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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聚会的地点是离涂山不远的一处村寨中。原先生活此村寨族人已撤离,就在村寨中央的广场上放好垫子,大家席地而坐。除了五十多位各部族首领,今日还来了近三百位各村寨的族老,其中有不少人是涂山部特意派车从远处接来的。
这么多人,也只能在露天集会了。广场的南侧拉了围幕,围幕前专设了高座,伯禹当然坐在正中最高的位置,助手伯益坐在他的身侧。在伯禹下方的广场空地中央,却另设了一张长案,案后坐着从蒲阪城赶来的子丘,而案旁有一头顶生独角的瑞兽。
天地所化生的瑞兽灵禽,往往只存在于传说中,普通民众根本就不会认识,但这一头瑞兽却是例外。威镇天下的中华断狱神兽啊,几乎谁都听说过它的样子,一眼就能认出这是皋陶大人身边的獬豸。
公正严明的司士大人皋陶如今尚在蒲阪城,瑞兽獬豸却来了,案后坐的是他的学生兼助手子丘。看这个架势,今日是要当众问案了,却不知是要审讯什么人?
伯禹坐在高处一言未发,面色凝重、不怒自威。其实伯禹治水至今,从来都不讲究什么官威排场,一直是赤足步行。可是他毕竟是中华治水之臣、朝中的司徒大人,在今日这种场合,必须要讲究礼法威仪,否则一味素简平易,也会使某些人失去敬畏之心。
问案之事,还用不着伯禹亲自出面,让子丘负责即可。而善察显露瑞兽原身往那里一站,根本就不需要再派护卫维持秩序,在场众人在落座之前纷纷先下拜行礼。獬豸的独角向场中扫过,每个人都莫名有种从内到外被看透的感觉。
獬豸扫视全场之后,便闭上眼睛趴在了那里,好像是睡着了,众人心有疑惑却不敢吱声,场面变得非常安静。这时伯益站起身道:“伯禹大人为天下各部治水至此,获悉淮泽中有妖孽名无支祁者,自称淮神、兴风作浪残害各部民众,为患已有六年之久。
更有受天子册封之中华伯君,不遵礼法、不守盟约,甘受那妖孽驱使,为其爪牙对内残害族人、对外谋算邻近各部,更是中华之祸患。伯禹大人今日已将这几位伯君拿下,交由天子所派使者子丘大人当众问审,并由中华断狱神兽验其状。”
随着话音,商章部、鸿蒙部、兜户部、犁娄部的四位君首被人压了上来,在空地中央跪倒,神情皆惊恐万状。他们是三天前莫名其妙在睡梦中被抓走的,当时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连身边的护卫都没察觉动静。
他们落在善吒和敖广这两家伙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若不是伯禹特意叮嘱过不得伤人,估计早就被弄个半死了。但善吒和敖广也没客气,虽不直接伤人,却通过种种手段威吓一番,这四位伯君吓得差点没尿裤子,将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了。
私下审讯是一回事,但要想正式处置他们,必须当众公断,这也是中华各部的传统。
一见到这个场面,众人就有些乱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之声四起。上次伯禹大人召集各部族首领议事,无果而散,今天再把大家召集来,甚至连各村寨族老都请来了,应该就是商议出一个结论来。各部首领无人缺席,恰恰就是这四位未到,没想到是被伯禹大人抓起来了。
伯益方才的话没有兜半点圈子,直接提到了无支祁之名,并给其行止定了性——就是为祸的妖孽。在场众人其实都没亲眼见过无支祁,大部分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或多或少皆知淮神之事。
生活在淮水岸边的部族村寨,自古皆祭淮神,这只是一种民俗。可是这场大洪水之后,“淮神”真的冒出来了,据说若不恭谨祭奉他就会招至灾祸。又有传言说,只有商章、鸿蒙、兜户、犁娄这四大部才才被淮神认可,有资格代表万民祭奉,而其他部族想“勾搭”上淮神都没机会。
而事实果如传言,其他的部族民众在水边总会遭受风浪袭击,不仅损失惨重还死了不少人,只有商章、鸿蒙、兜户、犁娄加上涂山这五大部无恙。涂山部虽然没有遭受损失,但也将部众都撤到了涂山后侧,平日不再靠近淮泽岸边,只有另外那四大部未受不利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小部族便开始依附于商章、鸿蒙等四部,甚至逐渐被其吞并,这四大部亦趁机占据了淮泽岸边的大片土地。
剩下的其他各部族只能尽量远离水边,他们对此情况是既害怕又无奈,对商章等四大部的态度是既羡慕又嫉恨,但是又没法说什么,谁叫这四部走运、得到了淮神的青睐呢?
今天伯益大人一开口,两句话就将内情抖了个底掉。看来伯禹大人已查明那所谓淮神的底细,而且根本不害怕妖邪,就是要当众处置此事。在场众人有些没反应过来,纷纷开口相互询问议论,说什么话的都有。
这时獬豸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声冷哼在众人的脑海中响起,场面瞬间又变得安静了。待瑞兽闭上眼睛又重新趴好,坐在案后的子丘问道:“四位伯君,你等刚才可听清了伯益大人的指控?”
这几人纷纷开口道:“伯禹大人、伯益大人、子丘大人……事出有因,我等也是迫不得已,是为了保护部民……”
善吒声如震雷般喝道:“住口!现在是子丘大人问案,只是问你等听没听清楚方才伯益大人的话,并未要你等辩解为何要那么做。你等只需回答大人之问,问什么就答什么,少说废话,最终会给机会让你们自辩的。”
四位伯君只得答道:“听清楚了。”
子丘又问道:“你等将部族祖祠已改为祭奉淮神之地,可有此事?”
四位伯君低头道:“有。”
此言一出,周围又是一片哗然,随即传来各种喝骂之声。将祭奉祖先的地方改为祭奉淮神,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啊!四位伯君虽然这么做了,但秘而不宣,部族内部也只有少数参与此事的高层知晓,普通部众亦不知情。
难怪这四部这几年祭祖时搞得神神秘秘,普通部众都没有资格进入祖祠,只能在空地上拜祭,平日还有护卫看守祖祠,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四大部得到淮神的青睐,平日在水边举行各种仪式祭奉淮神,这些都是公开的,但此事却是个秘密。
这次獬豸没睁眼理会了,任由周围喝骂声四起,到最后还是子丘举手示意众人住口,现场才重新恢复了安静。子丘又以手指空地旁的大树,树干上削平了一块,烙刻的正是《五教》、《五刑》与《九德》之典,缓缓开口道——
“我等临世之初,皆赤身柔弱、一无所有。立祠祭祖,乃是感激先人赐生、赐养、赐成之功德,不仅赐我等之身体发肤,亦留今日所享用的一切。不忘身从何来、不忘德之所教、不忘何以立世,此为孝。
那水妖无支祁,兴风作浪残害万民,挟洪水迫世人祭奉,有何功德于各部?别说不配被奉为淮神享祭,而你等竟然连祖祠都改祭妖邪!伯君应有六德,请问尔等居何德?不配为伯君、不配为贵士、亦不配为人子!”
四位伯君跪在那里皆低首无言,子丘又问道:“你等不仅率部众祭淮神,自去年始,另有秘祭仪式,每月挑选一对生机完足、体魄康健之童男童女献于淮神。四部轮流秘祭,至今已残害二十四人,可有此事?”
四位伯君一听这话,皆软倒在地颤声道:“大人饶命!容禀详情……”
他们并未直接回答有或者没有。獬豸突然睁开眼睛站起身,口吐人言道:“有!”
这下场面可炸了,很多人都蹦了起来,指着四位伯君厉声喝骂,假如不是要注意行止,估计大小石块都已经砸过过了。活祭风俗自古有之,甚至到如今在偏远部族中还有保留;再比如开战之前,斩杀擒获的战俘以祭旗仍很常见。
但自颛顼帝时,中华天子就已经明令各部,禁止在祭礼上使用活人祭祀。况且这四位伯君并不是公开设祭,而是私下里秘设典仪,并用本部族人偷偷地活祭,这可是犯了大忌了!
这些年来因水患肆虐,很多人流离失所,因各种原因死伤夭折的部民亦不少,其中少了二十四个小孩,只要手段做得隐蔽,也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但这样的事情做了却绝不能说,若被公开挑明,谁都不可容忍。
子丘问案,几乎没什么废话,而且只问了两件事情,让四位伯君回答有或者没有。这两个问题清楚之后,无论那四位伯君再怎么辩解,罪行都已经坐实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该如何处置了。子丘站起来转身行礼道:“伯禹大人,这四位戴罪伯君,当如何处置?”
伯禹冷冷道:“且收入囚笼!”
023、子不语()
伯禹没有当场杀人。按照中华礼法,这四人的身份都是伯君,就算伯君犯了死罪,其他人也不可以擅自处刑,按惯例应该押至帝都,由各部君首与朝中群臣共议,然后由天子下令处罚。
只有中华天子才有权下令斩杀一位伯君。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天子也不会轻易杀一位伯君,通常的做法是削其爵位、将其囚禁,然后再决定是否撤封其部或者再换一位君首。往往只有犯了谋逆叛乱之类的大罪,天子才会直接下令斩杀伯君。
中华各部这些年,其中已有不少伯君身亡了,震动最大的便是帝江、欢兜、崇伯鲧以及三苗,皆事出有因。伯羿当年更是直接斩杀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位君首,其中有十几位正式受册封的伯君,而根本没有按惯例将他们押至帝都由天子下令处罚。
这么做多少是违反中华礼法的,这也是伯羿被天下各部君首忌惮的原因。
但当年天子帝尧并未责罚伯羿,因为当时情况特殊,洪水即将到来,各部君首都应配合受灾地区民众迁移之事。若是伯羿将他们都抓到帝都,由众君首和朝中群臣公议,然后再做出处罚决定传达各部,时间上根本来不及。所以伯羿当机立断,杀了也就杀了。
但伯禹今日却不能像当年伯羿那么做,他并未当场斩杀四位中华伯君,而是按礼法将其收监。至于怎么收监,此刻却是由伯禹说了算,便是将他们关入囚笼。囚笼早就由云起打造好了,此刻围幕拉开,四个大笼子就立在伯禹身后。
四位伯君都被关了进去,但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完,伯禹又朝子丘点了点头。子丘转身重新坐好,举手示意众人安静,又以凝重而舒缓的语气开口道:“今日惩治这四位伯君,亦是整顿淮泽各部民心之乱。他们的罪行已明,但可有人知,其罪源于何处?在座众君首,若是与他们易地而处,当初又该如何自择?”
这才是今天这场公开问审的重点。对那四位伯君而言,方才查清楚的两项重罪,就足以拿他们下狱受罚了。可是处罚这四位伯君的目的又是什么,就算把他们全给杀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们所犯重罪已坐实,无论怎样如何自辩都无法脱罪了。其实那四位伯君会怎么为自己辩解,在场众人都能想到。无非是迫不得已、为了保护族人云云。可是为何宣称保护族人,却又犯下了大逆不道、残害族人之罪?
换而言之,假如他们就是甘受妖邪驱使、奉无支祁为淮神,但并没有改祖祠为祭淮神之地,也没有私下里偷偷用族人活祭,那么今天这个案子又该怎么审呢?或者说无支祁选择的并不是这四部君首,而是在场其他的部族首领,回溯到当初,这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在场众人皆未答,不是心里没有想法,但是总感觉很难清楚的说出来,而且也不敢乱说话。又过一会儿,子丘似是自问自答道:“无支祁非因其功德而享祭,反因其暴行受奉,此大缪矣!司祭者,亦从其罪。”
众人皆露出恍然之色,纷纷点头称是。子丘一语道破关键,指出那四部伯君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再往后只能越错越深,直至犯下不可挽回的罪行。
所谓的神祇何来,它是人们自己创造的概念,代表了人们的美好的寄托与愿望,没有人的行为就无所谓“神”的出现,怎可以将美好的愿望寄托于一个残暴的水妖?淮神的概念也是人们自己创造的,那无支祁自称淮神,难道就奉他为淮神吗?
且不谈“淮神”存不存在、又应该是怎样一种存在?但无支祁明明白白就是兴风作浪、残害部民的妖邪。人们祭奉他的原因,居然是受到其残害,这就是错误的源头。人们希望自己受到残害吗?当然不希望!可是有人偏偏去祭奉这样的淮神,甚至用以残害他人获利。
商章等四大部看似得到了利益,但这利益是无支祁给的吗?当然不是,而是依仗无支祁的暴行残害其他部族而得。而对于淮泽万民来说,所受到的始终只是残害。这么做的人,其实是犯下了与无支祁一样的罪行。
见众人纷纷点头,子丘又说道:“国之大事,在祭在戎。圣人何以宣仁、何以设教、何以崇孝?在其功德而不在神位!”
祭祀和军事,都是国家大事。整顿军备的重要性自不必言,而祭祀在某种意义上更加重要,它涉及到历史继承问题、政权以及政体的正义性与合法性。哪怕在数千年后,祭祀的表现形式虽然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内核是不变的。
祭祀的重要性并不在于要以怎样的规格,而在为何要祭祀、应当怎样祭祀?通过什么样的祭祀活动,尊崇是何种行为规范以及社会准则?中华亦有国祭之神,便是太昊、神农、轩辕、少昊与高阳。
在天子所主持的官方官祭中,这五位天帝的神位便是是按照这个顺序依次排列,太昊天帝在最前,而轩辕天帝恰好居中。在神坛上的壁画中,轩辕天帝的神位也在中间,而其他四位天帝则分列四个方位。
正因享祭的位置,所以渐渐就有了一种说法;东方青帝太昊,居木德,木生火;南方炎帝神农,居火德,火生土;中央黄帝轩辕,居土德,土生金;西方白帝少昊,居金德,金生水;北方玄帝高阳,居水德。
这代表了一种传承关系,后世五行之说朴素的源头,最早就是从祭祀而来,然后又象征了世间万事万物的演化。但子丘今日说的并非五行,而是他们为何享祭?因为他们都开创了中华治世、有大功德于天下!
在子丘看来,世人所祭,并不是那虚无缥缈的“神位”或“神性”,而是实实在在的功德圣行。他非常重视祭礼,所重视的就是祭礼所蕴含的教化内核。
见众人不语,子丘又说道:“不仁不孝,何以言祭?若祭功德圣行,又何言怪力乱神!世人所祭,乃世事所需。难道尔等所需者,不是伯禹大人治水之圣行,反是那妖邪残害之祸?”
子丘谈世事时所说的“仁”,与虎娃谈修行时所说的“仁”,是两个概念。虎娃所说的仁更接近于“偏私”之意,天道恒常,不独因谁而存;而子丘所说的仁更接近于“所需”之意,每个人需要或希望他人如何待自己,这便是“仁”的由来,进而演化成每个人该如何待人,首先是身边的人,再推广到天下的人。
不仁不孝,何以言祭?不知如何对待身边的人、亦不知如何对待给予自己一切的先人,不知如何解决世事真正所需,在子丘看来就不配谈什么祭祀,更不必宣称自己信奉什么。人从来不因为信奉什么神而变得更高尚,高尚只在于德行修养,能实实在在的解决世事所需。
子丘又接着说道:“伯禹大人领天下各部治水,便是功德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