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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道:“方才你们也都看见了,那三人前来,的确是不安好心。”
顿时之间,众人不安鼓噪起来,陈叔抬手,示意大家伙儿安静,才复说道:“谢家是如何对你们的,你们也都清楚,倘或换了一个东家,未必会是这般宽厚了。然而你们放心,小主人是个有主见的,何况先夫人是那样的性情,更不会容许谢家的田产落到狠毒之人的手中,做出些刻薄克扣、欺压乡里的恶事,也坏了谢家的名头。”
陈叔说明其中利害之后,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便顺势定了计策,自此之后,众人齐心协力,分出些踏实可靠的青壮年等,每日六人,轮班在素闲庄外巡逻,以壮声势,兼护卫之责,免得给谢二等乘虚而入。
如此过了几日,平安无事。
这一天,是鄜州城大集,青玫林嬷嬷两人便带了云鬟,乘车进城玩耍。
对女子而言,最爱者无非是精巧珠花、新美衣裙等,青玫跟林嬷嬷便是如此,独云鬟毫无兴趣,只漫漫地跟着,看两人时不时地盯着一匹缎子双眼放光,或对着一串珠链爱不释手,她心底只是暗笑。
不觉来至十字路口,人来人往中,有队衙差从旁巡逻而过,其中一人忽然叹说:“唉!这次老子说什么也不去了,要再摸骰子一次,就干脆剁了这手!”
引得其他衙差们哄然大笑,有人回说:“前头就是赌馆,且看秦爷今儿的手还在不在,只怕已经痒的先飞进去了!”
那秦爷啐道:“这小狗头讨打……”
云鬟心头一动,此刻她虽然尚未记起来说话之人是谁,却笃定自己曾听过这个声音。
云鬟回身,遥遥望见身后不远,有一道懒散身影,歪歪地正要拐弯。
刹那间,云鬟想起自己曾在何地见过此人、听过这声儿,却因为这份“想起”,不由叫她脸色微微发白。
这会子林嬷嬷跟青玫两人,正对着一匹好缎子同店家讨价还价,如火如荼,竟都未留意她。
云鬟踌躇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迈步追了过去。
第7章()
鄜州城的县衙捕头秦晨,其实为人不错,只天生有些爱赌的毛病,改了几次未果,今日同众捕快巡逻至赌坊跟前儿,不免触动旧痒。
捕快们早知其意,有的便拉他欲走,有的却故意起哄,秦晨听到里头骰子盅响,里头赌徒们高呼大小,便果然如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自个儿一般,顿时魂魄也飞了,待醒悟过来之时,人已身不由己地站在了赌桌跟前儿。
哗啦啦,耳畔是骰子在盅内滚动碰撞,声声催人,那荷官看见秦晨,眉开眼笑,便带笑催促道:“秦捕头如何只管看,好下注了!”
秦晨闻言,手也不由自主地去摸钱……正掂掇着要押大小,忽地听见有个人道:“押大。”
在一片鼓噪不堪的大呼小叫里,这沉沉静静又有些稚嫩的嗓音,惹得秦晨一怔,忙低头看去,目光所及,竟见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好孩子,不过五六岁模样,不知何时亦不知何故竟立在自己身边,正凝眸看着自个儿,目光相对的瞬间,竟又道:“这遭儿开大。”
秦晨哑然失笑,见这孩子挽着个乌油油地髽鬏,如此粉面朱唇天生可喜,本该天真烂漫的模样,此刻却有些肃然认真地,催促自己开大……秦晨便笑道:“好啊,人人都说我是个赌鬼,不料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是谁家的孩子?竟比你秦爷更出息呢。”
周围的人闻听,有人凑趣笑道:“这孩子生得倒好,又如此爱赌,莫不是秦爷你的种?”
秦晨笑骂道:“好狗头,正是老子跟你娘生的。”
斗了几句嘴,秦晨举起手来,却道:“押小!”
这孩子自然正是崔云鬟,闻听秦晨偏偏押小,云鬟便微一蹙眉,然也并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瞟了秦晨一眼罢了……秦晨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扫过来,隐隐似有不虞之色,便哈哈大笑。
谁知还未笑罢,就听见骰盅落定之声,秦晨忙低头看去,荷官定睛一看,已经叫起来:“四五六,是个大!”
剩下的笑噎在嗓子眼里,秦晨目瞪口呆。
眼看钱又被拿走,秦晨心痛如绞,正欲收手不赌了,衣襟一角却被人握住,却是崔云鬟道:“别走,再押,这次还是开大。”
秦晨不由诧异,周围两个赌徒听见,便又打趣道:“秦捕头,你儿子催你呢,怎好意思就走?不如再赌一把。”
众人起哄之下,加上秦晨本就二心摇摆,便咬牙伸手入怀,又掏了一块儿碎银出来。
那荷官笑问:“秦捕头,这次可要押什么?”
秦晨犹豫不决,崔云鬟静静道:“押大。”
秦晨挑眉,对上她笃定的眼神,不知为何竟心头一动,只觉得这孩子的话竟有十分可信之意,秦晨心头哭笑不得,想:“他娘的,难道真是老子的种,怎么竟认真信他呢?”
然而来不及让他多想,眼见又要揭盅了,秦晨便对云鬟道:“这次老子听你的,若是还输了,老子就把你典押在这儿!”
寻常孩子听了这话,只怕是要面露惧色的,不料云鬟面不改色,反又说道:“押大。”
秦晨啼笑皆非:“我今儿真是开了眼了。”抬手把钱拍下,叫道:“就听我儿子的,大!”
众人哄堂大笑之中,荷官揭盅,却是四六九,果真是个大!
秦晨虽然爱赌,但赌运很不佳,竟是十赌九输,这次本也是任意胡为罢了,本做足了又输的准备,谁知竟偏押中了!
秦晨睁大双眼,又惊又喜,众赌徒大声叫好,又笑说:“秦捕头,你这儿子果是亲生的,很是旺你!不如顺势再押?”
秦晨半信半疑,低头看崔云鬟,却见她面上无惊无喜,只目光相对瞬间,又对他说道:“还是押大。”
这些赌徒本就是爱看热闹的,便跟着催秦晨,秦晨因赢了一次,不觉越发心动,果然又听了云鬟的话。
如此一来,又连开了两把,竟都给云鬟说中。
这倒也罢了,还可说是小孩子误打误撞,谁知在最后一次,秦晨本还想押大之时,云鬟拉拉他的衣襟,似有话说。
秦晨会意俯身,听云鬟在耳畔低声说道:“这次是个豹子。”
秦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他咽了口唾沫,略一踌躇,把心一横,果然押了个豹子。
先前还有人跟他押大,这次却没有人跟了,而荷官摇骰之后,掀开骰盅,眼前所见,令人绝倒!
秦晨起初还并不把云鬟放在眼里,只胡笑胡听罢了,如今见里头平躺三个一色点数的骰子,果然是个豹子通杀!这已经并不能说是撞运气而来的了。
秦晨惊喜非常,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没口子地嚷道:“好儿子!你可真是爹的小财神!小福星!小神仙!”
原来此次外出,云鬟依旧是个小男孩儿的打扮,是以秦晨竟没看出来,加上心喜非常,便满口地以“儿子”称呼。
直到此刻,云鬟微觉窘然,蹙眉横了秦晨一眼,却也并没说什么,只转头避开罢了。
秦晨连赢了四次,心满意足,他过了瘾,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当下收手,在众人惊叹声中抱着云鬟出了赌坊。
站在街头,秦晨满面放光,便问云鬟道:“儿子,你叫什么名儿?怎么一个人在此,你爹娘呢?”
云鬟听他胡言乱语,咳嗽了声,示意他放开自己。
秦晨会意,只得将她放在地上,云鬟才道:“我家里是城外素贤庄上,我叫凤哥儿。”
秦晨咂了咂嘴:“素闲庄我是知道的,凤哥儿?果然是个好名字。”说着又问道:“凤哥儿,你方才如何知道会连开四把大还又一个豹子的呢?”
云鬟微微一笑,竟道:“因为我们庄内有个老仆人,他是最会赌钱的,是他教我的。”
秦晨一听,心痒难耐:“竟这样厉害?有这样的高人,改日倒要拜会拜会。”
云鬟正要他这句,即刻道:“他是最喜欢好赌之人的,您若是去,正好彼此切磋,是求之不得的。”
秦晨连赢了这通,一改往日郁郁,心花怒放,又觉这话十分悦耳动听,便禁不住抬手在云鬟头上又摸了摸,把她的髽鬏也揉乱了:“好儿子,真真儿伶俐聪明!既然这样,便说定了,改日我得闲务必是要去的。”
此刻云鬟歪头,瞧见青玫在布料店门口上东张西望,自正是寻她的,云鬟便道:“我家里人找我呢,秦捕头,改天我们庄子里见了。”向着秦晨一笑,转头便跑了。
秦晨见她说走就走,略觉意外,却不放心,于是便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云鬟跑到青玫身边儿,被青玫牵着手领走,他才惊啧叹息着自去了。
那边儿云鬟随着青玫离去,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看向秦晨,此刻虽日阳灿烂,市井太平,云鬟眼中所见,却赫然是那日青玫遇害的葫芦河畔,天色阴沉,杨树的眼睛呆呆骇骇,而地上……
当她挤出人群,看向青玫尸身之时,正也有一人蹲在青玫身侧,咬牙握拳,恨道:“他娘的混账王八蛋,千万别给老子逮到……”皂袍方帽,腰间佩刀,正是秦晨。
再往后,是云鬟病好,听闻来福被捉拿入狱,自是震惊非常。
来福被解押之日,林嬷嬷带着云鬟去看,正见阿宝大哭着阻拦众衙差,又叫说:“我哥哥没害青姐姐,他是被冤枉的!”然而他人小力薄,并没什么用处,踉跄中自个儿反跌倒在地了,众衙差们也不理会他,只有一个人伸手将阿宝扶了起来。
云鬟记得,正是这秦晨,那时他看着阿宝,目光复杂,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段时日,云鬟隐隐听说,原来秦捕头觉着来福并非真凶,只可惜县老爷嫉恶如仇,斥他多事,不由分说判了来福死罪。
云鬟进京之前,曾在鄜州城中又见过一次秦晨,当时他形容消瘦,喝的微醺,看来十分颓废,旁边路过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时的云鬟,自不解此中之意,然而如今回想,倒是有些明白秦晨了。
因此就在方才听见秦晨的声音,又因此而回想起跟他的种种之后,云鬟才临时起意,决定接近秦晨。
记忆对她来说,就仿佛是心底另一个同时而存的世界,仔细搜想起来,果然便给她寻到有用的讯息。
譬如同样是这一日,同样被青玫和林嬷嬷领着来集市,那时候的云鬟自然还不认得什么秦晨,只随着两人闲逛,无意中跟秦晨跟众捕快擦身而过罢了……
后来,青玫跟林嬷嬷两人,也是这般在缎子铺里讨价还价,而她站在店门口,隐隐地听见十字街对面的赌坊内,众人鼓噪之声,如波浪起伏般传入耳中:“四五六,十五点大!”……“,四六九,大!”……“豹子通杀!”
不多时,青玫喜滋滋地出门,牵着她要走,而那时候,秦晨正好从赌坊内也走了出来,满脸颓丧之色,手在额头抹过,口中气的说道:“竟然连开四把大,又来一个豹子,真是邪门儿了!是在玩老子不成!”
云鬟并非特意去留心这些的,只不过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感,早无意识地将这所有……点滴琐碎,尽数印记心底。
当着意回想之时,她便宛若一个睿智敏锐的旁观者,仔细检视起当日毫不褪色的记忆,看见那些她自以为没留意、实际却俨然妥帖存在的人跟物。
故而知道秦晨将跟青玫的案子牵扯在一起,也知道秦晨将在这赌坊内连输四把大,最后一次,却是豹子通杀!
第8章()
话说先前,谢二同狐朋狗党来到素闲庄,想要趁此机会侵吞谢家家业,不料云鬟暗中安排妙计,竟令谢二等踌躇满志而来,灰头土脸而去。
谢二为人,本就是心怀险恶之徒,先前因知道谢家的人都死绝了,所剩者不过是年迈老仆,另只有一个稚弱女孩儿罢了,还是个外姓之人。
故而谢二一路而来之时,早就盘算妥当,只当这谢家的家产是一块儿极大肥肉,轻而易举便会落入自个儿的嘴里。
谁知竟被崔云鬟一招敲山震虎,“不战而屈人之兵”。
倘若谢二是个识相的,或者心存一丝善念,自然会就此收手,然而谢二偏是个奸诈歹狠的恶人,经此一事之后,反而越发恼羞成怒。
他怎肯轻易罢休,便同老程张奎两人合计了两日,终于想出了一个混账法子。
这一天清早,来福匆匆忙忙地来至素闲庄,青玫正同一个小丫头打水回内宅,见他神情慌张,便叫那小丫头自己提水进内,她却来问究竟。
正陈叔也自出来,来福迎上,便同陈叔说了一番话。
原来这两日里,谢二跟张奎老程三人,虽不曾再来素闲庄骚扰,然而私底下却行起坏来,他们找到几个素闲庄上的小庄头,同这些人说什么,谢家的产业始终都是要落在姓谢的手中,而他就是谢家最后一个男丁,指望一个不知何时就离开鄜州的外姓小丫头是成不了事的。
且谢二等明里暗里,还对这些小庄头言明,倘若他们肯听话,那将来谢二继承了谢家田产等,自然会给他们大大的好处,然而倘若他们跟自个儿对着干,将来谢二成了谢家的新主人之后……这些人却是吃不了好儿的。
这乃是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的法子。
那些农户们,不过是讨口饭吃罢了,虽然有多半人念在谢氏的救恩,不肯背弃谢氏,然而却也有些胆小无知的,见谢二如此强横,竟畏惧了他,又被谢二许下的好话所诱,便蠢蠢欲动起来。
来福起初并不知情,今日才得了风声,知道事情不妙,便忙赶来给素闲庄通风报信。
陈叔跟青玫两人听了,又惊又气,料不到谢二竟是这样无耻,手段且这样下流可恶,又气竟有人被谢二说动……轻易就忘了昔日谢氏的恩惠。
陈叔怒恨之余,便要叫来福将那些庄客们都召集起来问话,青玫忙道:“叔且不要这样着急,你这会子当面问他们,他们自然不肯就对你承认,你也拿他们没有法子,自己白燥火连天的,却并不顶用。”
陈叔恨恨说道:“不然要怎么样?我只是想问问他们,一个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肝,昔日夫人那样厚待,如今外人欺负上门来,不思齐心协力,反而要帮着外人欺负小主人呢!”说话间,气得色变,浑身哆嗦。
青玫道:“都是那姓谢的可恨,为人竟坏到这个地步!”
来福听到这里,便安抚道:“陈叔别动怒,我记得上次他们来吵闹,是大小姐暗地里叫我去传了人来,才解了围,如今又生出事来,不如再跟大小姐说一声儿,看看她的意思。”
一语提醒了陈叔,当下忙跟青玫来福两个进内,便这般如此地向着云鬟说了明白。
陈叔说着,便看云鬟,却见她始终神色平静,无惊无恼的,若不是见识过上次云鬟人在内宅,却指挥若定的手段,陈叔必然以为是因为小孩子年幼、尚且不懂事的缘故,故而才不觉得惊恼罢了。
因此陈叔心中暗暗称奇,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云鬟平静的神色,原本焦怒的心情竟也慢慢地缓和下来。
此刻青玫问道:“凤哥儿,这可如何是好?这些人竟不肯罢手,等他们笼络了那些小庄头们,只怕就又要来门上欺压了。”
云鬟听罢,默默出了会儿神,才说:“陈叔,姐姐,都不必着急,我知道他们必然不肯罢手,必然还有招儿呢,如今,咱们也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