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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比父亲的两个点数都小。崔希真哈哈一笑,“你这手黑呦——还是该我来。”拿起骰子扔了下去,骰定后便乐了。
“嚯,击下你一匹马。”崔希真笑眯眯的将儿子一只黑马打回原点去,“来来,继续手黑。”崔光弼心思哪在输赢上,不过陪父亲一乐,象牙骰子拈在指间便要随手掷下去。便听父亲又说道:“行之心境能臻至此,学问上必能更上一层楼。这也是好事。所谓经大苦痛者必有大成。”他眯着老眼,乐滋滋道,“没准宣圣之后,咱崔家也能出一位圣。”
咯……崔光弼手一抖,两枚骰子落在了双陆盘上。
“哎呀呀阿弼,你真是手黑如墨呀。”崔希真一看点数乐了。
崔光弼一脸无语的看着父亲。
心道您老可真能想。
“宣圣”是谁?那是世宗文皇帝,被大唐诸子百家共尊为“宣圣”。
毫无疑问,世宗是学道大宗师,若她不是皇帝,以其著书立说的成就,早可被列为“子”了,然她能被大唐诸子百家共尊为圣,却是因为世宗确立了中国的“道统”——这种成就怎么能再现呢?
他们清河崔氏身为东汉以来的世家,文道当然昌盛,自汉至先皇景宗朝,崔氏出过的文学家、史家、诗人、书画家多不胜数,也出过易学家和不少经学家,但未有人能地儒道墨法这四家成为“子”,反观博陵崔氏却出过一位崔明威,被北周儒家列为“崔子”。清河崔氏明里不说,暗里却是较劲的。但如今不是先秦时代了,著个书立个说就能成为“子”,尤其最被人看重的儒道墨法四家,而成为“子”简直难之又难。而在崔清珏展露头角后,崔光弼暗里就期望儿子能成为“崔子”,然则父亲竟比他还能想——竟然畅想到成“圣”了。
崔光弼真不知说什么好了,“父亲,您可真是……”
您老可真是敢想啊。
道儒墨法这四家,自老孔墨商四圣之后,还能有人成圣吗?对,儒家还有个亚圣孟子,但那也在昭宗朝,由昭宗皇帝提出认定,重的是孟子的“民贵思想”,诸家无敢反对——谁敢反对就是和天下万民为仇,那还不被指着脊梁骨?大唐可不是以往朝代,庶民不识字不知政,世宗皇帝“教育下庶民”之后,所谓“民意”就不是浮在纸面上的了。但是除亚圣孟子这个外,道墨法三家可还有一个圣?这难度,还不如想想入先天——当然这也是空想。
崔光弼叹气道:“父亲,世宗成圣不一样的,那是因为道统。”
什么是道统?
自春秋战国以来,诸子百家争鸣,道墨儒法先后成为显学,为争一统王朝中的治国思想统治地位,又斗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为什么?——因为道统。
南北朝对立时,北魏和南梁都自称“中国”,而称对方“岛夷”“索虏”,为什么?——因为都认为自己是中国正统。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自先秦诸子百家以来,无论道墨儒法还是其他学派,以及出色的政治人物,对“中国”的定义都没有一个可以所有人都信服的概念:其一是从中原地域论中国——那么占据了“伊河、洛河流域以洛邑为中心的中原地区”的北魏就是中国。那么南梁王朝就是南夷了?噫,那兰陵萧氏和南方士族都得跳起来,江南的百姓都得骂人。其二是以继承中原文化论——那北魏和南梁都是中国,因为继承的都是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文化。而大唐的藩属国如新罗、扶桑都是全面学习中国制度,那是不是也能称为中国?其三以汉族血统论,汉人建的王朝为中国——那南梁王朝才是中国。但北魏时北方士族多与鲜卑氏族通婚,大唐高祖就有鲜卑血统,而大唐统一南北后南方世家又多与北方世家联姻,要说血统,如今谁的血统还是纯粹的汉人?而在西周的时候,秦人还是戎族,那大秦帝国是不是中国?
所以,这些“中国”的论断都不被大唐诸子学家认同。
因为太肤浅、太表面,中国的地域、中国的制度文化、中国的血统,这些都不是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道统。
道统是什么呢?那是根植于灵魂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思维模式,认同和信仰,是你的肤色虽然变化、你的地域流于海外、你的嘴里说着其他国家语言写着其他国家文字,学习其他国家的文化过着其他国家的风俗,你心里仍然认为你是中国人。
但这样的道统为何哉?
世宗回答了这个问题,确立了何为中国,这对文明传承来说至关重要,纵大唐之后千年万年,只要此道统不失,中国就会千年万年永存,无论是在此地,还是在彼地;无论是在此世界,还是在外世界。道统源远流长。这是所有学派的至高追求。
而世宗确立的道统能被大唐诸子百家深表赞同,就在于道统中统合了诸子百家的精髓,它不是哪一家哪一言,但谁都能在它那里寻到自己的根,寻到自己的至道。那一篇文章三千七百八十八字,镌刻在所有士人心中,融入血中,成为灵魂的记忆,通过血脉代代遗传下去。——这种成就,那是能比的吗?
崔光弼真不知怎么说了。
“快走,快走。”崔希真见儿子掷出的点数不会打下他的马,笑得极乐呵,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论,一劲催着儿子,“别磨蹭。”
崔光弼无语提起马形棋子,按点数行线。崔希真乐滋滋的抓起骰子,在嘴边吹口气,“该我了,该我了,看我的仙气。”
崔光弼:呵呵。
人说老顽童老顽童,他父亲已经是越了七十的从心所欲,到了八十的返老还童了。
一局双陆打下来,崔光弼自是输了,崔希真慢吞吞的取下眼镜,抬眼看着儿子,那双苍老的眼睛深不见底,看得崔光弼顿时肃然。
“阿弼,世间事要敢想。”
崔希真说道。
崔光弼沉思默虑,良久才起身,向父亲深揖一礼,“父亲比儿子看得深。”
崔光弼想起了姚文理公。
帝国科研院的创始人之一兼首任掌院。
被誉为大唐的“理学之父”。
那是高宗皇帝的后君。
***
崔家的这番谈话李毓祯当然是不知道的,但五月初五这日她收到了崔清珏的礼物。
这看起来挺寻常。
这日李毓祯收到了很多礼物。
逢节赠礼是大唐流行的习俗,亲戚朋友,乃至同僚同窗之间都会互送礼物。当然,下官不得为上官送礼,否则就等着被廉政司署请去喝苦楝茶吧。李毓祯收到的礼物也不是百官上送,主要是皇室宗亲,有表亲关系的世家——这就多了,还有天策书院的同窗,以及,她的朋友。
能被李毓祯视为友的,不多;敢于自视为李毓祯之友的,更少。
至少得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或者说意气相合。
——慕容绝必是一个。
慕容绝给她的礼物装在一只黑曜石的匣子里,匣上还刻了隔离术纹。
里面放着一截枯枝。
那是峭壁上虬松的一段树枝,原本生机盎然,被慕容绝一剑斩下,带着她的剑意。
李毓祯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放入匣中,气机刹那涌动,差点掀了她的光天殿。
李毓祯“呵”一声笑,这份礼她希望。
待她闲下来,必回慕容绝这一剑!
崔清珏的礼物当然不是朋友赠礼,李毓祯没有视他为友,崔清珏不出色,而是文武二道不同领域,这意气相合比较难;而李毓祯从来不是勉强自己的人。而以崔皇后的关系,崔清珏向她赠礼当然是合乎礼节的,但因为是崔清珏的礼,这份礼物也就不寻常起来。
端午赠物,流行的是赠扇,既风雅,也清凉。崔清珏赠李毓祯的礼物,也是一柄扇子。是长安近年流行的折扇,水磨竹骨,滑润如玉,扇面是崔清珏亲手画的松竹图,松竹林中一条直径通往云深不知处,隐与天际相接,一行清朗墨字题跋:“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右端钤了一道阴文闲章:“道行之而成。”
李毓祯看着扇面,沉默了一会。
而后合上折扇,搁到书案一边的侧柜上,继续看侍女择选出来的,值得她看或者应该由她亲视的礼物,神色平静淡然,没有什么不寻常,声音也是平淡崔行之的论著可齐?”
&nbs书很多,楠木书架有十几架,李毓祯并未读完,很多是她不感兴趣的,譬如经学就在其中,但崔清珏写的那篇《论道理性命》她很早之前就读过,觉得很有道理——有些至深之道是相通的,不分文武。
琴心是东宫司书女官,立有潇园先生的《潇园诗话》和一部诗评合集,还有一部《潇园集》,是论道散篇的合集;其他未有收录在这。殿下要全看吗?奴婢明日从崇文馆调过来。”
崔清珏的著述不少,以他文道宗师的声望,东宫崇文馆自是分类收全他的著作,但此时天时已晚,太子端午活动多,回东宫已是戌时了,刚刚又敲过二更的鼓,就算要看崔潇园的书也是明日了吧,琴心暗里揣测着。
李毓祯只“嗯”了一声,继续拆看礼物。
最后一份礼物是萧琰的,以往李毓祯看萧琰的礼物总是放在最后,琴心和扶真择礼时就仍然延续了殿下这个习惯。
萧琰送礼向来是随地取物,在什么地方就送什么地方的礼,不论贵重,她认为这样才有地气,重要的是心意真诚。
她这回给李毓祯送的就是神农域的鸡血梅花玉。
李毓祯打开乌沉刻花的铁木匣子一看就轻嗤一声——果然是在道门。
萧琰送的这块玉,玉色鲜红欲滴,玉质通透,是鸡血梅花玉中的极品。她用刻刀削出一柄玉刀,只若手掌长,刀身鲜红若鸡血,又有大朵团块,像一丛丛盛开的梅花,瑰丽夺目,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让人眼神深陷下去拔不出来。
琴心扶真瞥眼过去只觉艳丽夺目,刀身线条也是润泽流畅,仿佛那是天然铸成的一柄血刀,而不是刻刀雕成,却没有那种心神相夺感。
李毓祯忽地一声轻笑。
声音清澈如寒冰相击,带着冷冽铿锵的意味。
萧悦之,这是身陷情障里了。
李毓祯眉斜而起,挑起几抹幸灾乐祸。
想起自己送给萧琰的那份礼物。
李毓祯唇勾了起来。
……
第370章 天地浩大,唯我独存()
端午节大唐官私都放假一日,道门虽不同俗世但逢节庆日也是给假的,让道徒们放飞一下身心自由,沈清猗自然也给丹徒放了假,这日上午便不去丹房,朝食后就和萧琰去花厅拆礼物br /》 端午这日两人也收到了很多礼物,两张云芝纹雕边几上已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礼盒,当然多数都是沈清猗的,送给萧琰的礼物都是送去梁国公府,唯有少数几份是直接递到神农域无量观,其中就有萧琰亲娘李翊浵的礼物。
对于亲娘知道她在道门,萧琰一点都不想说惊讶——她都不知道阿娘乐游到哪去了,给她写信都不知往哪寄,可阿娘就是知道她在哪里,这等聪明劲萧琰早就不想探究了,非吾等凡人能想象也,萧琰这么调笑自己。
她欢喜的拿起阿娘附在礼盒中的信打开,看了会儿咦道:“阿娘是在南东洲啊……”竟然游这么远,都跨一个大洋了,也不知路上安全不,她娘这惊世美貌啊萧琰真个担心,觉得要有两三个先天护着才放心。这么想着又失笑,当先天是菘菜啊,还两三个……不过阿娘身边应该是有一个先天吧?——萧琰莫名这么觉得,虽然她从没有见过,但自外祖父景宗薨逝后,她在公主府中就隐隐感觉到一个强大的存在,远远超过洞真境的强大,她并没有感知到,而是一种直觉,或许是因为她的神识至纯净也至宁静,萧琰没有问阿娘,心里揣测这应该是外祖父留给阿娘的守护者?因这一位前辈的存在,萧琰才没有太过担心她阿娘东游西游;再者,以她阿娘的聪明,只有她算计别人的,哪有她吃亏的呢。萧琰想着就笑,看完后又递给沈清猗,声音向往又怅然的道:“不知道阿娘有没见到母亲。”
应该没有吧?不然阿娘会提的。
也不知母亲还在不在大东洲?
萧琰觉得自己很静的心忽然有些波动了,立即凝目静心,晋阶的事不能急。
慕容绝和李毓祯的礼物也是直接送到道门,萧琰如临大敌,一脸肃然,立即拿到另一边搁着,说要最后看,还要一个人移到后花园去看。
这当然不是避着沈清猗,而是……
萧琰扶着脑门道:“估计学长还是一道剑气,每次送礼都这样,毫无新意千篇一律,收她的礼物毫无期待啊,”说着又忍不住噗哧笑,其实她还是蛮期待的,因为慕容绝的剑意每次都会更强,对于武者来说,还有什么比挑战更有意味呢?转脸又肃然道:“这是学长晋入先天后的剑意,估计我离开神庙后她的剑意又增强了。一会我到花园去看,比较安全。”
见沈清猗蹙眉,她又笑,“没事,千山学长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这个分寸不知道有多大,萧琰倒不怕自己受伤,只担心刀意和剑意相撞时她无法完全收束住——被少神司封印后对她的实力还是有些影响的,不能达到最圆满的境界。
又说起李毓祯的礼物:“她送礼有些,嗯,随心所欲……说不准,有出人意料的,危险。”萧琰一脸苦瓜样,有一年收到李毓祯的礼物就是樱桃毕罗里混了芥末,从符纹保鲜盒里取出来热乎乎香喷喷的,她没忍住啃了一口,然后就……那一年她都对樱桃毕罗有阴影!又有一年收到的礼物炸她一脸黑……没准今年更厉害,万一李昭华由爱生恨——嗯这个不太可能,昭华心胸没这么小,但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萧琰总觉得李毓祯是要让她吃苦头的,“还是小心为妙。”她说道,最紧要是别波及了清猗,要祸害就祸害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好了。
沈清猗听得想笑,又忍住,说道:“祸害了花花草草找你算账——行了,我知道了,一会你出去自己拆。”当她这么小气么?李毓祯送的礼物她一点都不想看。
萧琰心道:我不解释你肯定生气。
两人说笑着看完了所有礼物,萧琰便去了花园。沈清猗立在花厅的后花窗边看着,一直到萧琰的身影转入浓荫,去了荷池那边再也看不见,她才坐回案几后,随手拿了一本游记看着,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好一会,才见萧琰回来,漂亮俊丽的脸上一道醒目的剑痕,从右眉尾直落颈上,鲜血淋漓欲滴,其实已经凝结,但看着着实心惊,右侧衣领已被血染红,左胸也裂出一道长口,露出裙衫里面的朱红中衣,那一道斜口似是要将胸膛斩裂一般。
沈清猗看得心口一跳,起身疾步上前,伸手抚她脸颊又止住,见伤口竟有寸许深,两边颊肉都微微翻起,嘴唇一时抿紧,吩咐白苏菘蓝端水取药过来,右手落在萧琰胸口衣裂处,见里面的中衣没有血迹才放心,便觉指尖一道凛冽冰寒之气,似冰棱般锥入。
萧琰立即握了她手,消解那道刺寒,说道:“这衣上还残留着千山学长的剑气。”
而她脸上的那道深长伤口则是李毓祯的剑意所伤。
很快两侍女端水取药过来,沈清猗为她净面敷药,那创口却只是微微收敛没有愈合,沈清猗眸色一深,这已经是她炼制的最好的外伤药。萧琰说道:“没事,这是剑煞未消,等过几天消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