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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一划……
那是一个“心”。
清瘦的手指合拢她的五指,看起来就是拳头握住了心。
她的心……给了她。
第二九九章 她因情,执道()
夜色已深,两人隔房而寝。
今夜无月,唯有星光透进窗内。
萧琰穿着寝衣立在窗前,推开长窗,望着夜空的星辰,一眨一眨似是无声的悄语。她的紫府天空中,星辰没有一眨一眨,平静的耀亮在天幕上。她的神识落在识海中,清凉的水包围了她,她仰望着星空,望着东方的青龙,望着南方的朱雀,这都是她的伙伴,可命运却给她们开了个玩笑,将感情的丝线系了上去,情到深处起波澜,前路再也不会平静。
山中夜风大,吹得她寝衣贴伏下去,随即又荡起来。那寝衣袖口朱钱绣着一圈樱桃,颗颗红彤饱满,随风飘荡起,映着星光如红玛瑙……那是庭州时她在姊姊房里吃什锦果酪,突要奇想说寝衣要绣上各种喜欢的果夜夜拥它们入眠,姊姊白眼说你怎么不抱着果树入寝,她笑得歪倒,原就是笑话,谁知姊姊竟然默默记下……红玛瑙刺痛了她的眼睛。想起那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岁月逝年华,等红了樱桃,等绿了芭蕉,合欢仍然没有开花,等待的人仍然没有到来……一年又一年,一衫又一衫,可将她等来?
她第一次觉得星光看得人眼痛,微微阖了阖眼,睁眼看向窗外,那里是后花园,花草之中种着一树蔷薇,粉白色的花瓣在夜色里静静的开放。
阿琰看见喜欢的蔷薇,就送给我好了。
她心口一涩,闭上了眼睛。
花开将尔作夫人。
君欲否?敢否?
夜风忽而急荡,上等的白叠布料子极柔软,吹得贴在皮肤上也是熨贴的,她的心却无法熨帖,只觉得如那薄衫一般,起起落落,无法平静。
沈清猗披了件外衫立在窗前,却没有开窗,只是静静的立在窗前,星光透过碧绡纱,将她身影映得朦胧,她的眸子忧郁,心情也不明朗。
她已将多年积于心中的情意倾出,不再隐忍,纯然袒露:她心悦她,思慕她,为她衣带渐宽终不悔,合欢树下相思意,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此情无计可消除,唯死方休,没有一丝隐藏和伪饰……她将心整个给了她,没有给自己留一分。
但她还是害怕……事先做了无数思量,多一分少一分,重一分轻一分,从何开始,如何顺其自然,如何步步推进,需要解释什么,说清楚什么,辗转反侧再三思量……可临了面对,还是紧张,还是害怕。紧张自己会失态,害怕自己强烈的情意会吓跑她,害怕自己不能打动她,害怕她不能体会那些情深辗转,那些隐忍刻骨,害怕她“不欲”、“不敢”……
她害怕啊!
无数的思量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情潮从心底翻涌而起,让她几乎无法遏制的去拥抱她……可终究,只是伸出手,道一声“阿琰”,辗转心头缠绕舌尖无数次的两个字:阿琰,你可知我心悦你,思你若狂?握着她的手时指尖都在颤抖,一颗心上上下下,竟有失了方寸之感……那般的思量周全却还是在听到她为慕容绝磨道时心中碎裂,才会在痛怒下说出“你再和谁勾勾搭搭亲热,我就毒死你”的话,这不是她的设想,她还是失态了……
沈清猗不安,想着她会不会当真,又想着她明知自己舍不得……可她真当真了呢?……沈清猗闭眼苦笑,患得患失,她也陷入这种斤斤计较小节的心态了啊。只因为太在乎,就为她失了分寸,失了计量。
沈清猗的手无意识的按在窗台上,手掌抵着硬木窗台,却不能让她感到坚实,心中忐忑不定,唯恐还有哪一分做得不好,心中颠来倒去,一颗心浮浮沉沉,竟是比隐忍相思时还要煎熬。
她手微微攥成拳,又收回垂在身边,食指微微蜷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在她掌心刻心时的灼热。
她凝立在那,眸子凝视着窗外,许久颈子都没有转动一下,似乎目光能够透过窗去,看到隔壁的窗里,但事实上她只能看见碧纱后朦胧的白丽纸……
但她知道,萧琰就在那窗边,和她立在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一样……她熟悉她的一切细节,暗夜里曾经无数次“临摹”她的细节,感觉自己就是她的一部分,这样她就近在自己身边了……现在,她的确在自己身边,近到一墙之隔,近到自己的心跳她都能听见。
沈清猗忐忑的心中又杂揉着欢喜。
她知道了她的心。
她就在她的身边。
她正想着她。
不是妹妹对姊姊的那种想,而是她想要的那种想。
沈清猗嘴角不由温柔,眸里也溢出柔情,忧郁又缱绻……
她微微闭上眼睛,站久了腿不知觉间麻木,微一动就是麻透了的虚软颤抖,一手猝然撑在窗台上。
萧琰仅和她一墙之隔,不需要神识感知,只凭敏锐的耳力就能清晰听见她的呼吸之声,深深浅浅,夹着心绪不宁的紊乱,双腿忽然颤抖、一手猝然撑着窗台的声音……萧琰的心又被那根线牵痛,终是忍不住神识传音过去:【还不睡?】顿了下声音故作轻松,【明天可得有青眼圈了。】
沈清猗轻笑,低柔声音道:“你不在,我心不安。”
萧琰沉默了一会,说:【好。】
分了一缕神念过去,入窗后掀起一点凉风,拂在她的乌发上。
沈清猗伸出手掌,似要感受她的存在,掌心便有微风轻拂过。她手指蜷曲,那样子似是握着她,轻移步子到了榻前,脱下对襟外衫露出里面雪白的寝衣,拥衾躺下,那只手搁在榻边,依然保持五指蜷曲微微合拢的样子,似乎萧琰就坐在榻前,她这样握着她的手,才安心阖眼。
萧琰闭了闭眼,眼中冲上了湿意。
待听得她呼吸悠长缓慢,已经入睡去,萧琰披了一件外衫,着了木屐出屋,缓缓步下台阶,走向院中移栽的那棵福榕树。
这是棵年轻的树,细长的枝条上长叶如碧。她抬头望着树冠,想象沈清猗每日望着树上等待合欢花开,却是清风吹落碧叶几片……一年一年,碧落知何许?何时合欢花才开放?何时心悦的人才可知我情?……
这种暗沉隐忍的爱比张扬热烈的爱更让萧琰动容。
张扬热烈的爱谁不向往呢?谁愿意暗沉隐忍默默思恋呢?人人都想敞亮在阳光下,可不是每一份感情都有那样的幸运可以说出口。
爱一个人不容易,暗恋一个人更不容易,暗恋一个不能去恋的人更更不容易,踯躅不能前,相思入骨却难弃,辗转反复,多少筹谋,多少计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步都不能错,一步也不敢错……
这样的情太沉重,因为她用尽了全部力气,不仅仅是她的情,还有她的命,她的人生。
她是萧氏的世子媳,将来是萧氏的主母,她一生都可以安享尊荣富贵,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虽然和四哥没有热烈的爱情,却能夫妻相敬相重,携手相伴一生,亲情隽永,还会有可爱的又出色的孩子,将来继承萧氏的一切……
可她的人生却为了这份情而改变。
她离开萧氏进入道门,苦心孤诣走上另一条漫长没有尽头却也凶险可能夭折的道。
她知道,她的姊姊不慕富贵,不恋权势,也不慕长生,对药道虽有探索兴趣却不执着,若非为了情,她不会去走丹道——大道三千,没有对道的热忱,没有对道的强烈求取心,哪一条道都不会成功。她因情,执道。
深爱一个人,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的感情,但不一定为之改变人生。
李毓祯爱她,不会改变她自己的剑道。
萧琰爱上谁,也不会因此改了自己的大道。
因为这是她们的信仰,她们的追求。
唯沈清猗,执着的是情。
她在合欢树下慢慢走着,仿佛能看到沈清猗在黄昏围着这树慢走,一步一寸相思……昏鸦尽,思断肠花,相思摧人老。
唯执于情的,绝烈。
她的情,就是她的命。
独茧抽丝,纵相思不能得,丝尽方可休。
……春蚕到死丝方尽。
她的命,融在情中。
萧琰慢慢又走上回廊,沿着长廊慢慢走着,想象沈清猗在这回廊上独自徘徊,孤月伴影倚朱阑,纵有万顷情意千斛相思,更与何人说?……可与何人说?……雁字来回,恨云中锦书不能寄。
萧琰慢慢走着,直到天边一线鱼肚白。
中庭的道侍已经起来练拳,内院的侍女们也开始起身。
萧琰这才回屋,冥想一刻钟后,换上短褐出屋练拳,一趟淬体拳打下来,她眸光沉静,面容也平静,识海平静无波……只心不平静。
她的心境,已乱。
琉璃净莲色黯,光影紊乱如她的心。
……
第300章 她因情,而困()
沈清猗这一觉睡得沉,直到辰时二三刻方醒。
萧琰已经练了拳沐浴更衣,坐在主房讌息室的湘竹榻上,翻着沈清猗昨晚倚榻手执的那卷书。
那是一卷诗曲合集。
有乐府诗歌,词,也有散曲……皆是相思句,萧琰翻着就有些发怔。
沈清猗从内寝相连的净房盥洗出来时,萧琰正翻到一曲《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听得沈清猗足音,立即抬首起身,叫道:“姊姊。”
沈清猗乌发梳了个反挽髻,脸色看起来很好,应该是后两三个时辰睡得极好,身上穿了一领素襦搭配浅橘色束腰裙,和昨日相比清丽淡雅之中多了几分暖馨色,与萧琰那身杏红色交领衫恰是相配。萧琰似没关注这个,见得沈清猗裙色便笑道:“姊姊穿这颜色极好。那些霜白素色太冷了,穿暖点色好。”
沈清猗对她盈盈一笑,清丽婉转,道:“好,你喜欢,我就在家里穿着。”
萧琰心里微窒,想说“你喜欢就好,不必顾着我喜欢”,却又想着她喜欢那些清冷素色,让人看着就觉素罗垂瘦影,还不如喜欢自己建议的呢,心思这么一转已道:“素色我也喜欢,只觉姊姊喜淡静,着些明暖色好。”
沈清猗笑,“你说的极是。”走近她身边眸子瞥向书卷,“看到哪首喜欢的了?”
萧琰抬书给她看,沈清猗一目扫过,立时落在其中两行上,轻轻挑了下眉,吟道:“君应有语,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微恼道,“早知有这句,就不给你看这本。”
萧琰:“……”
难道不是应该关注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陷入情爱中的人吃醋果然没有道理,随时随地会发作,还令姊姊忘了她的目的。
萧琰很明智的翻过这页,却见沈清猗拿了紫竹筒的石墨芯笔,翻回前页将“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抹黑划掉。
萧琰:……
沈清猗随手拉了她坐下,动作亲昵自然,两人并挨了坐一起,让萧琰油然想起以前在姊姊正房里读书就是这样,遇到不明白的就凑过去问姊姊,一时心绪有些恍惚,手指翻了页,眼神却还发怔。沈清猗看了她轻吟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念到这里忽地顿住,萧琰看过去,提醒道:“还有一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早知对我如此情深痛苦,何如当初不相见,不相识,不相知。
沈清猗恼怒看她,冷冽眸子如雪,提笔将那句划掉。
萧琰:……
沈清猗将这卷相思诗曲集合上,有些恼道:“就应该让你看《诗》。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天地合亦不与君绝。”
萧琰噗哧一笑,不去戳她的用意,只道:“姊姊你窜改古诗。”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沈清猗右手落她手背上,清瘦的手指微微攥紧,看着她眼眸说道:“天地合亦不与你绝。”
讌息室南面本是一溜玻璃长窗,清晨阳光透来后极是豁亮,光线映入沈清猗的眼睛,如光映潭水般泛着涟漪波光。萧琰只觉她的眼清冽如潭,黑亮的瞳仁里清晰的倒映着自己,眸中是温柔缠绵的情意,如千丝万络,又蕴着丹火样的炽烈,却似是怕灼痛自己,又带着克制的隐忍。
萧琰心口炙得生痛——这样的小心翼翼啊……
“你……”她声音有些哑。想说:你在我心中是风骨清标的寒梅,迎雪傲霜,咱们不做那春蚕好吗?却见她眼中带出两分绝烈,蕴在深情中一往无悔,喉头便被梗住,那话再也说不出去。她眼神一时痛一时怔,冷梅香的气息沁入心中,那梅里的傲骨凛冽又让自己生寒,唯恐她宁为玉碎折了去。
“阿琰……”沈清猗轻轻叫她。
萧琰只觉得她攥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如同她的心,因为情意,炽烈得颤抖,又因为害怕被她拒绝,而忐忑颤抖。
萧琰被那炽烈颤抖的情炙痛,又被她颤抖的不安刺痛,不敢……不忍面对这双眼睛,转开眼去,目光便落在了前方,屋内与门之间的坐障是青丝金竹屏风,一条一条细竹打磨得极光滑,细细密密的用银线丝络,系了一串串碧玺,那碧莹莹的珠子雕着花纹,刻线细如丝,萧琰没见过合欢花,却觉得那是合欢,和竹屏上阴蚀流银的大合欢花纹相映,一屏风的千丝万络,像在她心里打结,勒得心脏细细密密的痛。
她昨夜想了一晚上,一颗心如被线切割成两半,一半心冷静理智的剖析着沈清猗的感情,冷静理智的分析自己对沈清猗的感情;另一半心却心痛惶然,如处黯黯大海不知方向。那一半冷静理智的心让她无情无绪,另一半心却陷入对沈清猗的复杂感情中,有对她的喜欢亲密信任,有对她的敬慕尊重,有对她的心疼怜惜,有对她的不忍,不忍她为情而苦,不忍她伤心,又为她心痛的强烈感情……这种种感情如海潮般冲着她如浪般搅着她,让她的心境失去了澄定宁静,痛而又乱。
她知道,这些感情还不是爱情。
但这些情意太深,就像深埋在地下的酒,那些情意在岁月中沉淀,酝酿得越来越醇厚。
只要她愿意,这些感情就有可能转化滋生出爱情。
阿娘曾说:“当你心疼一个人,想为一个人遮风挡雨,想庇护他(她)一世安好时,就已经有了爱的基础。”她当时哎呀哎呀的笑道:“我对阿娘就是这种感情啊。”阿娘挑眉骄傲的说:“我要不是你娘,你还能爱上别人?”萧琰笑倒。
而她见着沈清猗,就有阿娘说的这种心疼庇护的感觉,会为她的清瘦心疼,想用自己的温暖灼热她,让她不要那么只影梅瘦;想让她欢喜、让她展眉,不要蹙眉忧郁;想让她岁月安好,心境豁亮又宁静……这种心疼、呵护之心,她对李毓祯、慕容绝都没有生出过。
小时候母亲就对她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她自己是这样,对李毓祯、慕容绝也是这样想,只有历艰难困苦才能磨砺武道。但若那人是沈清猗,萧琰宁可自己为她挡了困挡了苦,唯愿她安安生生的,不受一点风吹雨打……尽管她知道沈清猗并不柔弱,相反坚如寒玉,凛如霜雪,更兼冷静智慧,机心绵密,只有她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