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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两拜之后,奉上野雁。傧相以素帛扎住野雁的双脚,置之于木盘,捧到傅老夫人面前。傅老夫人低头看了一眼,以手帕拭了拭双目,表示舍不得儿子成婚。随后女侍扶起赵瑟,傧相从堂后请出傅铁衣。
傧相们拥簇着傅铁云,傅铁云扶着傅铁衣。不知是不是穿正红色礼服的原因,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神采奕奕,看不出久病缠身的模样。
傅铁衣比年初的时候更黑了些,因为身着厚重的礼服,他身材看起来比平常更魁梧一些。礼服是玄色的,绣着金色的蟒。男人穿黑色就是好看,威而不凛,暴而不虐。因为新婚,傅铁衣唇上的胡须做了细致的修剪,饰他多了几分儒雅,少了几分粗狂。赵瑟第一次觉得他有那么点“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
赵瑟看着傅铁衣张了张嘴巴,很想和他说句话。当然,这个场合注定是说不成的。作为新郎,傅铁衣只能尽可能的收敛自己,他冲赵瑟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便将视线放在了自己母亲的身上。
傅太太牵着傅铁衣的手放到赵瑟手上,依礼说道:“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赵瑟答礼,牵着傅铁衣的手,由女侍和傧相们簇拥着出门,送傅铁衣上车。
于是,鼓乐齐鸣,爆竹声声,在响彻半个上都城的凤求凰古曲中,赵氏之嫡女赵瑟亲迎其未婚夫傅铁衣归家。道路两旁的彩灯一起点燃,展现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奢华景象。天空中烟花次第绽放,遮蔽了月亮的光华。
迎亲队伍连绵不绝,连接了婚宅与傅府之间的道路。队伍两边,一百零八匹骏马往返奔驰,不停地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抛洒铜钱。正前方八对纯白骏马缓缓而行,马上旗手举着五彩的喜幡。骏马之后是三十六对童男童女,装饰华丽,洋臂挥洒百花花瓣。这之后,是八十一对男女傧相。男女傧相之后是赵瑟的五彩车,五彩车之后是傅铁衣的玄墨车。玄墨车之后再有八十一对男女傧相,傧相之后是一百零八对的仪仗,仪仗之后便是傅铁衣那本该抬三天都抬不完的各式傢妆。
傢妆这回事儿,傅铁衣其实并无意招摇。但人家好歹在河北做够了十年八年的土皇帝,如何敛财有道也不消说,大郑数一数二暴发户总还算得上。倘若他太蒙混了,恐怕全天下都要嗤笑他装模作样。
队伍从正门直入赵氏的府邸群,一直走向新起的婚宅。宾客盈门,今晚,大郑的权贵毕集于斯,连皇帝都派了燕王妃代她来做证婚人。新郎新娘并没有直接被送上大堂行婚礼,而是送进大堂两侧临时搭起来的青庐。
那么,简而言之,赵瑟胳用胳膊夹着一只野鸭子领回来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两个人钻进极为简陋的青布帐篷——当然,是各钻各的,不是一起。现在,只差最后的同牢礼,他们两个人就会正式结为夫妻。
婚变
依照惯例,同牢礼之前,作为新郎的傅铁衣要在青庐里释服梳头。从家里穿来的礼服一件不留全部脱掉,重新换上绣有赵氏家徽衮服。换下的衣服则在青庐中由傅铁衣亲手烧掉。接下来,由赵氏一族中最尊的长者,也就是赵瑟的祖父大人崔景之亲手为傅铁衣梳头。这位祖父大人辈分最高,儿女双全,官高爵显,也不是死了夫人的鳏夫,可谓福禄寿喜俱全,完全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要将傅铁衣头发全部盘至头顶,并为他戴上冠冕。冕旒依赵氏的爵位,前后各七串珠玉。前面的冕旒垂下来一直遮盖到傅铁衣的下巴。此外还要以笄两侧垂下的纮珎塞住耳朵。
这样说起来,诸如傅铁衣一类的新郎在同牢礼前实际是很忙禄的,联姻双方的亲朋也都会聚集到新郎的青庐里去看热闹。是以,越是门第高贵的士族办婚礼,预留给新郎们在青庐中的时间就越长。而反观作为新娘的赵瑟,亲迎礼之后同牢礼之前基本上就没她们什么事儿。大多数新娘都会利用这段时间小憩一下。正礼之后还有许多花样要热闹,往往通宵达旦,新娘们没有充沛的体力是绝对撑不过去的。
女侍们替赵瑟补过妆,一起施礼退出青庐。一般说来,女侍们会利用新婚夫妇在青庐里逗留的这段时间梳妆换衣。她们过一会儿便要在同牢礼上充当执礼之宾,因此必须脱下缯红色的衣裙并拆下过分华丽的首饰,换上肃穆庄重的打扮。以斋宫之女侍为执礼之宾是婚礼的古制,即使是以赵氏的奢华,也完全没有必要在三十六名斋宫女侍和三百一十六名女傧相之后再额外预备三十六命执礼之宾,毕竟美丽的少女永远都是稀缺的物资。如此一来,女侍们也就只好暂时将赵瑟还给侍奴们去照管。
赵瑟睡不着。他的怀里像揣着一只小鹿。或许是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婚礼的原因。作为女人生命中第一次的婚礼,这本也无可后非。然而赵瑟总觉得不是这样单纯,她的心里总仿佛有一道弯儿转不过去,急得她几乎要跳脚。
青庐狭窄,十几个侍奴挤在屋子里让赵瑟胸闷气短,难以呼吸。令侍奴们掀开窗子,仿佛宽敞了些,然而门口司仪高亢绵长,带着回声的通传却又一声接着一声地闯进赵瑟的耳朵。它们像钻头一样钻进赵瑟的心底,让她非常难受。
八镇藩帅的使节到了……上都正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了……四家七氏的贵夫人们都携着夫君到了,四家七氏的族长也都亲自赏光捧场。唯一的例外只有韩国夫人张媛,。她生病了,不能亲至,只好由她的夫君韩国公牵着他们的小女儿出席……
司仪们一声接着一声的通传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以为这名单永无休止。赵瑟被这永无休止折磨得头疼。于是她挥手令侍奴们退去,并紧闭门窗。感觉似乎好了一些,但仍然睡不着。于是她只好便命外面立着的侍奴送参汤进来。
或许是怕吵到赵瑟,只有一个侍奴被推举进来送参汤。他的脚步很轻,托盘齐肩举着,又低垂着头,青花瓷的汤碗便遮蔽了他大半的容颜。于是,等到赵瑟从他手里接过碗,才发现碗后的这张容颜竟是如此的可爱。
汤碗掉在地上发出不怎么爽快的脆响,参汤从碎片的缝隙蔓延开来,将周围老大一块儿红毯润染成棕色。赵瑟猛得从卧榻上跳起来,握着那侍奴的手叫道:“十一!”她的手和声音一起颤抖着。
侍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他咬了一下嘴唇才轻声唤道:“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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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饼……”赵瑟虽然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儿失望,声音却依旧激动。她抱紧米饼,念念有词的嘀咕道:“你在这儿,太好了。你不知道,十一他欺负我!”说着,她的眼泪便流下来,晕开了妆容,使她看起来像一只彻头彻尾的小花猫。
虽说和米饼告状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但有个人能让你抱着发泄也是好的。赵瑟便觉得满足了许多,呜咽着拉扯米饼一起坐在卧榻上,以和米饼同仇敌忾的精神对付参汤。可是米饼从来都没有正式认同赵瑟和他是一伙儿的说法。他只是重新盛了一碗参汤,喂着赵瑟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罢了。
赵瑟喝完了参汤,大约也哭过了瘾,随便抹了一把脸,破涕为笑。她搂着米饼一边摇晃一边说:“十一他不要我们了没关系,以后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气死他……”
米饼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阵为难的神气。他尴尬地听着赵瑟自说自话了半天,终于还是箍住赵瑟的两臂,颇为难受地说道:“赵小姐,米饼今天是来和你告别的。过了今日,咱们大约再也没有相见之日。我想……”
赵瑟闻之色变,几乎是死命得在米饼手掌中挣扎着。她怒道:“不行,我不放你走!十一他怎么能这样!这个坏蛋!坏蛋!”
米饼哀伤地看着赵瑟挣扎,放开她,轻声说道:“十一哥说,就是要让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全部消失,只有这样,你才能忘了他。”
“不要!”赵瑟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着米饼,使劲地摇头,“不要离开我。”
“我不是十一哥!”米饼略微提高了声音,“十一哥他走了!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我……我也要走了……”
在这一瞬间,赵瑟可以听到心底里“嘎”地一声轻响。维系着她的最后一根细线就此断裂。将要失去米饼,失去她和十一最后一点儿相关的事实成为压垮赵瑟的最后一根稻草。昨晚的一切,那梦境一般被她嗤之以鼻地场景在她的眼前飞快地闪现。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此时此刻,她的脑中似乎千头万绪,有无数地锦囊妙计耸动着;又似乎一片空白,如死去了一般寂静。
米饼从赵瑟软弱无力的控制中挣脱出来。拿过妆镜前的粉盒帮赵瑟补妆。他的动作极其温柔,眼睛注视着赵瑟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事实上,赵瑟的脸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表情。而如果赵瑟这时候是清醒的话,他一定可以从米饼眸子中发现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柔。那是一种怎样危险的预兆啊!
米饼补好了妆,捧着赵瑟的头仔细端详着。他的嘴唇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才不会和赵瑟的肌肤接触。他端详了许久,不舍地道:“我可以亲你一口吗?既然要永别,再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下去。我一直都是那么的喜欢你……”
赵瑟仿佛并没有理解这段话的含义。她明显陷入了米饼所不知道的未知世界。她的脸是苍白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她的目光也是涣散的。然而,赵瑟的确是轻轻点了点头。
米饼在赵瑟的鼻翼轻啄一口,很轻,像蜻蜓点水,一触即走。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粉红。
“那我走了……”米饼压低声音说。
然而他退到青庐门口,见赵瑟仍然陷入另一个世界的思绪无法回来,终于于心不忍。他略微踌躇了一下,无论如何算不上温柔的指责便如井喷一般汹涌而出。他只盼可以当头棒喝,打醒赵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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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女人,总是不肯承担责任!总是什么都不肯失去!总是不肯做出一点儿牺牲!总是等着别人来替你来收拾烂摊子,总是等着别人来为你们牺牲!明明都是你们靠自己的力量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偏不去做!你明明既舍不得傅铁衣的好处又舍不得我们十一哥,就应该大方的承认,偏要装出那样一副深情模样做什么?”
“十一哥他走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他难道不应该走吗?难道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十一哥有权利伤心,陆子周有权利伤心,傅铁衣有权利伤心,可你又有什么权利伤心?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自己一个人造成的吗?”
赵瑟的眼珠轮了一轮,恢复了些生气。她沙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什么?”
米饼叹了口起气,坐回到塌边,扶着赵瑟的肩膀说道:“本来我也觉得十一哥死心眼,那天夜里,十一哥回来看你,我在外面守着,听了陆子周一袭话,总算才茅塞顿开。那夜陆子周给我说,就是打掉孩子的那件事。他说既然你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要放弃?为什么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就这样放弃,意味着的是双重的背叛。没有什么再比这样半吊子的事让人无法忍受的了!陆子周都无法谅解的事,十一哥他更加难以谅解。十一哥他怎么能答应你的要求留下来?那样子你何止是双重的背叛,那将是三重的背叛。十一哥这个人一直就是个死心眼,他要的是纯粹的东西,便是再舍不得也要离去。”
“双重的背叛……子周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吗?”赵瑟开阖着嘴唇,像垂死的鱼儿一样问着。
米饼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转而换了抚慰的笑容道:“好了,不要伤心了。事已至此何必徒劳哀伤。乖乖地做一个小新娘吧。你能忘了十一哥,快乐地活下去,就是十一哥最大的心愿。”
“怎么可能忘得掉……”赵瑟无意识地说着。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当赵瑟从不知所谓的世界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米饼已经彻底从她目光所及的世界中消失。赵瑟有一种溺水而亡的感觉。这青庐,她再也呆不下去,抑郁憋得她胸口几乎要爆炸。赵瑟走出青庐透气,外面守着的侍奴完全不能和斋宫的女侍相比。赵瑟是要杀人的,他们怕死,女侍不怕。所以他们根本就无法阻拦赵瑟,只能引着赵瑟往后面相对比较僻静的花池去。新人不好好在青庐呆着,在婚礼之前跑出来勾引男人是非常丢人的事。
赵瑟坐在牡丹花海里,身畔就是一株血红的牡丹。不怎为什么,赵瑟偏就觉得它像眼泪。盯着牡丹花瓣和其上嗡嗡采蜜的蜜蜂,赵瑟心里翻来覆去都是十一和陆子周的声音。
“要求别人牺牲总是容易的啊,瑟儿!”
“这是双重的背叛!我永远不能原谅……”
赵瑟在霎那间豁然开朗了。是的,她理解了!的确是双重的背叛,的确是只能让别人去牺牲……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可不就是双重的背叛吗?赵瑟想。
对十一,明明一开始心底里就知道不能实现,还是迷失在对他的爱里做出了那样的承诺。这是第一重的背叛。到最后,贪心地以为鱼与熊掌可以兼得,于是以爱的名义作了那样的要挟,这是第二重的背叛。
对陆子周,放弃掉和十一的誓言也就算了,为什么,明知道希望渺茫还要坚持。因为十一的缘故,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是她对他的第一重背叛。既然失去了孩子,就应该换来坚守誓言的代价。然而明明按照她的要求牺牲掉孩子还是要取傅铁衣,孩子的死,陆子周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这是她对她的第二重背叛。在这件事情上,她毫无疑问同时背叛了陆子周和十一两个人。难怪陆子周无法谅解,就算她自己也无法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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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傅铁衣,或许,她对他的背叛已经像千层饼一样,数都数不过来……
“爱情或者没有什么了不起……”赵瑟双手交叠着贴在小腹上,那里礼服上的金光闪闪的神鸟高傲的昂着头。她想:“然而,背叛则意味着失去……”
“要求别人作出牺牲总是容易的,十一,你是这样说的吧……”赵瑟慢慢的开口,将以上的话语说出声来……
女侍们很快找到赵瑟。当然,有侍奴领路,这一点儿难度都没有。她们半强迫地将赵瑟扶起来,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将赵瑟的妆容整理如新。之后,她们便架着赵瑟进入喜堂。吉时已到,上都所有的权贵都看着呢,绝不容赵瑟的任性搞出一点儿意外。赵瑟则乖乖地由着她们摆弄,像绣衣阁那些展示衣裙样式的玩偶。
“做一个乖乖的小新娘……”她想,“如此重要的一场大戏,我可一定要好好表现……”
有别于迎亲之时的奢华,喜堂布置得反而朴素起来。堂上以白鹿皮、青铜礼器和玉器为装饰,完全没有世俗婚礼的恶俗。男女傧相穿着墨绿色的礼服分列东西两边,从满堂的宾客中间隔出一条道路。道路上铺着三尺来宽的苇席。苇席一直延伸到喜堂的尽头。苇席的尽头是一张长长的几案,几案后并排摆放着两个坐垫。案上则竖着一对儿镶金龙凤,手臂粗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