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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郑严生这样的人,在帝国京都,在整个大唐,都只是不起眼的一点火星。
但这样的火星,暗地里还有多少在簇燃呢?
或者,还有更多沉默的人被他们点燃。
……
***
京都热议这么久的新闻,萧琰当然也知道了。
她不是从其他学子那里听说,天院是天策书院中专攻武道的学院,武道学子对这种新闻不会关心,即使家中捎来的信偶有提及,也不会有太多学子关注,但萧琰很关注——母亲信中提到此事时,她就很关注,在回信中问了很多。
李翊浵也乐意跟她说这事,每隔几天,就会有新的进展附与信中,并给萧琰解说其中的利害,各方的谋算,等等。
她认为这事很有趣,让李翊浵觉得有趣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透过事件的人心,以及这个事件牵扯出来的各方利益的博弈,她觉得,这对女儿是个很好的教材……阴谋,阳谋,无声的刀光剑影。
她知道萧琰很聪明,而且敏锐,只要她想,就能很厉害的算计,但她不喜欢,是有能为而不愿为,李翊浵并不想打破萧琰的为人处事方式,但必须得让萧琰知道,这些阴谋阳谋的手段。更要紧的是,而沈清猗这个人,心机如此绵密深沉,那些谋算经她一细推,都暗暗心惊……宝树却对她如此关心,感情深切,李翊浵觉得必须让女儿看明白沈清猗是个什么人,她的谋略心机手段,别以后吃了亏还不知道。
“沈至元是个有格局的人,这毋庸置疑,如果她没有格局,构建不出这样一个体制。但更令人欣赏的,是她的聪明。
“但凡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有他的动机和目的。沈至元的动机是什么呢?是普济天下民众的慈悲之心,还是她的青云之志?这个姑且不论。从结果来看,因为这份惠及天下民众的公利提案,只要是个穷人都会感激她,加上她药王弟子的身份公诸天下,民众对她的期望和感恩心会更高。而全大唐不担忧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富人能有多少呢?一旦这份提案通过实施,沈至元将收获巨大的声望。这个结果,必将她推离萧氏,无论皇族还是其他世家,都不会想看到萧氏有这么一位世子夫人联结萧氏与道门。
“沈至元这么聪明,能不知道这种结果?不,她应该非常清楚,如此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她对庶民的慈悲怜悯超越了她对你四哥的感情,也超越了世子夫人、乃至萧氏家主夫人所带来的地位和荣耀。如果不是这个,那就是另一个可能了,她本来就是在为脱离萧氏而做谋划。”
萧琰看到这里默默无语。
……姊姊恐怕没有这么大的慈悲心。
她与沈清猗学医久了,一个精通医术的人是不是怀着治病救人的心,从教授医道的言谈中是可以感觉得到的,但萧琰不觉得沈清猗有医者之德。她对医道的精研,更多是出于她的兴趣爱好,就好像她对武道的追求一样。说沈清猗为了天下民众舍弃了世子夫人之位,她都是不信的。
若说姊姊是为了脱离萧氏而做这些谋划……萧琰虽然震惊,却又在意料之外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如果她是为了脱离萧氏而谋划这一切,那目的又是什么呢?野心,青云之志?——但她拒绝了昭华的招揽。按说,她有青云之志,被昭华欣赏提携,是一条最快的捷径。但她没有走这条捷径,而且表明不会回归沈氏,要么是道门里还有更吸引她的存在,比如完全继承道玄子的传承,这说明药殿才是她的目的。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她能造出如今这种局势,足以让人对她的心机谋略赞叹了。”
萧琰不相信沈清猗是为了功名脱离萧氏,这是对沈清猗性情的了解,也是一种直觉。
她觉得沈清猗为了追求药道,选择药殿而放弃世子夫人身份这个比较可能。
抑或者……
她眨了眨眼,想起四哥的话……或者姊姊是为了和离后与她喜欢的人在一起?
萧琰抓了会头,觉得这个可能性也很大……要不去信问问四哥?
哎哟,这个怎么问?
难道问四哥,姊姊是不是想跟你和离然后去找心上人?
呃……虽然没有深刻感情,这么问四哥也不太好吧?换作任何一个男人,听说自己的妻子正在谋划与自己和离,好与心上人双宿双飞,恐怕都不会好受吧?
萧琰觉得,她还是别操心这事了。
既然希望姊姊获得自由,得到她的幸福,和四哥各自生活,各得其所,那就顺其自然好了,何必写信给四哥添堵?四哥就算心里清楚,但清楚是一回事,被人点出来又是一回事,萧琰这方面的人情世故还是有的。
看到母亲信里说的“或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不是你四嫂了”,萧琰摇了摇头,驱散心中欣慰又有些怅然的感觉,心道:就算不是四嫂,那也是姊姊,感情不会变。
第二O一章 聪明人与强者()
“这件事第二个聪明人,就是魏景深。”
李翊浵说了第一个聪明人沈清猗,就跟着说魏重润。
“魏景深什么都用不做,只去了一趟辩学室,和墨太平交流了一下学问,后面的事,自然有墨者替他推动。”
那天正巧是魏重润去辩学室的日子,但这不重要,即使还是,魏重润有的是办法将意思传递给墨平。
后来萧琰回想,觉得魏相公果然是高手,就这么去图书楼溜达了一趟,然后回政事堂与宰相吵吵架,命太医署做预算,跟宰相继续吵架,捋起袖子在上面架锅,墨平就沉默的在下面添柴,加上一群辅助的扇火党,呼,呼,呼……星火燎原。
“这就是阳谋,光明正大的阳谋。魏景深什么都没做,但什么都做了。别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但知道了没用,一没犯法二没犯律三没犯官员戒条,只能干瞪眼,骂几句魏老奸田舍汉。听说张坦夫在政事堂气急了,骂魏景深田舍汉,魏景深说我本就是农户出身,挨过饥受过饿,最怕就是得病,这病是富贵病啊,穷人生不起,像张相这种,定然是不怕的,生个十七八种病也不怕。”
萧琰哈声笑出来。
魏相公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妙人!
更让萧琰欣赏的,是他从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而是无比的坦然,因为我穷过苦过,所以我要为穷苦人争利益。萧琰觉得安平母亲的眼光真的是很好。
“第三个聪明人是太医令、安定皇甫氏的家主皇甫安存,字康永。宝树应该知道吧,沈至元的生母,她的娘家就是安定皇甫氏的分支,当然关系已经很远了,但一笔写不出两个皇甫,安定皇甫氏若提出吴兴皇甫归宗,你说他们会不会乐意?”
应该是……乐意的吧。
萧琰心里想。
吴兴皇甫氏在湖州很出名,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杏林世家,但和闻名大唐帝国的第一杏林世家安定皇甫氏相比,那就差远了,说是米粒之比明珠也不夸张。这可不像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虽然两家在西汉时是同一个祖宗,但早已经分立郡望堂号,东汉时就已经同为山东望族了,从北魏至大唐也一直是同为一等大姓,谁愿意居另一宗之下?根本不存在归宗之说,完全就是两个宗族了,而且因为同姓不婚,两家没有联姻关系,比起其他世家,反而斗得更厉害,没有合作可能。又说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论起同一个祖宗,得扯到老子李耳之前了,要赵郡李归宗陇西李那是不可能的,赵郡李氏在大唐立国之前声望一直在陇西李之上,荣耀五六百年了,即使陇西李如今是皇族,赵郡李氏也绝不愿意归附,做皇族的附庸,哪里有独立世家的骄傲和风光?
但吴兴皇甫氏不一样,它与安定皇甫氏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如果归回本宗,家族发展就不止于湖州了。不过这也要看皇甫家的想法,如果没有野心,独立为宗还自在一点。
萧琰又一想,或许这不完全取决于皇甫家自己的想法,湖州那边可能会去信给姊姊,问她的意见,毕竟太医令可是冲着姊姊才递出月桂枝的。
“说皇甫康永是聪明人,向吴兴皇甫氏递出月桂枝只是一方面——不论吴兴那边是否乐意归宗,他向沈至元示好的用意已经达到了。这位聪明人做的最聪明的事,是第一时间去了墨太平的家。
“魏景深见了墨太平,总得有人将那份抄本递到墨太平手中去。魏景深不会做这事,他是宰相得处事谨慎,不能将朝廷的章札私递外人,即使墨太平守口如瓶,魏景深也不会给人留下这个把柄。若不是皇甫康永去了墨家,也会有人赶着为宰相办好这件事,京中寒门官员多的是,能揣摩到宰相心思、有胆色抓着这机会的人不少。
“皇甫康永为了皇甫家的利益,必须推动这个议案实施,一早就与魏景深一个立场。既然注定要得罪那几位世家宰相,倒不如一开始就积极站位,还能被魏、邵二相看重,以后都会施加援手。更进一步看,他这么做,是向昭华表忠心,就算这个议案没通过,他谋的也是长远,昭华主政后,难道不会重提这份议案?那时会更加重用他们皇甫家。”
萧琰心道,果然都不是简单的。
“第四个聪明人,是墨太平。这件事能这么快被整个京都百姓知晓,内容还传得那么详细,要说没有人在暗中推动,谁会相信?京都有能力做到这种事的人当然不止墨太平,但政事堂几位宰相首先怀疑的就是他,谁让魏景深去见了他呢?但谁能抓住墨者社行事的把柄?说墨者私印张贴发散小报?证据呢?大唐可不允许捕风捉影入罪,或者御史的风闻奏事权针对一个平民?”
萧琰看到这噗哧一笑。
没错,帝国有名的大人物,鼎鼎大名的墨家文宗首领,人称墨者太平的,他就是一个平民,官府户籍档上登记的是“匠户”。当然人人都知道这位墨者首领绝不是普通工匠,但问题是,他就是无官身,无士籍,纠察百官的御史风闻奏事去弹劾一位匠户?别逗了!御史台绝不想有这笔黑历史,被谏议院翻出来嘲笑。
没过几天,李翊浵又一封信过来。
“昨日落衙后,太学、国子监几位经学深醇的博士在高密郡公孔学士家里品茶议经,其中有同为翰林苑学士的叶弘叶士广,这位叶学士被誉为当今墨学经义第一,和高密国公一样,也兼着太学、国子监的经学博士。议经中就聊到了当前的热门话题,叶学士说利民利国,又说前日和墨太平聊到这事,他说如果此事为真,朝廷在城乡建立卫生保健站,兼爱社愿意每年捐银一百万两,支持这个公利事业。哦,参与品茶议经的另外两位同僚,一位是太学祭酒,兼道学经学博士的闵永韶闵用和,人称‘言者不虚,虚者不言’;另一位是国子监儒经博士耿子巩耿良固,人称‘鲠鱼骨’,出了名的直言直语,不吐不快,这两位的诚信品格都是朝野闻名的。——瞧瞧叶学士选的这场合、这人,也是一个聪明人。”
萧琰深以为然的点头。
她对高密郡公不陌生,士族谱上就背过。
高密郡公孔尚贤就是这一代的鲁郡孔氏家主。鲁郡孔氏同样是大唐的甲姓世家,却是以世代传承孔子儒学列入甲姓,所以其他世家可以言利,孔氏却不可以,必须以仁为核心,谈仁说仁做仁,公利医疗就是国家对百姓的仁,孔氏家主如何会说不支持?那当然是要赞成的,至于国家财政是否能支持,那是宰相考虑的事,孔学士目前的正职是左谏议大夫,只负责谏议帝王和政事,可以很任性的表示我只关心仁政不关心财政。
另外那两位,闵祭酒、耿博士,萧琰不熟,但能与孔学士、叶学士一起喝茶议经,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必不仅经学深醇,人品也值得称道,阿娘说一个是“言者不虚,虚者不言”,一个是“直言直语,不吐不快”,叶学士转达的墨家首领的承诺不用担心这两人不传出去,而且以这两人不虚言、不隐晦的操守,听者必信。
不会有人怀疑叶弘传假话,或者墨平说假话,那是不可能的。
也不会有人怀疑墨平做不到。
墨者虽然人人简朴,但墨者组成的社团并不穷,兼爱社可以说是大唐最有钱的社团之一。墨家开办的墨行社、墨筑社、墨织社、墨食社、墨机堂都是遍及南北、日进斗金的大商号,而这几个墨家商号存在的意义,除了以技实践,利民便民之外,就是为兼爱社的履实做钱财支持,据说每年赢利的五成都会交给兼爱社。每年捐出一百万两银,这对兼爱社来说不算什么,但墨平说的是“每年”,这是很大的自信和魄力,世家也有这种魄力,但这种魄力是用在有利润的投资上,绝不是把钱扔水里——做公利对世家来说就是扔钱到水里,除了砸出几声水响,赢得名声,啥利都没有。
而墨平的承诺一旦广为传扬开去,政事堂可就被架到火上烤了。
墨平说每年捐一百万两银子给公利医疗,政事堂的宰相还能说国家财政不能担负?有这一百万贯,就算朝廷不出一文钱,选几个地方试点也够了,何况朝廷不至于每年几百万两银子都挤不出吧?
萧琰看母亲的信中说,“按太医院之后做出的详细预算,朝廷每年若有五百万贯钱或银投入,支持在每个州建立一个公利医馆是可行的,而下面的卫生保健站的建立则可由中央和地方共同负担。这事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以先州级,再县级,再乡级;或者反过来,先乡村,再城市,一步步实施,总有全面推行的时候。关键是看,愿不愿意将国家的钱花在这上面。”
李翊浵道:“对反对这个议案的宰相来说,墨太平的承诺是件糟糕的事,这加大了民众对议案实施的期望,同时也点燃了民众的愤怒。”
母亲信中后面的内容引发了萧琰很深的思考。
她说:“贫穷是一种病,而且是世上最可怕的疾病,它能摧毁一切,道德、伦理、秩序;受困于病中的人,当有一线希望时,会不顾一切的伸手抓住它,谁敢阻挠他们,愤怒的火星会点燃,最终成为燎原大火。
“宝树,我们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体会不到什么是贫穷,书上说的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无钱买药的绝望,我们能从文字上理解同情,却终究只是文字,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要想世族出身的皇帝和宰相真正体味百姓之苦,那是很难的。如果发生水灾旱灾蝗灾,朝廷会认真救济,希望少死些人,不要出现流民,成为王朝不安的隐患;但没有这些灾害时,皇帝和宰相不会去想怎么让百姓富裕起来,他们最多考虑的是减少对百姓的压迫,让百姓还能吃得起饭,然后都安安分分的,不要去想造反。
“太宗皇帝写的《亡朝史鉴》中,提到王朝覆灭之因:一是帝王残暴无道,如夏商二朝;二是急征暴敛,劳役重,百姓不堪其苦,如秦之亡;三是诸侯分国列强并立,中央无力控制,再遭外族入侵便亡,如西周、西晋;四是吏治败坏,国家颓败日复一日,最终身染重疴,民乱四起,如两汉之亡。太宗说,王朝要想统治长远,就不能犯上述这四条。所以,大唐的皇帝们都很重视不能苛捐杂税,不能乱征徭役,重视对边镇武将的约束,重视吏治整饬,重视对世家权力的平衡,做到了这些,国家就太平了。下面的百姓再弱一点,愚一点,做顺民,这样就更好统治了。
“但这些,都是历代王朝统治的模式。哪个王朝初期不是政治清明,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