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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督府下令河西军中军抽调五千士卒分别奔赴鄯善、焉支抗洪,相邻的高昌、且州、海州三州折冲府接到防汛司的关防文函,立即抽调府兵分别赶往二州,联合鄯善、焉支州的府兵,组成抗洪抢险队伍。鄯善州、焉支州的刺史府也马不停蹄的运作,征调当地民力物力,组织抢修堤坝和救灾事宜。
受灾最重的是鄯善州,有十七个村被大水冲没,还有邻河的两个市镇,州城也受到洪水侵袭,幸被堤坝挡住。这些堤坝都是按融雪汛的标准修建,但哪年的融雪洪水都没有今年的“秋汛”凶猛,洪水咆哮着,呼啸而来,奔腾过去,一次又一次,很多堤坝就决了口,因鄯善州城处于白河支道,不在主河道,才没有决口,否则早前两天就被大水冲入了。但暴雨持续五天,支道水位越来越涨,又有泥石流,城外的大坝已经出现了两处塌方,还有多处险情,抗洪队伍紧急增加两千人,大堤上人头涌涌,穿着军服的短褐的麻布袄的各色人都有,吆喝声号子声不停,军队和武馆的武者以及武学的武学生都处在险情最严峻的地方,冒着暴雨,将沉重的竹笼石头挟着劲力准确的投入缺口处,再由普通队员用沙包垒起沙墙,人们的汗水都混着雨水滚落……在这降温到只有七八度的寒冷天气中冒着暴风雨抢修堤坝真是一个考验,有的人扛着沙包就倒下,立即就被后勤队伍抬下去,灌生姜水、糖盐水。
大坝南端的高地上有一座河道所巡守毡棚,此时棚前立着一柄圆木撑着的赤色油漆伞,伞下人影幢幢,不时有人奔走来去,或汇报或领命。堤坝上的军民百姓疲累时就不由自主望向赤色伞,看见伞外□□立着的大纛,心中就似有了主心骨,又冒出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赤色大纛上绣着斗大的“萧”字,如赤色火焰,飘扬在暴雨中。
堤坝上的军民都知道,世子就在那里。
河西萧氏的世子,兰陵萧氏的世子。
人们已经习惯了,无论战争还是灾难险情,永远都有这么一面大纛立在河西人的背后,□□,永不倒下,坚定,永不后退。
这面大旗就是河西人的精神支柱。
支持他们度过任何艰险。
两百年来,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
因为兰陵萧氏,永不倒下,永不后退。
赤色大油伞下固定着八盏玻璃风灯,将暴雨下的昏暗照得光明。萧琮穿着鹘衔瑞草的世子裘袍,头上戴着世子金冠,硕大的南珠嵌在冠中莹莹发亮,站在伞下给人明亮的感觉,仿佛暴雨中永不黯淡的珠光,给人温暖和信心。他在世子袍外穿了件绿头鸭绒油衣,脚上是一双鹿皮高筒油靴,正一边听着官员说话,一边望着远处咆哮的洪水,目光温和又沉静。
此时他临时兼着防汛司副都指挥使的职任,坐镇受灾最重的鄯善州,就近协调指挥抗洪事宜,昨天傍晚才急驰抵达州城,今日一早就在刺史与河道官员陪同下巡视河堤。
河道官员汇报堤坝情况后,刺史说起本州的受灾和救灾情况。
河西道的西部地广人稀,鄯善州城内只有三千多户、一万四千余人口,现在洪水泛滥,各县村镇和牧场的难民纷纷拥入州城,几天之内人口猛增至七八万人。城内街巷、佛寺道观、城墙根下,到处都是搭的简易窝棚,堆放着*的行李,挤满了一身狼狈的难民。
刺史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平抑粮价,按《防汛律》的惩办律条,敢涨价的粮商一律下狱,米粮充公赈灾,并以十倍罚没家产——这一严酷的律条从高宗立律起到现在,已经执行多年,斩落奸商无数,而且官报披露,臭名远扬,影响子孙三代,很少有奸商敢顶风发这灾难财,州城的物价平抑得很好;但一下多了六七万人口,吃、住、防疫都是大问题。
“……原本今年也是好年成,春小麦、玉米、大豆正待秋收,这一场洪水给冲没了大半,还有棉花,天山南麓下的棉田毁得差不多了。”刺史心肝儿都在痛,鄯善州的天山棉是有名的贡棉,每年给州里带来多少赋税啊,今年全泡黄汤了,“所幸积粮还有,加上道里拨的赈灾粮,这前一个月还是能周济过去的。住的地方也统一安置,已经规划在各坊区搭帐篷,置溷房和垃圾点,将难民分区迁入。城内各家药铺也都统一征调了,按邻近地带分区负责,并设置医疗点,还有检疫队巡视,做好治病防疫措施。……”
刺史一条条禀报着,虽然面临突如其来的洪灾,却也还有条不紊,一桩桩拎得清楚。如果萧琮只是防汛司的副都指挥使,刺史当然不必详细说这些民政,但他还是河西世子。无论是世袭河西大都督的继承人,还是世袭梁国公的世子,在河西人心中,就是河西少主,河西的所有事情当然得操心。尽管河西大都督只管兵事,但萧氏早已扎根河西,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把持,河西道的官员未必都是萧派,但在这里任官,要把事情做好,就不能不依靠萧氏,何况治灾这样的事务涉及方方面面,有萧氏出头当然能省刺史很多力。萧氏将河西当作自己的家园子,不管朝廷怎么忌惮,但对河西的地方官来说有桩好处:萧氏不会拆烂污、拆家棚,毁了“自家的园子”,救灾这种事必定会尽心尽力。
“使君考虑得很周到。”萧琮温和平静的说道。
河西的州政长官都是实干的,萧氏看中务实,那些为官虚浮或是只有嘴皮子功夫的,早已被萧家的明查暗访给弄下去,能留任的刺史未必都清廉公正,但都有一桩——是能干实事的。萧琮觉得这位陈刺史处理灾务中规中矩,按着《防汛律》和《荒政全要》的条款办事,没有什么出色的亮点——但能中规中矩的将这些事情办好,治灾就落到实处了。
治灾民政方面他没什么可补充的,帝国已经积累了两百年救灾的经验,只要官员认真去做就不会出岔子;萧琮最关心的还是难民的搜救,这是救灾最薄弱的环节。
洪水当前,首要是保堤,其次是赈灾,维持灾区秩序,然后是灾后重建,不要造成流民。搜救灾民往往是最为忽视的,除非有相当的人力及时去做。
萧琮带着随从侍卫一路急驰过来,进入鄯善州境就看见凄惨的状况,村庄房屋淹没在洪水中,逃往州城去的难民拖儿带女,失去亲人的一脸悲痛麻木,但为了生存仍然要挣扎向前。看见萧氏的赤底剑兰旗帜时,那些难民远远的伏拜下去,一脸凄惶的脸上有了欣喜,悲痛麻木的眼睛中也有了光彩,那是希望,也是信任的亮光,希冀萧氏能将他们拯救出苦海,信任萧氏会将他们拯救出苦海。
那一刻,萧琮深深的感受到:
萧氏,是河西的萧氏。
河西百姓信任萧氏,萧氏就应回报百姓以仁。
最基本的仁,就是保障他们的命。
萧琮手中的人力没法全面搜救灾民,但总要尽力去做。尽心,就是仁。
他在路上时就去信给父亲,希望再调五千河西军组成搜救队。
梁国公收到飞鹰传回的信权衡良久,同意调派三千人。
萧琮已经从护堤军队中抽调人员组成搜救船队和皮筏队,这三千军士赶到灾区后,也加入其中,在洪水泛滥的河道上四处搜救落水和受困的灾民。
但派军队搜救百姓的行动在军中引起了一些非议,尤其在一位军士因为救河中一对母女而不幸被洪峰卷走后,搜救军队的将领们都觉得不值——不过是些卑贱的村民,怎么比得上他们精心训练出来的士卒的性命?
第三一八章 有道()
河西军是铁军,萧氏两百年不懈的打造让这支军队拥有铁一般的纪律,虽然搜救队伍中的一些将士对世子的做法有些不满,但服从命令是军中铁律,将士们依然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但不满的小情绪已经埋下,就像暗中发酵的面团,如果不理总有一日会膨胀。
萧琮的侍卫也随同救援,当然探知了搜救队伍中的疑惑和不满情绪,毕竟牺牲的是他们的同袍,而军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就不是荣耀。事实上,他去信给父亲请求增援军队搜救平民,在河西中军已经引起了不赞同,只是暗地里议论还没有爆发。待洪灾结束,他回到贺州,就要面对父亲的诘问,并要给军中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但现在不是时候。
暴雨已经停歇,但洪水还没有退去,一些百姓还困在水中坚持或绝望的听天由命,死去的人无法复生,苦痛无法平复,赈灾做得再好,克扣赈粮的猾吏杀了痛快,但失去的亲人如何挽回?
失去亲人的痛,无分贵贱。
一样的悲痛,撕心裂肺。
萧琮看过太多的眼泪,听过太多的哀嚎,但更多的悲痛是哭在心里,没有失去亲人的人无法体会。
萧琮也无法切身体会这种悲痛,但看到失去孩子的母亲,他就能想到自己的孩子……如果失去虎头,他会是怎样的悲痛!
他也得到过太多的叩谢,白发苍苍的老人,壮年的男子,面黄寡瘦的妇人,童稚的孩子……他们向他磕头拜谢,带着感激,希望,信任。每一记磕头都似磕在他心中,仿佛铁锤在敲打,又仿佛洪钟大吕的轰然。那是生命的交付,沉重,而又荣耀。担负起别人的生命,是沉重的责任;能被别人信任的付予生命的担负,是荣耀。
他想起高宗视学时那篇有名的《论伟大的王朝》的致辞:
“一个伟大的王朝,总要担负起一种或几种高尚的责任,才可谓之‘伟大’。一个王朝强大,未必伟大,或者军事强大却野蛮落后,或者文明昌盛,思想却在腐朽。即使创下辉煌盛世,也不过是比其他王朝争命争得显赫,生存而已。伟大还是庸碌,在于存在的意义,在于是否担负了伟大的使命和高尚的责任。一个伟大的王朝,必定有着高尚的信仰和崇高的目标。只有高尚的信仰和崇高的目标,才能让一个王朝永葆青春,不会腐朽,被历史的潮流吞没。这是伟大的意义,也是帝国为之奋斗和存在的意义。”
使命,责任?
存在的意义?
身为世家子弟,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为了家族而奋斗。
在萧琮的前二十年,他是努力的活着,为了活着而争命。
在他今后的人生,是为萧氏家族活着。
让家族延续昌盛,让血统繁衍,这是萧氏子孙的责任。
身为萧氏的宗子,未来的家主,这种责任和使命更加重大。
但这只是活着。
就像高宗陛下说的,无论家族昌盛还是延续,都只是活着,区别是活得好还是活得差。
他们奋斗是让家族活得更好,让子孙活得更好。
但这是存在的所有意义吗?
……不,不应该是。
他们是人。
是人就要有道,有追求。
一个王朝伟大,是因为它有道。一个家族伟大,也是因为它有道。
他们甲姓世家能够数百年都被天下士民推崇,不仅仅是因为权势地位,还因为他们掌握了知识、文明,是文明礼法的承载。如果世家失去了自己承载的道,那跟只有财富权势的暴发户家族又有何区别?又有什么值得骄傲荣耀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道才能鲜活。否则,活着也不过是活着罢了。
萧琮在寻找自己的道,一种让他的人生更加鲜活的道。
***
三清宫。
萧琰还不知道河西的灾情,她又在道门待了五日,正式拜见过太上长老,又见过其他几位要见她的道君,便准备离去。
再待下去她就要耽误沈清猗晋阶绿丹境了。
她与沈清猗告别,叮嘱道:“好好照顾自己,你掉一根睫毛我都知道的。”
萧琰真数过她的睫毛。
沈清猗忍不住笑,说道:“好,我一定照顾好我的眼睛。”
萧琰恼她道:“你瘦一分我都知道的。”
沈清猗故作惊色,“难道你用神识偷窥我了?……流氓!”
萧琰哈哈大笑。
重重一抱她,“走了。”
转身箭一般射出,瞬间远去百余丈,头也不回离去。
只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回身,再也走不了。
动了心,入了情,才知道“不忍分离”的“不忍”是怎样的缠绵悱恻。
依然是道阳子带她出神农域。
道阳子将她送出神农域的西部山岭,道了声“小心走路”,便洒洒离去。
萧琰一路小心,安然回到了贺州。
想必反天启派以为她已经南下,还在南边寻找她的踪迹呢。也或许猜测她在道门,但神农域广阔无边,除非他们出动四五位先天不分昼夜的值守在外面,但这不可能。以她对李毓祯的了解,即使不采取激烈行动,也不会让反天启派好过,必定动作不断,反天启派应接不暇,哪有那么多的先天派过来逮她的行踪?
萧琰戴上面具提着行箧从西城门进入贺州,便见城门口贴着刺史府募捐的告示,城门卒正在为识字不多的百姓宣读并讲解。
萧琰一目扫过,便皱了眉:鄯善、焉支州洪灾?
那是西部,秋季怎么会有暴雨洪灾?
“捐一文钱也是爱心啊。”
“献爱心就是积福,为自己积福,为家人积福,为孩子积福。”
“今日我帮了他人,来日我有难,也有他人帮我。”
城门卒大概听过墨家子弟募捐的演讲,也约摸是宣讲惯了,嘴皮子极溜,说得头头是道。
她听了片刻,入了城门。
她从侧门入了国公府,先回清宁院,沐浴后换了身衣衫,将约指取下收在贴身衣袋里,倒不是要隐瞒,只是觉得应该告诉四哥之后再显于人前。因还未到申时,父亲还在衙中,萧琰便先去盛华院给母亲请安。
安平长公主见到她很是欢喜,“怎么突然回来了?”
萧琰行礼后坐到母亲榻上,笑着说道:“因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四哥说,所以就折返回来了。”
安平长公主哟一声,“你们兄妹俩有什么秘密?”
萧琰笑道:“此事与阿父阿母也是要说的,待孩儿与阿兄说了,再与母亲说。”
“好,好,看你们兄妹俩揣着什么秘密。”安平长公主笑了几声,又叹道,“可惜你四哥这会不在府中,在灾区来去的,也不知道多遭罪。”
萧琰已从青葙那里得知府中近况,知道四哥领了防汛司副都指挥使的职任,在鄯善州指挥抗洪,不由担忧道:“洪灾还没有消解么?”
安平长公主道:“前日接到你四哥的信报,说洪水已经退了。但你四哥说,灾后面临一堆重建事宜,他要在灾区多待一阵,说他在灾区,各项事情都会办得快一点,官吏的贪污克扣行为也会收敛一些。”
萧琰皱眉,“救灾款项他们也敢贪污?”
安平长公主冷哼一声,“哪个时候都不缺黑心肠的,官场可不是清如水。就算官清如水,也抵不住吏滑如油。这里面的门道多着呢,不盯紧点就会让那些奸猾之辈上瞒下欺。”
萧琰点点头,灾后重建事多繁杂,各种款项和物资也是巨多繁杂,确实容易作弄手脚。四哥在那边也是尽仁心。但重建家园不是短时能完成,少则半载,多至一年,四哥还有都督府军务和族里正务,哪能监守太久呢。但尽仁心是好事,多了解民生也是好的,毕竟萧氏、河西,以后是四哥的担负。
“四哥的身体还经受得住吧。”萧琰挺担忧,尤其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