夜秋千上小三的耳语。
——我不会负你。
你放心我不会负你……
一诺虽轻却如山,他的确是个君子,不枉不负深情如斯。
()
昨夜那最后的一笑仿若还在眼前。
无力至极苍凉至极的一笑,却是在让她不放弃希望。
是在说:也许他能撑过这夜,那么他们就真的战胜了命运。
“命运……”念及这两个字晚媚痴狂起来,鞭如狂风横扫,每一下都深深击进刑风血肉:“命运就真的不可战胜吗?你既然也曾爱过姹萝,那为什么就不能将心比心,放我们一条生路!”
刑风不争辩,只是沉默,动也不动任那鞭声呼啸。
血肉在刑房四溅,一路猩红,打湿了本已干涸的四壁。
晚媚突然猛醒,将鞭收住,挽一个鞭花托住了刑风下颚,冷冷看他:“你在求死是吗?虽然对你的主子失望,但仍想下去陪她。”
刑风身子微晃,垂下眼帘,许久才道:“你错了,我没有资格对她失望,只是觉得她的罪孽应该到此为止,如此而已。”
晚媚闻言拧眉,拧成了一个邪恶的结。
“那我就不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让你们人间地下永不相聚。”
说这句台词时她隐隐微笑,恍然间已是又一个姹萝。
刑风黯淡无神的眼却在这时亮了,里面跃出道雪亮的光,杀进晚媚深心里去。
“恭喜门主成为又一个姹萝。”他轻声,那话却力有千斤:“我想小三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变成第二个刑风。”
晚媚心神一荡,眼里的魔意因为小三这两字顷刻破碎。
神隐又被挥起,这一次是直指刑风心脏。
发力之前她看住刑风,看他半头的斑驳白发和眼角鱼纹,叹了口气:“姹萝这样一个人,却有你这般爱她,可真真是没有道理。”
“当然是没有道理。我愿意下去陪她,就如同小三愿意为你去死,只是愿意,没有道理。”
刑风神智清明说了这么一句,最后一句。
神隐破风而来,穿过他心房,终结了他的苦痛。
刑房之内万物皆空,只得他那一句久久回荡。
——“当然是没有道理。我愿意下去陪她,就如同小三愿意为你去死,只是愿意,没有道理。”
※ ※ ※ ※
听竹院,竹浪静,晚媚更静,蹲在地间,只是抱紧那把团扇。
扇子是她在刑房捡的,一看就知道是人皮扇子。
皮子上面有颗她熟悉的红痣,原本长在小三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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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用小三皮子做成的团扇,这就是刑风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欢,姓谢名欢,好名字。”
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发话,是公子微沙倦怠的声音。
晚媚闻言回头,一时间醍醐灌顶:“你早知道他是谁对不对?因为他和姹萝有仇,所以才不杀他,容他和我相爱。这样的话,我就会因为他,永远和姹萝不能一条心,永远如你所愿的争斗下去!”
公子不语,以行为默认。
晚媚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步步近前,走到他跟前,‘忽’一声挥动神隐。
博命相杀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局棋,晚媚对公子的愤怒可谓理由充分。
公子低声咳嗽,右手张开,一下穿过鞭影,卡住了晚媚颈脖。
那只手冰冷,更冰冷的还有他的声音:“所谓情爱只会妨碍你前程,你要明白,谢欢存在的意义就是成就你,他的死就是对你最后的成就。”
晚媚笑,头后仰,不挣不扎,巴不得他将掌收紧。
时间沉默着流逝,公子叹气,将掌松开,声音里终于有了暖意:“失去了他,不代表失去一切,跟着我你的天地才广,媚者理当无疆。”
晚媚还是笑,嗤之以鼻。
公子又叹气,声音开始无奈:“那要怎样你的愤怨才平,才肯抬头朝前看。”
“让小三站在我跟前。”
晚媚想也不想回答。
院里这时开始起风,柔风荡过竹尖,一声声恍如叹息。
在这叹息声中公子扬手,指握莲花缓缓拂动。
屋里飞起了荧蛊,满屋都是,无穷无尽。
银色的亮光在晚媚跟前聚集,影像渐渐清晰。
白衣如雪眉目如画,那是她的小三,正在咫尺之外朝她微笑,笑得无力苍凉然而温暖至极。
晚媚的泪坠了下来,不是流,是一颗颗无比沉重的下坠。
怀里那把团扇也一起跌落,正面朝上,被荧光照得分明。
扇面上字迹殷红,晚媚凝目,终于看清那是一首五言绝句。
凉露抚琴扬
九州遗众芳
银河安无舟
彼岸已定香。
(上部完)
番外 黄金锤
刑堂里的这一夜,刑风知道,是自己的最后一夜。
晚媚已经离开,四壁空空的刑房,又只剩下他和小三相对。
半个时辰敲碎一根骨头,现在时辰已到,他知道自己还有工作没有完成。
锤子在他手间,很小巧,却很沉,完全是黄金打造。
隔了这么多年,他仍记得很清楚,最早姹萝很爱使这把黄金锤,用它将核桃一颗颗敲碎,攒许多核桃仁,攒到满把的时候才开始吃。
“你有没有使过这种小锤?”落锤之前他突然问了句:“敲没敲过核桃?”
小三的神智这时已经不大清明,看他时有点迷蒙,摇头:“我没使过,晚媚不爱吃核桃。”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刑风缓声,将锤扬起,也不管小三是不是能听清,自顾自地开场:“这个故事,就和这把黄金锤有关。”
十六年前。
姹萝十九岁,就和今日的晚媚一样,一样的年岁,一样的住在绝杀院。
鬼门的主人那时还是蓝禾,不过不常露面,一切事务都由门主月如打理。
月如那时二十二,人长得单薄,地位也不稳固,在门主位子上坐得很是飘摇。
刑风记得很清楚,自己被单独唤去那天是八月十九,秋高气爽,门主的院子里落了一地桂花。
那时候月如正在吃桂花酒酿,见到他的时候抿嘴一笑:“你来了,今年的桂花酿很好,要不要也尝尝?”
刑风欠身,不回答,安静等她吃完。
“怎么办好呢。”吃完之后月如叹气,语气表情都是一派迷蒙:“流光说你和主子有私情。我刚找你主子来问过,你主子态度强硬,说我故意刁难排挤她,还要到蓝主子哪里评理。”
“她现在势头正劲,如果到听竹院告状,我还真怕给她告倒。”
见刑风沉默她又加了句,大眼睛无辜地睁圆,好像真是一个胆怯的少女。
刑风慢慢抬头,性子还是一贯温和,回话:“我主子脾性暴燥,门主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计较。”
“我哪里敢和她计较,她姿色极好天赋极佳,迟早有一日我是要败在她手上。”
刑风于是只好跪低:“还请门主大量,相信我主子忠心,也相信我和主子只是主仆。”
跪了许久月如还是不说话,开始吃碟子里的桂花糕。
“如果门主不信,可以将刑风调了,去哪里由得门主安排。”
月如无话。
“最近进了许多新影子,刑风可以去做教头。”
月如一笑,拍拍嘴角的桂花糕屑,又拿起粒蜜枣,继续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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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门主的意思应该如何呢?”最终刑风抬头,眼眸黯淡,里面有对宿命的屈从。
“我这里有种新蛊……”月如搁下了手里零嘴,迟疑一会,单手按上心门。
“可是这蛊虫太恶毒!”她道,走近前来,捧住了刑风的脸:“要知道我也不想,你可千万不要怨恨我。”
很快刑风就回到了绝杀院。
姹萝在琴房,正在发脾气,将一盏滚热的茶泼到丫头身上,又立着眉让她把茶碗咬碎,一口口吞进去。
刑风进门后叹了口气,那丫头立刻如获大赦,飞也似地逃出了房门。
姹萝还不解气,眉头几乎立起:“你求情那你替她,替她把这只茶碗吃了。”
刑风笑,好脾气一如往常,找来锤子,替她敲核桃。
姹萝爱吃山核桃,倒不是因为核桃如何美味,而是因为她要保养头发,那一头闻名鬼门的五尺长发。
“今年的核桃好,皮薄肉多。”敲核桃的时候刑风道,将核桃肉里每一点杂屑都仔细挑拣干净。
姹萝不说话,不一会上来,从后背紧紧搂住了他腰,胸膛绵软,贴在了他臀上。
隔着几层秋衣,刑风仍能感觉到她胸膛热力,那一团柔软在他身后厮磨,让他几乎立时有了反应。
身下欲望立了起来,也几乎是同时,胸口好像落下了一把重锤,将他四肢百骸都要震碎。
姹萝的手这时已经游走到他身下,在那上面流连:“你抱住我,不要问我为什么,只要回身来抱住我。”
刑风觉得诧异,回身来捉住她手,这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从地杀一路做到绝杀,今日的姹萝已经是身经百劫,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做惧怕。
“发生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刑风弯下腰,将她手抵在胸膛。
姹萝摇头,只是将手穿过他臂膀,和他紧紧贴合,靠到不能再近。
在门主房里,一派小女孩姿态的月如,是如何操控她眷养的蟒蛇,蟒蛇又是如何爬上自己身体,冰冷滑腻,和自己交合。
这一幕她终生难忘却绝对不会再提起。
“我说过不要问!”在刑风怀里她喃喃,隔衣衫咬住刑风皮肉,又撕又咬,坏脾气一点没有收敛。
刑风无话,只得抱住她,将她头贴在自己肩膀。
回卧房她还是搂住刑风腰肢,搂着他才能睡着。
睡前还不忘咬牙切齿:“我什么都不怕,我不避嫌,不出一年我一定将她踩在脚底,新仇旧怨一起清算!”
脾气暴燥性格刚烈,这时候的姹萝很少笑,可在刑风记忆,却是再也没法追及的甜美。
※※※※※※※※※※※※
第二天醒来,姹萝还是搂着刑风腰身,脸贴在他后背,手指在他后颈绕圈:“你说过你觉少,一定比我晚睡早起的。”
刑风不回话。
姹萝又笑,腻到他胸前,这才发觉他脸色青白,下唇两个被牙咬出的血洞,人已完全昏厥。
“门主给我下了蛊虫,名字很好叫做‘色戒’,想来是要我清修。”醒来后刑风苦笑,并不打算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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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萝顿住,五指握在他肩头,按下五个深深红痕。
“从今往后我要戒色,其实这样也好,你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多野蛮……”
这句调笑还不曾说完,姹萝就已经起身,步子凌厉,长发在身后荡成一条决绝的弧线。
“解药,给我色戒的解药。”
进门后姹萝劈头就是一句,手在月如跟前展开,眼里厉光几乎能将她劈穿。
月如笑,放下手间银耳羹,侧头看她:“我记得你说你和影子清白,怎么,我对他略施小戒,你就这么巴巴地赶来,这不是自己甩自己嘴巴吗?”
“我这人便是这样!”姹萝眉角立起:“我的碗只能我自己摔破,我的影子只能我自己惩戒,和门主没有……”
“很好你还记得我是门主。”月如接过她话,又将银耳羹捧起:“你要记得,虽然你很得听竹院欢心,可今时今日我仍是门主。”
姹萝埋首,五指握拳,指甲掐人掌心:“你说过,只要我和……和夜……,你就会放过刑风……”
月如又笑,张嘴吹了吹烫羹的热气:“我是放过了他,没要他性命,我没食言。”
姹萝沉默,极力稳住呼吸,许久才能平静回复:“那你要怎样,才肯给我解药?”
月如不答,继续吹她的汤羹。
青石地面上这时有一条暗影滑动,一条漆黑的蟒蛇正徐徐游来,在姹萝脚底打转,试图盘上她的小腿。
就是这条蟒蛇,通体漆黑,所以名字叫做夜。
姹萝浑身肌肉绷直,将牙关咬了又咬,这才重复:“你要……怎样,才肯给我解药?”
月如放下手里汤碗,上前来抚过她长发,一边叹息:“我有的时候真奇怪,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头发。”
姹萝挺直脊背,由得她去摸,那一头长发就象软缎,在昏黑的屋里涌着粼光闪闪的浪。
“我如果要你这把头发……”
月如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姹萝已经立直,长发逆飞向后涌起,发尖扫过长桌,接着了那上面未灭的烛火。
满屋顿时涌起烟浪,长发触火即燃,很快就烧成一把黑灰。
养这一头长发需要十年,可毁灭却只需一瞬。
姹萝就是姹萝,象蓝禾所说,从不犹豫有种决绝的智慧。
“我只是说如果。”等屋里烟尘散尽月如才突然发话,过来摸她犹有余温的头发,煞有其事蹙眉:“你怎么能当真,怎么舍得?!”
“你还要什么,还想怎样。”姹萝在那厢低头回她,咬着牙,一字字咬碎。
月如放下了手,终于敛起笑容,缓声:“我要怎样,你其实清楚。”
“你要我死,可这桩我不能答应,听竹院也不会答应。”
“我不要你死。”隔许久月如才叹了声:“我不过要保住我这个位子,你也知道,失去这个位子,我的下场就是死。”
这句话来自肺腑,因而难得有几分真诚。
姹萝慢慢抬起了头:“那你要怎样,才能确保我不会威胁你的位子?”
月如抿唇,弯腰打开抽屉,找出只纯白色的玉匣,在姹萝眼前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