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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里的菜油灯飘忽摇曳,母女俩正涮洗锅碗。
她们见我进来,先是露出惊愕的神色,接着热情地招待我,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向她们述说了在那里的经历,一边讲一边察看她们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娘俩听着我的叙述,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骂起这伙人面兽心的家伙。她们向我解释,原来是经一个中人介绍让我去当养女的,她们根本不认识这家人,想不到一个官宦人家,这样不守信义。听着她们慷慨激昂的陈词,我心里反倒不安起来,生怕她们去找人家打官司,便反过来劝她们不要着急,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叫它过去罢,不如息事宁人。刘家母女俩发泄了一通,直到给我端上热好的饭菜才罢。
我太熟悉这样的饭菜了,把拣来的菜帮菜叶洗净煮熟,放上一点点糙米,这是我们成都40年代中下等人的家常便饭,由此可见刘大姐家的生活了。
我不好意思老呆在刘大姐家,执意要走,却被异常热心的母女俩苦苦留住。
刘婆婆一脸虔诚地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以后,我就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咱们娘儿仨个吃苦受累在一处,就是喝口凉水也高兴…听着她这感人肺腑的话语,我感动得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刘大姐劝我静下心来,耐心等一等,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谋一个合我心意的差使,我又一次激动了,什么是合我心愿的差使?只要不再当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不要再当那挨打受气的童养媳,让我去掏大粪也心甘!
天气由暖变凉,由凉变冷,两个多月过去了,这是多么惬意的两个多月啊!
菜油灯下,刘大姐为我缝补衣衫,这件黑夹袄是她穿过的旧衣,她又把它改装、补缀一新,亲手套在我身上,姐姐般的温暖,像一股热流暖遍我的全身。
深夜,我几次察觉到刘婆婆坐起来,帮我拽拽被角、拉拉衣服,这使我想起了当年的母亲。
初冬的一天,刘大姐按照习惯,一早就去戏院了。我和刘婆婆吃过早饭,见她眼珠直愣愣地打量着我,忽然摇头叹息道:…唉,可怜的孩子,这么冷了还穿着夹衣!…
她抖抖索索从衣襟下摸出一个布包,在里面掏出仅有的几块钱,像是下了狠心,说:闺女,今天我领你去街上扯块衣料做袄穿!…
我不愿意平白无故受人施舍,但耐不住刘婆婆的一再苦劝。我抱着刚住在她家时的那个想法,唉,将她家的恩惠一一记在心里,等找到差使再一起补报吧。想到这儿,便答应了。
我们来到大街上,刘婆婆看来对这里的店铺很熟悉,领我一直向东走。路上经过不止一处布摊、布店,她都说这儿的价格太贵,左转右拐,一直领我来到春熙路。
春熙路是一条热闹的街道,那里新建了银行和许多商店。我被领到路南的一家砖砌的门楼前,只见漆黑的大门后,左右都有门房,迎门有一个椭圆形的荷花池,池四周是花圃,花圃边上长着一圈毛茸茸的青草。这家大院,极像一个阔家公馆,又像一个王公花园。我那时一字不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富丽堂皇的宅院,门楣的横匾上写的竟是…春熙妓院。
我刚要举步往前走,却被刘婆婆拦住了,她笑容可掬地对我说:…闺女,这儿净卖便宜洋布,咱们走去看看吧…说着,拉我迈进了大门。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胖女人,约有四十来岁,涂着满脸的粉,描着弯眉,一双凤目炯炯有神,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她就是我后来的老鸨子苏貌华。
胖女人会意地向刘婆婆点点头,相面似地打量了我一番,说:…嗬,这姑娘好俊气!…
刘婆婆忙答:…可不哩,我领她来买件衣裳!…
胖女人忙说:…我这里有的是,进来挑吧!…说罢,紧紧拉住我的手,撩开粉红色的门帘,走进前厅。
我仔细打量一下屋子,只见地上铺着地毯,四周摆着茶几、沙发椅,哪有什么柜台和布匹哪,我一看不对路,转身要往外走。胖女人一把拽住我问:…你往哪儿走?…
我答:…我找刘妈妈…
胖女人笑道:…刘妈妈早走了,往后,我就是你的妈妈!听见没有?…
我气急败坏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胖女人得意地说:…这是妓院,刘家要了我一百五十块现大洋把你卖给了我们,往后,你就是我名下的妓女了!…
我只觉脑袋像开了瓢,…嗡…地一声,昏厥过去。
妓院的家法
红艳艳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摇摇曳曳地从树后出现了。
大地布满白霜,干燥而坚硬。
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叶子,在疾风中凋落了。每吹过一阵寒风,经霜的树叶猝然离枝,像一群飞鸟、一群无家的飞鸟漂泊无定。
这是1944年的初冬。
这是个难忘的初冬,十三岁的我,被刘家母女骗卖进妓院。
我恨,我悔!恨的是刘家母女两面三刀,吃人不吐骨头,行这不仁不义的事;悔的是我太没有主见,分不清好赖人,上了一次当,还接着再上当。但不管是恨是悔,都为时已晚,被人推进陷阱里,再出来就难了。
春熙妓院是成都一座规模较大的高级妓院。进了大门,前面是座三合院,东西对称矗立着两座营业楼,妓女们就在这里接客、招待、弹唱、跳舞,除设有布置优雅的客厅外,还有跳舞厅、饭厅和洗澡间。
穿过西侧的小门,来到后院。东边一排房子,是老鸨们的住处,西边是一溜伙房、茶房和一间里屋,伙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院里有一棵歪脖子古桑,这是老鸨们惩罚妓女的地方。妓女们犯了院规,比如逃跑、不听话、不好好接客,就吊在这棵树上,用皮鞭抽打。
这座妓院住着三家老鸨,院主苏貌华,她和丈夫不和,男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另有姓赵的两口,男的长得尖嘴猴腮,外号…尖嘴猴…,女的一只眼,外号…独眼龙。还有姓汪的一家女老鸨,长得瘦小伶俐,外号…金刚钻。他们租住着胖女人苏老鸨的房子,一起合伙开窑子。当然,这些情况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胖女人叫小妓女秋香给我拿来一件大红缎子棉袄,笑嘻嘻地说:…你不是买衣裳吗,快换上它,给我学习接客…
我虽然没有进过妓院的门,但知道妓女是干什么的。我想起在华迎戏院师傅对我的欺辱,如果当时我屈从了他,我也落不到这里了。为了保持我的童贞,我经历了当童养媳、讨饭等多少磨难啊,大江大海我都闯过去了,难道眼前这条小溪就闯不过去?
想到这,我把那件缎子棉袄撕把了几下子,摔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衣裳!我才不在这臭妓院哩!…说着,就往外走。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胖女人把脸一翻,一蹦三尺高,喊道:…好哇,给脸不要脸!你往哪跑?来人哪,我要给这小婊子点厉害瞧瞧!…
这一喊,立刻跑来赵、汪两家帮凶,他们正闲得手心发痒,这会儿正是他们讨好主人的机会。金刚钻和胖女人一手拽住我一只手,尖嘴猴找来一条绳子,把我捆起来。
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污辱,更加高声喊骂。胖女人气得一脚把我踹倒,尖嘴猴拿来一团烂布,把我的嘴堵起来了。她们每人拽着我一只脚,头皮擦着冰凉梆硬的砖地,像拖猪一样,把我拖到后院。尖嘴猴看来是老行家了,三下五除二,把我吊在桑树上。
胖女人叫秋香提来一桶水,拿来…家法。这…家法…是一根皮鞭,鞭杆有一尺多长,鞭梢却足有三四尺,用三条牛皮筋拧成。平时挂着,像一条又粗又硬的大麻花,用时一蘸上水,软得像面条儿,抽在人身上,伤不着筋骨,却入肉三分,一抽一道血印子。
胖女人这条毒蛇,是个打人不眨眼、杀人不落泪、吃人不留血的禽兽,她舞动着那条皮鞭,…忽忽…生风,指哪打哪,就像纺织娘拧纺车那样熟练…劈——啪…、…劈——啪…,皮鞭一下一下,抽在我身上,就像毒蛇的长舌。不一会儿,我的破裤衩、夹袄都被抽烂了,打飞了。鞭子落在皮肉上,立刻鼓起一道紫红的凸痕,疼得我大汗淋漓,屎尿拉了一裤裆。可是,却有腿跑不动,有嘴喊不出。
不一会儿,我浑身被抽得没了好地方,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胖女人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觉得到了火候,这才打个手势,叫人慢慢放下来。
我被放倒在树下,仍然昏迷不醒。后来,终于被不断泼来的冷水激醒了,只听胖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骂,赵、汪两个老鸨在一旁劝解,方才住口。按妓院规矩,谁家的姑娘由谁管教,这两家老鸨只是帮忙而已,所以唱主角的还是胖女人。
胖女人一进门先给我一个下马威,把我打得死去活来。为了进一步煞住我的野性,又叫她们把我抬进伙房旁边那间禁闭妓女的小黑屋里。我被赤身扔在一条光板床上,盖上了一个破被子,…咣当…一声,门被反锁了。
此时,我的手已被松开,堵嘴的破布也已掏出去了,但实际仍然没有一点自由,手脚一动,就剜心般地疼痛,张嘴想喊,却沙哑得喊不出声。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做着一场场恶梦。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神智恢复正常时,在这不见阳光的鬼蜮般的黑屋里,我开始静静梳理我的思绪:
我这十三年,是灾难深重、受尽煎熬的十三年,这些灾难,不是我的祖辈、父辈和我自己造成的孽,而是社会和命运造成的,扪心自问,十几年来,我没有做过负于别人的事,至于别人负我,虽伤了我的心,但还没有毁坏我的身体。如今,我又被人推进这个陷阱,他们不仅要摧垮我的心灵,还要毁坏我的肉体,我该怎么办?……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要么屈辱地求生,要么无畏地去死,我当然毫不踌躇地选择后者,我已经死过多少次了,何必留着这个躯壳在人间受罪!要死,就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地死去,省得将来落得生不如死,人不如鬼,想着想着,我安然地睡着了。
老鸨的软刀子
在我遭受胖女人的毒打时,有个人始终在楼上隔窗偷看,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当我几度昏迷不醒,痛不欲生的时候,又是这个人偷偷向秋香要来钥匙,疼爱地守候在我身边,查看我的伤势,可惜我每次都沉睡不醒,从未理会过她。这个隐在背后的多情者,就是尖嘴猴赵老鸨子的红姑娘——仙鹤。这事是我完全恢复正常后才知道的。
仙鹤那年十八岁,长得欢眉大眼,长腿细腰,亭亭玉立,很招人喜爱,而且能拉会唱,多才多艺,成为春熙妓院有名的红姑娘。她性格温柔,心地善良,妓院的三十多个姐妹,都愿接近她。
仙鹤十五岁就…梳了头…,梳头就是正式留宿接客的意思,打这儿后,她整天嫖客盈门。她有个最要好的情哥叫赵金堂,赵先生心地善良、性格朴实,仙鹤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他在外经商,赚几个钱,便来这里住些天。
这几天,赵先生正好住在这里。仙鹤愁眉苦脸地向他诉说了我受鞭刑的情况,赵先生听后非常同情,便让她来这里看我。原来,妓女们平时的交往也不那么自由,串个门儿呀,说个话儿呀,也要先请示老鸨——爸爸、妈妈同意,老鸨最怕妓女们串通一气,造他们的反,所以管教很严。一有客人,就更失去自由了,妓女们整天关在自己屋子里,有苦只能往肚里咽,就像挂在楼檐下的鹦鹉,虽非囚犯,可也比囚犯好不了多少。
我缩在被子里,从昏迷中醒来,想到自己的前程命运,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正哭得伤心时,忽然听见床边也有人低声哭泣。我以为是胖女人或秋香,她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老虎戴念珠——假慈善,便不理睬她。可是越听声音越不对,钻出被头一看,才看清是个素不相识的漂亮姑娘。
仙鹤姐替我擦泪抹血,问疼问暖。后来,又低声介绍了妓院的情况和老鸨们的狠毒凶残,我打心眼里感谢这位好心的姐姐,这是我在妓院结识的第一个好人,也是我和仙鹤姐友谊的开始。
小妓女苏秋香每天三次,按时给我送来上好的饭菜,雪白的馒头、大米饭、炒肉、鸡蛋银耳汤,应有尽有。我坚持自己暗定的誓言,绝食抗议,一死方休。所以,这些好饭菜从来不动一筷子,上顿端热的来,下顿换凉的去。我虽然饿得前心贴着后心,嗓子眼里好像几百只馋虫往外钻,可凭我素日锤炼的坚韧毅力,不管什么美味佳肴,缩在被子里不闻不看。
苏秋香那年十二岁。小我一岁。她长得模样一般,有点呆头呆脑,不善言词,胖女人见她不讨客人喜欢,就把她当成使唤丫头、奴才,有时还让她当密探,听妓女的窗根,她都一一照办。妓女们有什么事托她,她也乐于服从。她像一个没有心肝的机器人,按时打点的钟表,麻木地生活着。见我绝食,她嗫嚅着,无可奈何,只是机械地调换着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饭菜。
绝食一直坚持了五天,我已经饿得气息奄奄。
这时,躲在幕后的胖女人可犯了愁。她手下的几个姑娘,不是呆眉呆眼,就是缺才少艺,没有吸引嫖客的那股特殊的魅力。虽然有个色艺双全的凤仙姑娘,在妓院首屈一指,红得发紫,然而仅此一朵,很难招徕更多的嫖客。好容易买来这么个精巧伶俐的俊姑娘,看来是个好苗子,想煞煞她的野性,先用下马威吓吓她,不料她更是个拧种。万一这小妮子一命归天,谁又来接客赚钱,俺那一百五十块大洋岂不白扔了!她像只母狼,心疼得在屋里团团打转,可就是放不下老板娘那副臭架子,向一个小姑娘认输。
正想得入神,忽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金刚钻。
金刚钻人矬心高,肚里的杂碎特多,有七十二个心眼子,八十四个转轴子。她见胖女人这两天坐了大蜡,有点幸灾乐祸。可是,见这小姑娘几天水米不进,心里的小算盘一拨拉,又有点着慌。慌的是她手下没有出名的红姑娘,自然不好接客叫座。眼下只有靠着大树乘凉,靠…吃帮食…过日子。三家住在一个院,主家有了叫座的红姑娘,招徕客人多了,她也能跟着沾光。想到这里,便设身处地的替胖女人想开了法儿。
胖女人见来了…智多星…,又见她一脸诡秘、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眉开眼笑,让伙房炒了几碟菜,拿出一瓶白兰地,两人一边扯一边喝起来。金刚钻献媚地把嘴凑到胖女人耳边,嘀咕了一阵,胖女人高兴得连连点头。
这天,我正饿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抽抽噎噎的哭声,原先我以为是仙鹤姐,可越听声音越不对。睁眼一看,却是毒如蛇蝎的胖女人。床前的小凳上,放着她亲自端来的一碗人参银耳汤。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厌恶地闭上眼,扭过头,面对墙壁。
她恬不知耻地俯下身,故作关心地撩开被子,查看我身上的伤势,看着看着,又猫哭耗子地呜咽起来了:…我那苦命的儿啊,都怪俺受人挑唆,一时糊涂,失手把你打成这样,啊——心疼死我啦!…
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儿啊,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呀,你年轻少壮,可不能堵气自寻绝路啊,常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在咱这里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妈准让你抱不了屈,快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咬住嘴唇,仍是不理…
儿啊,既然你不愿在这里,娘也不强留你,你起来吃点,先把身子养起来,愿留在这里,就像秋香一样,帮娘打扫屋子,打打杂。不愿留呢,愿意去哪里就到哪里,娘不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