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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橄榄树林之中,在野生的百里香和群山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宁静。经过长途汽车的旅行,听够了捆绑的鸡的尖叫声,闻够了大蒜臭气之后,他找到了一家漆成了白色的、带有弧形柱廊的小旅馆,外面的石板上摆着三张没有遮阳伞的桌子,色彩明丽的希腊提包像灯笼似地挂在那里。地上栽着花椒树和澳大利亚桉树;新垫的南方土壤太干燥了,无法栽种欧洲的树。知了的腹部在鸣响着。尘埃卷起了红色的土雾。
夜晚,他睡在一间斗室之中,没有上门栓。在寂静的曙光中,他做了一次孤独的弥撒。白天,他四处散步。没有人打扰他,他也不打扰任何人。可是,当他经过的时候,农民们那黑色的眼睛就带着一种迟钝、惊愕的神色追随着他,每一张脸都在微笑着,带着深深的皱纹。天气很热,这里是如此宁静,如此沉寂。这是完美无缺的安宁。一天接一天,日子就象从坚韧的克里特珠串上滑落的珠子。
他不出声地祈祷,一种感情扩及了他的全身;思想象珠子,日子像珠子。主啊,我确实是属于你的。我感谢你赐福甚多。赐予我那位伟大的红衣主教,他的帮助,他的深情厚意,他那不渝的爱,赐予我罗马,使我置身在你的心脏,在你自己的教堂中匍伏在你的面前,感到你的教会的基石就在的心中。你把我的价值赐予了我;我所能为你做的就是表达我的感激吗?我还没有经过足够的磨炼。自从我开始侍奉你以来,我过的是一种长期的、完全快乐幸福的生活。我必须受苦,而受过艰苦磨炼的你是知道什么是受苦的。只有通过苦难的磨炼我才能使自己升华,更深切地理解你。因为生活就是这样的:这是通往理解你的玄奥的途径。把你的矛尖刺进我的胸膛吧,把它深深地埋藏在那里使我永远无法把它取去吧!让我受苦受难吧……为你我抛弃了其他一切,甚至抛弃了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和那位红衣主教。你就是我的痛苦,我的快乐。使我谦卑低下吧,我将歌颂你那敬爱的名字。使我毁灭吧,我将欣然受之。我热爱你,只有你……
他来到了一片他喜欢在那游泳的小海滩,这是两块突出的峭壁之间的一片月牙形的地方。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越过地中海遥望着远处地平线,那边想必是利比亚的地方。随后,他轻捷地从台阶上跳到了海滩上,甩掉了他的旅行鞋,把它们拾起来,踩着柔软弯曲的水线痕迹向他通常放鞋、衬衫和外面的短裤的地方走去。两个讲着慢吞吞的牛津音的英国人像一对大龙虾一样躺在不远的地方,在他们的远处,有两个女人懒洋洋地操着德语。戴恩瞟了那两个女人一眼,不自然地匆忙穿着游泳裤,发觉她们已经停止了交谈,坐起来轻轻拍打着头发,冲他微笑着。
“这地方游泳怎么样?”他向那两个英国人问道,尽管在心里他像所有的澳大利亚人称呼英国人为“波米”①那样称呼着他们。他们似乎就在当地工作,因为他们每天都到这片海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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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澳洲人对新迁至澳大利亚或新西兰的英国人的一种蔑称。——译注
“棒极啦,老兄。看看那潮头吧——对我们来说太猛了。一定是远处什么地方起了风暴。”
“谢谢。”戴恩呲牙一笑,跑进了那无害的、卷起的小浪之中,就像一个熟练的冲浪运动员一样,干净利落地潜进了浅水之中。
真叫人吃惊,平静的水面会这样哄骗人啊。那海潮是险恶的,他感到海流把他腿往下拉,但他是个十分优秀的游泳者,对此并不感到担心。他一埋头,平稳地从水中滑过,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动使他甚得其乐。当他停了一下,扫了海滩一眼时,他看到那两个德国女人拉上了游泳帽,大笑着跑进了浪花中。
他把两手在嘴边卷成了一个话筒,用德语向她们喊着,说海潮不安全,让她们呆在浅水区。她们笑着,挥着手表示感谢。随后,他把头埋进了水中,又游了起来,并且觉得听到了一声喊叫。不过,他流得稍微远了点儿,然后停下来,在一个底流不是很糟糕的地方踩着水。那里有叫喊声,当他转过身时,看见那两个女人在挣扎着,她们面部抽搐,尖声叫着,一个人举着双手,正往下沉。在海滩上,那两个英国人已经站了起来,勉强地接近着海水。
他腹部一折,飞快地潜入水中,越游越近。那惊惶失措的胳臂够着了他,紧紧抓住了他,把他往水下拖着;他设法夹住了一个女人的腰部,直到手能在她的下颚迅速地一击,把她打昏,随后又抓住了另外那个女人游泳衣上的带子,用膝使劲地顶住了她的脊骨,抱住了她。他咳嗽了起来,因为他在往下沉的时候喝了几口水;他仰身躺在水中,开始拖着他的那两个无能为力的负担。
那两个“波米”垂着肩膀,恐惧之极,没敢再往前走,对此他最终也没有责怪他们。他的脚趾触到了沙子;他宽心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竭力做了最后一次超人的努力,猛地把那两个女人推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们很快就恢复了知觉,又开始尖叫起来,狂乱地打着水。戴恩喘着气,尽力咧了一下嘴。现在,那两个“波米”可以把责任接过去了。正在他休息,胸部吃力地起伏着的时候,海流又把他向外海吸去,当他把脚向下伸去的时候,再也擦不到海底了。这是一次侥幸脱险,要是他不在场,她们肯定会被淹死;“波米”们没有这个力量或技术拯救她们。但是,顺便说一句,她们之所以想游泳是为了能靠近你;在看到你之前,她们根本没有下水的意思。她们陷入险境是你的过失,是你的过失。
当他毫不费力地漂着的时候,一阵可怕的疼痛在他的胸内涌起,真象是被子枪刺中的感觉,一根长长的、炽红的矛枪刺中的令人震惊的锐疼。他喊了出来,两手往头上一扬,身体僵硬,肌肉痉挛。但是,那疼痛愈加厉害了,迫使他的胳臂又放了下来,两个拳头插在了腋窝中,蜷起了膝盖。我的心脏!我发生心力衰竭了,我要死了!我的心脏啊!我不想死!在我没有开始我的工作之前,在我没有得机会考验自己之前还不要死!亲爱的主,帮助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那痉挛的身体静止了,松驰了;戴恩转身仰在水上,他的双臂随流张开了,软弱无力,尽管他感到很疼痛。这就是它,这就是你的矛枪,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还自豪地乞求它呢。我说过,给我受苦受难的机会,让我经磨历劫。现在,当它临头的时候,我却在抵抗,没有纯然的爱的能力。最亲爱的主啊,你在痛苦!我必须接受它,我决不能和它搏斗,我决不能和你的意志搏斗。你的手是强有力的,这是你的病苦,正像人然十字架上所感受到的那样。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我是你的!如果这就是你的意志,那就让它这样吧。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把自己放到你那无边无际的手中。你对我太仁慈了。我做了些什么使我从你那里受惠如此之多,使我从那些热爱我胜于其他任何人的人那里受惠如此之多?当我还不值得如此受惠的时候,你为什么已经给了我这样多?疼痛,疼痛!你对我太仁慈了。我请求,不要让它这样久,它已经不会久了。我的磨难将是短暂的,将迅速完结。不久我就要看到你的面容了,但是现在,依然活在这世上的时候,我感谢你。疼痛!我最亲爱的主啊,你对我太仁慈了。我爱你!
那静止、等待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嘴唇在激动着。喃喃地说着那伟大的名字,试图微笑。随后,瞳孔扩散,他那双眼睛中的蓝色永远地消失了。那两个女人终于完全地呆在了海滩上、两个英国人把他们的两个哭哭啼啼的包袱扔在了沙滩上;站在那里望着他。但是,那平静、蓝色的深海是如此空间广大;海浪冲刷而来,又悄然退去。戴恩去了。
有人想起了美国空军基地就在附近,便跑去求援。戴恩消失后还不到30分钟,一架直升飞机便起飞了,狂势地在空中旋动着机翼,扑向在海滩附近的一些不断扩展的水圈,搜寻着,谁也不指望能看到任何东西。被淹溺的人沉到了海底后几天之内是浮不上来的。一个小时过去了;后来,在15英里以外的海面上,他们看到戴恩静静地漂在深海之上,两臂张开,脸庞向着青天。有那么一阵工夫,他们以为他还活着,感到一阵欣喜,但是,当直升飞机降低,吹得水面冒起了噬噬的泡沫时,便明白他已经死去了。直升飞机上的电台将此处的座标发了出去,一艘汽艇迅速开来,三个小时之后,它返航了。
消息已经传开。克里特人曾很喜欢看着他从旁边经过、很乐意和他腼腆地谈上几句。尽管他们喜爱他,但是并不认识他。他们成群结队地向海边走来,女人全都穿着黑衣服,像是邋邋遢遢的群鸟;男人们穿着老式的宽松下垂的裤子,白衬衫敞着领口,卷起了袖子。一群一群地默默站在那里,等待着。
当汽艇开到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警长跳到了沙滩上,转身接过了一个毯子裹着的人形的东西,用胳臂抱着。他向海滩上走了几码,离开了水线,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把他的负担放了下来,那毯子散开了;从克里特人中发出了一片很响的、嘁嘁喳喳的低语声。他们挤成了一圈,把十字架压在了饱经风霜的嘴唇上。女人们柔声地痛哭着,发出了含混的“噢——!”。这声音中几乎带着一种悦耳的旋律,令人哀恸;它富于忍耐力、尘世味的女子气。
这时大约是下午5点钟;被遮挡住的太阳在令人惆怅的悬崖后面西沉了,但光线依然足以看清海滩上的这一小群黑黝黝的人影。那颀长而平静的身体躺在沙滩上,金黄|色的皮肤,双眼紧闭,睫毛由于干燥的盐份已变得又长又尖,发青的嘴唇上含着微笑。一个担架被拿来了,随后,克里特人和美国军人一起将戴恩抬走。
雅典处在打翻一切秩序的混乱和骚动之中,但是,美国空军的上校通过一个特制的频率和他的上级通了话;他手中拿着戴恩那本蓝色的澳大利亚护照、正如它上面所写明的那样,没有详细证明他身份的记录。他的职业只简单地注明“学生”,在背面列着他的近亲朱丝婷的名字,以及她在伦敦的地址。他对护照期限的合法性不感兴趣;他记下了她的名字,因为伦敦比德罗海达离罗马要近得多。在客店中他那小小的房间里,那个装着他教士器具的方形黑箱子没有被打开,和他那只衣箱一起等待着被送到它应当送去的地方。
电话铃在上午9点钟响起来的时候,朱丝婷翻了一个身,睁开了慢松的眼睛,咒骂着电话机,发誓这准是为了一件毫不相干的该死的事。世界其他部分的人认为他们地早晨9点钟不管开始做什么事情都是非常正常的,他们为什么因此就认为她也是这样的呢?
但是;电话在响着,响着,响着。也许是雷恩吧;这个想法使她变得清醒了。朱丝婷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外面的起居室。德国议会正在开紧急会议;她有一个星期没见到雷恩了,在下个星期能有机会见到他;但她对此至少是不抱乐观态度的。但也许危机已经解决,他打电话来告诉她,他已经赶到了。
“哈罗?”
“是朱丝婷·奥尼尔小姐吗?”
“是的,请讲吧。”
“这里是澳大利亚办事处,在奥德维奇路,你知道吗?”这声音带着一种英国式的变音,说出了一个她懒得去听的名字,因为这个声音不是雷恩,这使她大为懊恼。
“哦,澳大利亚办事处。”她站在那里,打着哈欠,用一只脚的脚尖蹭着另一只脚的脚板。
“你有一个弟弟叫戴恩·奥尼尔先生吗?”
朱丝婷的眼睛睁开了。“是的,有。”
“朱丝婷小姐,他现在是在希腊吗?”
两只脚都踩在了地毯上,紧张地站着。“是的,对极了。”她想到了去纠正那声音所说的话,解释说是神父,不是先生。
“奥尼尔小姐,我不胜抱歉地说,我的不幸的职责是给你带来了坏消息。”
“坏消息?坏消息?是什么?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啦?”
“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弟弟,戴恩·奥尼尔先生昨天在克里特岛溺水而死,我听说他是壮烈而死,进行了一次海上营救。但是你知道,希腊正在发生革命,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不完全的,也许是不准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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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机放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朱丝婷倚在墙上,靠它支撑着自己。她的膝头弯曲了,开始非常缓慢地向下滑动,在地板上软瘫成了一堆。她发出的既不是笑也不是哭,而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声音,是一种听得见的喘息声。
“奥尼尔小姐,你还在听吗,奥尼尔小姐?”那声音固执地问着。
“死了。淹死了。我的弟弟!”
“奥尼尔小姐,请回答我!”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哦,上帝,我在这儿!”
“我听说你是他的近亲,因此,关于如何处理这具尸体,我们必须得到你的指示。奥尼尔小姐,你在那儿听吗?”
“在,在!”
“奥尼尔小姐,你希望怎样处理这具尸体?”
尸体!他变成了一具尸体,而他们甚至都不说是他的尸体,他们不得不说这具尸体。戴恩,我的戴恩。他是一具尸体了。“近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着,又细又弱,被粗气弄得断断续续的。“我不是戴恩的近亲。我想,我母亲是。”
稍稍停顿。“我太难办了,奥尼尔小姐。倘若你不是近亲的话,我们就把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了。”那彬彬有礼的同情变得不耐烦了。“你似乎不理解希腊正在发生革命,而意外事件是发生在克里特岛的,那地方更加遥远,理加难以联系。真的!和雅典的通读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奉命转达近亲的个人要求,以及对如何马上处理尸体的指示。你母亲在吗?请让我和她通话可以吗?”
“我母亲不在这儿。她在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上帝呀!这事越弄越糟了。现在我们不得不往澳大利亚打一个电传电报了,又要多耽搁时间。假如你不是近亲,奥尼尔小姐,为什么你弟弟的护照上写你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