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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盘起的发髻里,到底是勇敢还是逃避?固然是抵挡了男人的伤害,但也埋葬了女人的梦想,何年何月再次解开时,发丝里是否还能闻见人间尘世的味道?或许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男人与女人合为尘世,缺任何一个都算不上……”
月眉抬头望去,月亮如此饱满,金灿灿光辉一片,却如此吝啬,不肯把一丝光线照进那间阴暗的屋子,任由它孤立成凄凉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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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香纱改造
香云纱是中国的传统面料,其生产可追溯到明永乐年间,从明清到民国时期亦一直是广东主要的出口商品之一,通过“海上丝绸之路”销往港澳、东南亚、欧美等地。而本国人对香云纱的喜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朝时一匹香云纱的销价是白银十二两,被誉为“丝绸中的珍品” ,香云纱服饰更是被作为富人阶层中财富与地位的象征,可见其价之高,位之尊。只是这面料一直以来绝大多数只被用于富绅服,多为老爷官绅享用,用在女人的服饰上极少,且款式单一。
香云纱的生产工序繁琐复杂且时间漫长,每一个步骤更是来不得一丝半毫的假,高质量高要求亦使得香云纱的产量远远比不上一般的丝绸。物以稀为贵,这珍贵的面料能身价一直居高不下自有其道理,更何况一直以来除了广东的佛山、顺德、三水三地,还没有发现有哪个地方能够生产香云纱。
富隆,就是以生产香云纱为主的老字号丝厂,有着两百多年的历史,拥有一家丝织厂、三家晒莨厂。丝织厂和一家晒莨厂在大良,另两家晒莨厂分别在大基尾和伦教。两百年来,富隆均是作业严谨,做工精细,再加上多年来的祖传经验与良好口碑,一直是行内的龙头老大,占了整个份额的三分之一,而李家亦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
又是五月,阴雨散去,艳阳高照,进入忙碌的生产季节。富隆丝厂里的机械亦开始日夜不停“隆隆”作响,春蚕吐出的丝经女工的手织成一匹匹光滑柔软的丝绸,河滩上亦浮起了片片“红云”,香云纱的生产工作如火如荼般进行着。
丝织厂里,一双双巧手拨弄着细长的丝线,月眉跃跃欲试,被阿云拦住了。
“别动!你织得再好,人家也不会要你的……”
“为什么?”月眉纳闷。
阿云凑到她耳边悄声说:“这里的女工都是Chu女……”
“啊!”月眉瞪大了双眼。
“听过一句话吗,‘佛山丝绸之精,金陵苏杭皆不及也’。这是广东人常挂在嘴边的骄傲。其实这里头有个秘密,他们认为Chu女织出来的丝更滑更柔,没有一丝杂质……”
“真是无稽之谈!”月眉不禁嘴一撇,“哪来那么多Chu女……”
“都在这呢!这些女工里有三分之二都是自梳女,三分之一是未婚女子,一旦嫁娶就不能来这里上班了……”她想到自己也已不能在这里上班了,脸“刷”地红了。
“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真让人哭笑不得。”
“女工们有了工作可以养活自己,都不愿出嫁受婆家的气,所以才会有自梳女。”
“能养活自己是好事,只是落得个自梳女的名堂,却是好事又变成了坏事。”月眉毫不客气。
“是好是不好,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阿云,过些日子你还俗吧。”月眉出了个主意。
“还俗?”这回轮到阿云瞪大了眼睛,“一旦梳起终身不能反悔,你以为像尼姑一样把剃掉了的头发再留起来就可以了?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小心被人听到又乱嚼舌头……”
“呸,尼姑和尚都可以还俗,你们就这么……”她还没说完就被阿云捂住嘴巴拖出了丝织厂。
“姑奶奶,拜托你了,我惹的事情够多了,你还想让我闹下去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啊!”
“我这是为你好!”月眉一把甩掉她的手,恨恨地说,“看来你是觉得盘着个头舒服极了,漂亮极了,这辈子都舍不得放下了!”
“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阿云“扑哧”一笑,“知道你心疼我了……”
“心疼什么,我才不心疼!我是怕有人心疼,连流出来的眼泪都是蓝色的,到时有人见了更要心疼了,我是怕到时看着心烦……”月眉快言快语地说着,蓦地见到阿云收了笑,头低低地不做声。“阿云,我让芳姑劝春姑太让你把头发放了,这事要趁早,不然这头盘久了就真放不下了……”
“月眉……”阿云抬头,已是泪眼汪汪,“没用的,再说……再说谁知他哪年哪月才回来……他不回来,我不照样自己过一辈子,放不放下还不一样……”
“说这话也不要脸,你见到几个男人了?这男人啊,还没到让你绝望的时候呢……”说到这,一下子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倒没了词,只干巴巴地与阿云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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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呀!呀!”枝头飞过一只乌鸦,刺耳而凄厉的叫声吓了她们一跳。
“大吉利市!”阿云重重念了一句,似要把乌鸦路过的晦气赶跑。“走,到晒莨厂去吧。这丝织厂里的丝绸一分为二,除了直接做成各种绸缎面料,其他的就送到晒莨厂里加工制成香云纱。我哥就在晒莨厂里做工……”
“是阿坚?”
“咦,你怎么知道他?”
“还不是因为你!”月眉白了她一眼,接着两人便就早前的浸猪笼事件说了开来,却已是昨日的一宗笑料。
月亮河细细长长,岸边绿树良田,河里偶泛竹排,当空的太阳照得波光粼粼,耳畔已略闻知了的稀疏叫声。这月亮河,像极了月眉模糊记忆里家乡村口的那条河。
“乡村生活可真惬意!”月眉仰面,贪婪地呼吸着掺杂着泥土清香的空气,一点也不惧怕毒辣的太阳。
“就怕你呆久了会腻。”
“那可不见得。怎的你就不会腻?”她调皮一笑,鼻子一耸一耸的,煞是可爱。
“我习惯了啊,再说,这是我的家啊,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一切的一切,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得不得了……”
“哈哈,你也不害臊!”月眉羞她,“快给我说说,你对自己的身体熟悉了多少?”
阿云羞红着一张脸答不上来。她拾起河边的一块石头,腰一弯手一甩,石头轻巧地滑过水面,连续打了三个水漂才沉下去。她回头朝月眉得意一笑,眉毛扬得高高的。
“真棒!我也来!”月眉依葫芦画瓢,但石头“咚”一声便沉入水底了,没有给她面子,她嘴一嘟,倒把阿云笑弯了腰。
“瞧我的!”阿云又一甩手,河面上水花点点,连成漂亮的一线。“石头要找扁的,越扁越好,腰身要尽量低下去,手要用劲……”阿云一副师傅自居的架势,似在报刚才那一箭之仇,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你这陈塘红牌阿姑,终于也有一样难得倒你了!”
月眉全神贯注地用力一甩,只见那石头在水面轻巧跳跃,如蜻蜓点水般激开朵朵水花。“哇,三个!看到没!三个!”她兴奋得跳起来,大呼小叫。
“我们来比赛吧,看谁打的水漂多。”
“比就比,还怕你不成!”
“你看我四个!”
“哇,我也四个呢!”
“哈,我五个了!”
“哼,我一定会超过你!”
月亮河面水花朵朵绽放不断,岸边更是笑声闹声不停。一群浅黄|色的小鸭子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些水花及“咚咚”水声的误导,竟一个个扭着小屁股排着队“扑通扑通”地下了水,游向这边捉鱼来了。这群小家伙却也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一商量就把打水漂比赛变成了打鸭子比赛,看谁用小石头打中河中鸭子的次数多。于是,笑闹声里又夹进了此起彼伏“嘎嘎嘎”的鸭子叫,直到那群可怜的小家伙被她们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命才罢手。
“哈哈哈,可怜的鸭子,我们也够狠的……”月眉一边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笑说。
“其实做鸭子也很幸福啊,多自由……”
“哈!你知道‘鸭子’指的是什么?”月眉神秘一笑。
“指的是什么?”阿云好奇了。
月眉见四下里没人,便神秘地说:“做那行的女人叫鸡,做那行的男人就叫那个……”说着用手指了指河里的鸭子。
“还有做那行的男人?没听说过……怎么可能啊?自古都是女人侍候男人,没听说过男人侍候女人的……”
“傻妹子,就没听说过男人侍候男人?”
“啊!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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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你就明白了……当然了,有钱女人也有被男人侍候的福气……”
阿云脸一红眼珠子一转,毫不客气地笑骂:“你这‘鸡’可真坏,背后里说人家‘鸭’的坏话……”
“去他的‘鸡’啊‘鸭’的,再也不过那非人的生活了,早忘了早忘了!”月眉啐一口,“你也得忘,不然我打得你脑袋变白痴,不忘也得忘……”说着便要伸手捉阿云,被阿云巧妙地躲过了。
两人沿着月亮河笑闹。
“哥!阿哥!”
走到中游岸边的晒莨地,阿云在晒场上寻找阿坚。日正当头,晒莨工人正在辛勤地工作,要从均是一身黑红的人堆里找一个人,还真不容易。
说是晒莨厂,其实也就是个简单的作坊。两排瓦屋,一大片草地,河岸边有十来级阶梯通往河里—取河里的乌泥来做染料。月眉站在屋前看着一地的红褐色绸缎,被这“红云”的壮观场面以及工人们汗流浃背的辛苦震住了—原来它们就是这样在太阳底下经过重重锤炼而成的。她仿佛看到了那些灵魂是如何在阳光里沉淀、升华……
“哥,这是月眉。”
阿云的声音钻入耳中,月眉回过神来。只见阿坚一身汗津津地站在面前,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赤裸,下身只围着一条大裤头,一身的红褐色泽倒是和晒莨环境融合在一起。月眉冲他一笑,问了声好,阿坚仍不敢正脸看她,很不自然地站着,手不知该往何处放—这身打扮站在如花似玉的月眉面前,咳!
“哥,你看你,不是说见过了的吗?月眉你别见怪,我哥就是这样,木头一个,话也不多一句。哥,月眉想了解一下晒莨的工序,你给她讲讲。”
阿坚正要开口,却听月眉问:“这里都是男工吗,有没有处男之分?”
阿坚一愣,由于本来就晒得红黑,倒是没看到脸有没有红。他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阿云倒是“扑哧”地笑了。
“有没有女工?”
“有,比较少,做的是比较轻的缝线工……”
“那有没有Chu女之分?”
阿坚又愣住了,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在旁捂着嘴笑的阿云,又摇了摇头。
“那好,阿坚哥,我要来晒莨!”月眉笑着说。
“啊?!”这回吃惊的不光是阿坚,更有阿云,“什么?你要晒莨?我的大小姐,这种粗重活还是算了吧。”
“那个晒莨的准备工作你可以做,就是把裁开的丝绸坯布的两头缝制成穿棒套。”阿坚倒是挺老实。
“不,我要全部参与。我真的很想认认真真地弄清楚香云纱是怎么晒出来的,你们就给我个机会吧。”她嘟着嘴,如向母亲讨求糖果的孩童般惹人怜爱,却是一脸的认真。
兄妹俩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凌晨三点,阿坚已把月眉和阿云接到了晒莨厂。月眉穿上了阿云宽松的粗布衣服,头发也编了长长的粗辫子,除了皮肉嫩点外,倒是与乡下女工无异了。
工人们已在紧张地进行着晒莨前的准备工作。“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在此处显得尤为重要,很多工序都要在太阳升起前做好,否则一切将前功尽弃,一天的阳光也将白白浪费。
第一道工序—丝绸准备。
把一匹匹的丝绸坯布摊开剪成二十米左右一段,两头用针线缝成五指宽的穿棒套,晒莨时可穿入竹竿方便操作。此项工序一般提前一天做好。
第二道工序—浸莨水。
薯莨采自广东肇庆禄步或广西龙州。把薯莨搅碎,取其汁液,把裁好的丝绸放入宽大的浸莨水槽中,不断用手翻动丝绸使其浸透并均匀吸收莨水。浸莨水这道工序在整个晒莨过程中要不断反复,一天的晒莨过程中需莨水的顺序为:洒莨水六次—封莨水(即过莨水)六次—煮绸一次—封莨水十二次—煮绸一次—封莨水一次,以此达到让丝绸的颜色在薯莨水的浸染下,由浅变深的目的。
第三道工序—过河泥。
这是所有工序里较为重要的一道。晒莨主要是通过河泥泥浆中所含的高价铁离子与薯莨汁里所含的单宁,在阳光的催化作用下发生化学反应,生成一种黑色沉淀物凝结在丝绸的表面。这道工序一定要赶在日出前将泥抹好,否则太阳把泥晒干了,就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
接下来的工序便是晒莨、水洗、封莨等,都是在阳光下一次次重复。丝绸染晒三十余次后,再在日出前用含铁质和盐分的黑色河泥涂抹,停留一段时间后洗净再晒,才算完成。整个过程要花五至七天,才最终形成香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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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坚的指点下,她们跟着大家的节奏紧张忙碌起来。
先将绸缎坯布放到薯莨汁液中浸染,然后将饱浸汁液的绸缎拿到河边用河泥涂封。天空还未发白,暮色里,清悠悠的河水凉凉地浸着手臂,仿佛丝绸拂过般清柔舒畅;天地还未苏醒,一切静谧安详,似乎还能听到大地熟睡的轻微鼻息声。七八个工人泡在河水里,一簸箕一簸箕地把从河底打捞上来的乌泥往上递。用手一抓,泥身细腻柔软,如调皮的泥鳅直往指缝外溜,趁着月色还能看到它们没有丝毫杂质,油油地泛着黑色的光亮—也许它们正沉睡于美梦之中,却不防已被人捞上岸来派作用场,于是猛一睁眼,便发出了乌黑眼眸里心慌的亮光。月眉轻轻捧着,生怕弄痛了它们。当河泥遇到丝绸,会有怎样的爱恨情仇呢?河泥覆盖住丝绸,泥中的铁离子立即与薯莨汁中的鞣酸充分反应,生成黑蓝色的鞣酸亚铁—它们经过种种历练,最终谱成的是一段地老天荒的经典情怀,经由世间的红尘儿女代代吟咏与传承。晨曦初露,黎明到来,太阳送来第一缕微笑,此时丝绸已将河泥的水分吸收干净,二者的灵魂与精华已合二为一,轻轻一抖,附着在丝绸上的泥浆应声脱落—就如满树的桃李花儿,留下芬芳在人间,最终回归土地。将脱了泥的丝绸清洗干净,铺到沾着露水的晒地上。晒地是以泥垫底,上铺极细的沙,再在上面种植上一二厘米厚的易于生长、草身较硬的“爬地老鼠”。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发出的热量使露水蒸腾出一层夹带青草气味的水雾,直透丝绸。一面是草香水汽的滋养,一面是灿烂阳光的沐浴,此时的丝绸,已清凉如水,质感丰厚,慢慢进行着修炼……
“好了,先歇会儿,等会儿正午时分是最忙的。”阿坚说着,递给她们一壶水。
“为什么正午最忙?”月眉问。
“晒莨离不了阳光,我们是靠老天爷赏脸吃饭。太阳往哪边走我们也得往哪边去,反正就是有阳光的地方就对了。然后不停地上莨水染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