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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正是沈椴当值,巡过前武门时,远远的看见一众大臣散朝出殿,其中领头一人他不久前才亲自接待过,乃是湘南王李崇。
皇上决定前往蜀地,朝中一直有几位老臣极力反对,皇上仍是一意孤行,湘南王此番回京亦是为出巡一事事而来,沈椴见他面色忧虑,想是朝堂之上谏言受阻,心下郁结,就这件事来看,沈椴倒是站在湘南王这边的。
正想着,沈椴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他回头去看,一名身着内监服侍的宫人正迎面走来。
沈椴认出他是皇上身边的人,于是微微颔首道:“公公有何要事?”
“奴才见过沈统领。”那内监躬身行了个礼才恭敬道:“皇上有请。”
言简意骇,沈椴略一沉吟点头道:“烦请公公带路。”
沈椴一路跟着内监九曲十拐上了一座石桥,桥下湖水碧莹,透着粼光,水上托着几株睡莲,或粉或白,半绽出妖娆的姿态,几只蜻蜓立在花尖上,久久停滞不去。
桥下不远处有一座石亭,八角垂落的烟色帷幔被松松挽起,随风软软荡开,现出里面玄色的人影。
沈椴走过去,见李绩已换了一身常服,暗红里衬,外罩玄袍,衣缘上以银线描出五爪苍龙,腰间饰以红色丝绦,乌纱轻冠束发,眉目高华。
除却繁衣沉冕,李绩淡去几分帝王君威,多了几分清骨灵秀,此刻他正端着一杯酒浅饮,姿态闲适,若不是身在这皇宫禁院,李绩的风仪倒更象是浊世佳公子。
似是察觉到有人前来,李绩收回目光,沈椴随后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李绩掩袖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的酒杯,指着石桌对面道:“坐。”
沈椴依言走到石桌对面,撩袍坐下。
正在这时,一名宫女手举托盘跪在亭外,俯首轻道:“陛下。”
一阵浓郁的药香迎风飘来,几乎盖过了香炉里散发出的淡雅香气,李绩倒酒的动作一滞,回头对那宫女道:“承上来吧。”
沈椴默然注视着宫女的举动,心中难免疑惑,距离遇刺一事过去已近一月,李绩的伤势虽重,但不及要害,按常人来看,养个半月即可痊愈,可见他方才的情形倒像是还没有大好。
“你们都退下。”
李绩一声令下,随侍的宫人纷纷行礼退避,不多时只剩了亭中二人。
人已散尽,李绩低头继续斟酒,眼也不抬道:“你可知朕今日找你所谓何事?”
沈椴微怔,随即摇头道:“臣不知。”
斟好酒,李绩漫不经心的抬头,看着沈椴道:“今日在朝堂上,湘南王劝朕收回成命,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迟疑片刻,沈椴直言道:“臣亦想劝陛下收回成命。”
“哦?”李绩若有所思的点头,反问:“为何?”
沈椴正色道:“如今宫中乱事虽已平定,但若朝中无人,心怀不诡之人必定乘虚而入,势必会掀起一番风浪,动摇国之根本,民之苍生,皇上此去蜀地虽是明德之行,但两相其害应取其轻,否则当会得不偿失!”语落,沈椴起身跪下,挺直身板道:“臣斗胆进言,请皇上降罪。”
“秦老将军果然没有看错人。”
李绩目中露出满意之色,抬手示意他起身,轻叹道:“朝中党派暗争,是非真相说不清道不明,今日劝朕的大臣里,有的十句话中有九句是假,偏偏含了一分真,令朕不能全信,亦不能不信。”
闻言,沈椴凝眉思索,随后试探道:“依皇上所言,湘南王此番进言,百官虽附和,但其中有些人只是见机行事,表面是忠心护主,实际是包藏祸心?”
李绩并未点明,只握着酒杯把玩,似在沉思,良久才微笑道:“湘南王德高望重,朕登基之时多亏他相助才有今日,朕此去蜀地,宫中恐有变化,在此之前,朕要给你一样东西。”
容不得沈椴质疑,李绩抬头,深邃的目中尽敛星芒,锐利如锋,他微勾起唇角念道:“党同伐异者杀,图谋不轨者杀,结党营私者杀,阴谋篡位者,杀!”
最后一个‘杀’字铿锵掷地,沈椴微微一震,目露惊诧,他此刻已完全明白,出巡是为了避人视听,留下空城是为了诱敌深入,这一切都是个幌子,李绩真正的目的是想肃清朝野!
仿佛没有看到沈椴的失态,李绩指节轻敲石桌,神情慵散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好坏之分,不过是因为你赢了所以你是对的,做皇帝自然要比寻常人会算帐,如果杀一些人能够保住更多人,那么我便是对的。”他抬头直视沈椴,目光如矩道:“朕要给你一旨格杀令,你接是不接!”
“臣……”
沈椴失言,目光踟躇,他恍然想起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与李绩的看法竟惊人相似,略收回思绪,沈椴重整神色,郑重道:“臣接旨!”
“好!”李绩重重点头,目光欣慰,他沉声道:“朕已有打算,你只须依命在宫中蛰伏以待时机,一切皆在暗中行事,切不可露出蛛丝马迹引人察觉,记住是任何人,朕相信沈统领定不愿见到天下苍生陷于水火之中。”
深知事态严重,沈椴抱拳道:“臣愿以性命担保。”
李绩微微一笑,方才紧迫的情势随之消弭,他指着桌上的酒道:“我听人说今日是端午佳节,沈统领来陪朕喝一杯如何?”
沈椴面有难色,随即坦诚道:“臣不擅饮酒,再说今日是臣当值,不能因酒误事。”
李绩并没有责怪,只是目中的神彩渐渐笼上一丝怅然,他低头看着酒杯轻笑道:“那便可惜了,朕本想告诉你,永安城里有一家管竹居,那里的酒很好喝。”
宫中美酒皆是各地进贡的上好佳酿,又怎会比不过一个民间酒家,沈椴不解。
李绩却不再说了,只挥手道:“你下去吧。”
沈椴看了一眼桌上渐凉的汤药,终是出言提醒道:“请皇上保重龙体。”随后行礼告退。
抿了一口酒,李绩持杯独立亭边,望着前方的湖光水色,目光苍茫,一阵微风拂过,松挽的烟色帷幔倾泻而落,袅袅如雾,玄色的身影再也看不真切。
肖言心口一痛,以剑撑地坐在河边,取酒回来的王盛见肖言面色惨白的跌坐在地,连忙跑过来,焦急道:“你怎么了?”
肖言勉强笑道:“是以前留下的病根,现下天气闷热,所以发作,忍个一时半刻就没事了。”
虽是如此,王盛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将酒放在一边,陪肖言席地而坐道:“不如你先回营地休息,我接着巡视,如何?”
肖言断然摇头,沉声道:“不过旧时毛病,眼前军务在即,不要分心。”
见肖言坚持,王盛只好作罢,等了片刻,果真见他气色好转,终于放下心来,拿起一旁的酒囊灌了几口。
天气炎热,加上烈酒入腹,王盛顿时汗流浃背,他擦着满头大汗道:“这几日虽有乱贼进犯,但都不成些气候,还以为能有一番大作为,没想到居然被派来巡山,也不知这趟任务何时能完成。”
事实是因为肖言受人排挤,一直没人愿意随他同出任务,上面便派肖言来巡山,今日王盛正好当假,所以便自告奋勇的随肖言一起来了。
没有说话,肖言双手缓缓抚过剑身,若有所思。
自从上次剑被人私自取走后,肖言就将剑一直带在身上,寸步不离,王盛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道:“这把剑不过是寻常的佩剑,以后有机会,我再帮你寻一把好的!”
肖言失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笑容淡去,轻道:“这把剑是他给我的。”
“谁?”王盛好奇。
肖言意味不明道:“我欠了他一个人情。”
听肖言这语气,王盛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有些无趣的起身,一边解衣服一边道:“你总是这样,虽然平时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其实是个好人。”话说完,衣服也脱了个精光,王盛往河中一跳,在水里游起泳来。
肖言正饮下一口酒,听他这样说,不禁好笑道:“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好人?”
王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良久才游出水面道:“我也说不清,不过你既然肯跟我说知心话,这个朋友就值得交。”
原来是入营当晚同他在林子里说的话让他对自己推心置腹,肖言轻叹道:“我同你说那些,不过是因为我看见你便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我也同你一般执着,为了一个目标可以奋不顾身。”
“难道你现在不是么?”
“现在?”肖言低语自问,随即微笑道:“现在我有些累了,等此事一了,山高水远,我会好好度过余生。”
王盛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见肖言翻身侧贴在地上,似在聆听动静,他赶紧噤声,在水里注视着肖言的举动。
没多久,肖言回过头来迅速道:“有一小队人马正朝这边过来。”
王盛心知有变,连忙上岸穿衣。
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妥当,两人飞快的跑上山坡,牵住正在吃草的马匹飞身而上,方坐定,王盛忽然低呼:“是反贼。”
肖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一十余人的小队狂奔而来,领头人执一面红色布旗,身后十数人身着各色甲胄,与正规军服饰大有出入。
肖言或许不知道,但王盛认出他们跟前两日镇压的乱党是同一批人,据说是江湖的上一些草莽占山为王,专与朝廷做对,只是先前他们只在边城活动,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荒野山林遇见。
见肖言沉默不语,王盛急促道:“现下我们落单,如何是好?”
“来不及了。”肖言收回目光,看了看王盛马背上的箭壶道:“你这里有几支箭?”
王盛一怔,即刻脱口而出道:“大约十支!”
“好!”
话音未落,肖言身手敏捷的翻身跨坐至王盛的马背上,随即扬手一鞭,狠狠抽在他方才坐的马匹上,那马惊嘶一声,骤然冲向前方队伍。
王盛尚不解其意,肖言又是一脚勾起挂在马腹上的六石弓,弓被抛在半空,肖言伸手一抓,转弓靠臂,同时取箭,上弦,动作之娴熟如行云流水,令人目不暇接。
抬眼望去,先前的马匹已经将那一小队人马冲散在两侧,此时他们阵脚未稳,正是突袭的好时机。
“驾!”
肖言乍然大喝,双腿重重一夹,骏马立即张开四蹄向前奔驰。
马匹越跑越快,好似腾空而起,马尾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王盛抓紧缰绳,朝身后大声道:“你想怎么做?”
“杀一儆百。”无起伏的声音淡漠。
尾音被扯散在风中,肖言以极快的速度将弓箭架在王盛身前,却是右手执弓,左手握箭,方向对准了被冲散在右侧的执旗手。
王盛发现不对,惊喊道:“你疯了么,这样根本射不准!”
很少有人能够在马背上做到左右开弓,惯用右手的人,只能攻击左侧的目标,若想在骑射的途中从左往右转移目标根本不可能,因为那样一定会扭伤自己的腰。而想攻击右侧的目标,则必须弓交右手,左手拉弦,即使知道这个道理,也难以做到,因为不是惯用左手的人,力量不足,就算勉强拉开了弦也射不准。
风声呼啸,奔腾的马蹄踢踏声犹如怒涛奔流,王盛久等不到回音,慌忙中转头,刹那!一道利风擦颊而过,发出破空裂日之声。
第六十一章
箭如银芒,脱弦而出。
凌乱的发忽如秋叶旋落,王盛乍然对上一双如鹰隼般的眸,再也没有常日的清冷无波,那双眼中此刻满是露骨的杀气,好似要将对方绞碎撕烂。
一声极轻的低笑在耳边响起,在此刻听来有种诡异的满足与安适,王盛突然觉得脊背发寒,一种由骨髓深处散发的冷意透肤而出,他仓惶回头,正见那一箭射中执旗手的眉心,对方的身体因巨大的冲力向后撞飞,落马的刹那,立即有人狂奔上前,将欲落地的旗帜抓在手中,向天一震,朝肖言他们怒吼道:“杀!”说完双腿夹马,率先奋力向前奔跑起来。
一声令下,其余的人立马追击其上,欲将肖言二人团团围住。
有了前几日抗敌的经历,王盛很快平复心情,他盯着前方快速道:“你手上有伤,快把弓箭给我!”
肖言依言飞快的将弓转交于王盛手中,王盛乘隙取了箭,张弓上弦,静静的瞄准了左侧一人,马上的颠簸随着精神的投入渐渐被忽略,片刻后,他手指微动,箭‘嗖’的一声飞掠而出,即中对方胸口,那人哀嚎一声砰然坠马。
“射中了!”王盛惊呼。
还来不及兴奋,其余的人马已经开始接近他们,王盛不敢怠慢,立即再次上弦,眼前还剩下十四人,可箭已所剩不多,他心中不禁暗暗焦急。
“集中精神!”肖言出声斥喝,随即抽出身上佩剑,一道冷光破鞘而出,他一手握剑,声音漠然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砍一双,急什么。”
王盛听他语气似是胸有成竹,心神大定,于是再次搭弓瞄准,与此同时,前方一人一马突然从右侧进犯,手中大刀狂舞,面色狠绝,似是要一刀将他们劈个粉碎。
又射落一名流寇,王盛转眼见此情形,心下不禁骇然,眼前已经避之不及,自己更无力施救,他一咬牙,准备换手张弓做拼死一搏,心念方动,肖言突然从马背上直起身来,在对方靠近时,将手中的剑横劈出去,只听‘镪’的一声,刀剑相抵,不过瞬息,肖言手腕飞快下翻,剑身沿刀刃滑下,随即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挑而出,顺势而上削掉了他的头颅,鲜血顿时喷薄而出,那人的脖子从身体上直直落于马下,沿着草地滚了几圈。
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划下,王盛怔怔的看着那具少了人头的身体飞快的与他擦身而过,一瞬间脑中空白成一片,直到肖言的手沉沉的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才猛然回神,身体却不禁打了个冷颤。
肖言似有察觉,手只一按便移开了去。
仗着身后肖言的掩护,王盛又接连射落了两人,近二十人的小队,转眼间只剩了十人不到,其余人见势不对,纷纷掉转马头奔离而去,王盛正欲再射,却听肖言道:“够了。”
王盛手中动作一滞,望着前方越行越远的人马,焦急道:“若是他们回去通风报信怎么办?”
“我们跟上去。”
话音未落,一声哨起,方才跑出去的马听到啸声立即转头回奔,两马相交错的刹那,王盛只觉得背后一轻,回头看时,肖言正一脚勾着马鞍翻身而上,待坐稳马背后,王盛才看清肖言的衣衫上满是血迹,衬得他面无表情的脸越发森冷。
拼命不去想肖言杀人的一幕,王盛低声道:“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思?”
肖言看了他一眼道:“去找他们的老巢。”
“恐怕来不及了。”王盛看了一眼前面已经空茫茫的旷野。
肖言知他所想,笑道:“跟太近了他们会有所戒备,不如按图索骥。”
王盛随即摇头,轻叹道:“草地或许还能根据压印判断,以蜀地炎热的气候来看,若到了没有植被的地方,马匹恐怕难以留下痕迹。”
“不一定。”肖言话音一顿,抬头指着看着天空道:“你看西北方。”
王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北方有少许黑云漂浮。
肖言道:“近日将行大雨,天气异常闷热,而山中草木密布,泥土因水气的蒸发变得潮湿,马蹄踏在上面便会留下痕迹。”
闻言,王盛立即下马,半蹲下,伸手去翻草皮,见上面果然有浅浅的蹄印,他心下一缓,拍腿笑道:“的确如此!”
“走。”
肖言一甩马鞭,先行离去,王盛随即跟上。
夕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