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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他淡淡作答,看着眼前的残灯,忽然眼角扫到什么,他凑近一看,只见所剩无几的纱罩一角,细小得写着两行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并不秀丽的字体,熟悉得让他心痛。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顾珩苦笑出声。
她真是做得够精密,趁他不备,试图劫走凌波阡陌,因知道她们早晚会对他交代实情。又让仲清寒与他说她尚在人世的消息,而此处,还留着这般残忍的话。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病痛难遣,他悔恨难消,他们皆爱念难忘,如何两宽,如何欢喜?
顾珩静坐好半晌,起身去了地牢。
顾珏因试图助傅姝出逃,已被齐王下令软禁府中。而顾晨,桑柔之前对他甚是喜爱,顾珩没有杀他,将他送离了齐国,由民间平民抚养。
而傅姝,日日酷刑不止,受尽折磨。
顾珩来看她时,她已奄奄一息。
“杀了我吧!”傅姝凭借一丝清明,看到顾珩,忍无可忍地说道。
顾珩淡淡地看着她,说:“我会的。”
“那为什么还不动手?”
“你让阿柔受了多少苦,我要你十倍百倍地偿还回来,而你的命何日终结,我等阿柔一句话。”
傅姝绝望地伏倒在地。
**
近日来,顾珩彻底斥天动地地任性了一场。广发通告,搜找桑柔。自己又是扔下朝中事务,天南地北地奔波,竹坞,詹京,凉州,澹城,甚至连河关城都去了,所有可能他们之间留下过记忆的地方,他都走了个遍。
齐王大怒,却半分对他斥责不得。
愤恼间,恍然醒悟,桑柔所安排的最后那一局。她该是料到了顾珩在她离开之后会有如何疯狂的举动,而身处太子之位的他哪容得他这般妄为。齐王自然也不会坐看不理,定然对他施以责罚。
可,如今,桑柔的死,同他牵扯上关系,他便有愧于顾珩,反倒不能严苛他。
她要的,便是他一个亏欠。
还有卓敬的事情尚未解决,梁国那边得到消息不依不休,桑柔作为此案重要人物,他们定然不会放过。顾珩不会交出桑柔,甚至也不允许别人诟病她,她以自己惨烈身死的结果,轻飘飘地揭过她这一页。梁国纵使再不甘,对着死人,也别无他法。
可一天天过去,顾珩仍一无所获。
又是一年除夕至。
宫中家宴顾珩没有出席,顾懿一直面色铁青,却没有多说。
顾瑜在家宴结束后,来到太子府找他,却没有看到他身影,而后一问管家,才知道他在何处。
烟火绚烂,星辰暗淡。假山之巅,顾珩孑然而坐。
这是府中桑柔最爱来的地方,他不在时,就喜欢爬上来坐个大半天。顾珩担心她安危,后来便让人凿出石阶,安了护栏。
顾瑜爬到顶时,风过寒凉,纵使已穿戴厚实,仍不禁打了个颤。
看向顾珩,他倒是没像之前不管不顾,身上裹着大氅。
去年桑柔不告而别,顾珩不顾一身伤病,四处奔波,还日日酣饮,颓丧消沉。可这次,他显然不一样,除了举措疯狂之外,倒是没再糟践自己身体。
和煦叹气说,他这是为了桑柔。
照料好自己的身体,才能继续找寻桑柔的下落。
她怎么会不懂。
纵使知道她哥哥对桑柔情意深重,却没想到已到了这般地步。
颓也为她,强也为她。
“三哥。”她唤了一声,走到他身旁,坐下。
顾珩没有答,只是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目光望向无极的天穹,却无所着落。
“三哥……”
“以前从没细想过她为何老爱坐在这个地方,现在才知道,坐在此处,可以直接看到太子府的大门。”顾珩蓦然出声,“我若回来,她一眼便可以看到……”
顾珩声音平淡,仿若不过是在叙述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但顾瑜却看到他握着酒瓶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做了那么多让她生气伤心的事,在燕国时的假死,看着她伤心却仍旧选择欺瞒,便连她父王的死,也是我过失……可她却一次次原谅我,而我呢……”
“……”
“阿瑜,你可以不原谅她。但我若能找回她,她仍将是你的嫂子,齐国未来的王后,这件事,不会改变。”
顾瑜垂眸,眼角酸涩。
顾琦的死让她又痛又恨,可如今,她仍痛,却已恨不起来。
“三哥,你就没想过,她或许真的已经……你执意只要她一个人,那齐国将来的必然要有人继承,父王他不会同意,满朝文武也势必反对。她那般爱你,若不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是不会离开的。三哥,或许你永远找不到她,抑或,找到了,她却已经死了。”话很残忍,但总归要有人跟他说。
“若她真的死了……若她真的死了……”顾珩反复低喃,手抖得更厉害,他好似重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顾瑜看着更不忍。
过了
会儿,顾珩说:“若她死了……父王尚康健,四弟、七弟、十弟……他们也是难得的英才,有足够时日可以慢慢熟悉国务,都可以作为继承国祚的人选,再不济,等嘉翕长大……”
他这话的意思……顾瑜愕惊不已。
“三哥你……”
“偌大一个国家,从来不会因为没有谁而支撑不下去。齐国没有我,仍有无数后继之才。但是她只有我……只有我……”
殉情……陪葬……
顾瑜心颤不已,她从未想过,像顾珩这样理智的人,也会有这般可怕的想法。
但她知道再劝说已没有用,他不是一个能听得别人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的人,更何况他的决议是有关桑柔。
如今,她只期盼桑柔仍安然。
顾瑜没有在假山上滞留多久,所有言语已成苍白,何必再浪费口舌。
她心情沉重地离开。
拐过回廊之时,一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
凌波似是等候多时的模样。
顾瑜微惑:“什么事?”
凌波说:“凌波受人之托,希望公主能够帮个忙。”
**
春至,寒未消。
一日,仲清寒却兴致冲冲地跑来找顾珩。
他一别旧日的满脸愁云,这一刻的他满目欣喜,他说:“她有救,她没事。”
屋中被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云里雾里,顾珩却一下从座上站起身来,说:“你说什么?”
仲清寒说:“师傅收到了阿柔的信,其中叙述了解毒之方,师傅按照那个方法试了一下,果然奏效。”
顾珩眼中似有明光绽开,颤抖出声:“那她呢?她在哪儿?”
仲清寒脸上欣悦顿时覆上阴翳,他说:“她不愿回来。”
“什……什么意思?”
“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只是寄了一封信过来,与我们说明了情况。她说,她身体大病初愈,且之前受侵损太深,尚还虚弱,不易再长途跋涉。且……如今历经生死,先前的颠沛曲折,让她觉得倦乏,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那个地方。让我们不要担忧,也不要找她,还说……希望你也能成全。”
“成全?她这样说的?”顾珩眼中席卷暴戾,“我成全她,谁来成全我?”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尚平静地找寻着桑柔的下落,从未有过这样怒气外露的模样。
顾珩拂袖扫了桌上所有的器物,一阵乒乒乓乓的杂响中,出门去,留下这样一句话。
“我所能接受的唯一的成全,是同她长相厮守。不管你话是真是假,我不会放弃找她。”
**
趁着新年假休,和煦朝政不忙,顾瑜提出想去擎州,去顾琦出事的地方,走一走,并提议顾珩也一块儿去。
顾珩没有拒绝。
十里平湖,烟波浩渺。
春寒料峭,湖上船只甚少,唯有三三两两地在宽阔水面浮现。
船舱之内,一行人面色都不好看。
顾瑜在香炉中添了新香,站起身,对着对面闭目的顾珩说:“三哥,我出去透口气。”
顾珩嗯了声。
顾瑜出去后,和煦也跟了出去。
耳边水声涟涟,船内暖香氤氲。顾珩紧皱许久的眉头不知觉松懈下来。
“出来吧。”半晌,顾珩忽然开口说道。
不一会儿,船舱帘子应声撩开,泄尽几许明光,一人缓步走进来。
顾珩眉头皱了皱,睁开眼,却蓦地脸色大变。
水绿长裙,墨黑长发,铺雪似的肌肤,玛瑙般曜明的眼……
顾珩怔怔看了好一会儿,又闭上眼,而后再缓缓睁开,再看向她时,早已没了先前的欣喜若狂,只剩下无限暗沉。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做梦……”他垂眸勾唇自嘲。
没有注意到来人眼色一变。
“阿瑜放的助眠的香比之前的效果要好,今日入睡得比往日快了些。”他自言自语道,又朝她说,“阿柔,你过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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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白首共栖迟(1):阿柔,我想抱你()
桑柔依言走近几步。
顾珩看着她:“今日你的眉眼比往常要清晰些,面色也好多了。”他唇角微微扬起,目光流出近乎痴恋的情愫。
“穆止……”桑柔开口。
“嗯?”
“阿瑜放的香不是助眠的,是软筋化力的。謦”
顾珩闻言眸色骤变,猛地一动,试图站起来,却发觉自己浑身酥软,一点力气使不出来,再抬头看向桑柔的目光已变得灼炙。
“阿柔,真的是你!”他声中微颤,“这不是梦……凡”
他想起什么,耳后脖颈涨得通红,说:“你让阿瑜千里迢迢带我来擎州,就是为了这样见一面?你想见我,碧落黄泉,我何处不可去,何须弄得这么麻烦?”
桑柔说:“也不是很麻烦,就是要搞定成持他们费了些力气。”
顾珩听着却一点不恼火,眸光愈发柔和起来,也不去想她为何用这般曲折的方式见他。
只说:“阿柔,你再过来些。”
桑柔略有迟疑,但还是向他走去。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进,眼波流转,体态轻盈,是外头千顷湖光万里山色一点都比不上的姿容。
她还活着,她如今在他眼前,这样,便比什么都好。
桑柔停在他一臂之外。
两人久久对望,最后桑柔叹了一口气,说:“你过得这般不好,让我如何安心离开?”
顾珩理所当然地回答:“那便不要离开。”
桑柔不说话。
顾珩问:“十三玦影是你的人?”
桑柔答:“嗯。”
“怪不得。”他轻轻地笑,将她处心积虑的安排看做往日两人之间的亲密打闹般,“原来我还想,你背后到底有一股怎样的力量,让你可以毫无痕迹地来去自如,竟真是十三玦影。”
“十三玦影上一任侍主是姬科,姬科死后,将他们留给了我。”
“嗯。”他点头,试图抬起手臂,却只能堪堪动两动手指,他有些无奈地看向桑柔,说,“阿柔,我想抱你。”
早春湖面的风甚冽,船舱一侧的帘子被撩开,春光泄入,她的眼波随着光影掠动明暗变幻。
她没动。
过了会儿,她说:“穆止,来见你一面,是想告诉你,我很好。”
他眼色变沉:“嗯。”
桑柔说:“既然我已无恙,你无需再愧疚,也不用大动干戈地找我。”
顾珩凝着她:“你觉得我找你,是因为愧疚?”
桑柔避而不答:“我跟你说过,我一直很怕死,所以一直活在恐惧中。世间有太多让我留恋的东西,你是我这二十年里最美好的际遇,也是我曾以为的最大的不舍。我在最后无可救药的绝望之际,回去找你,一是想要对顾琦的事做些弥补,二是,想多争取一些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
“因为我曾经拥有的太少,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掌控,而你让我尝到最刻骨的爱恨悲欢,以致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全部。但如今,我病好无恙,命运又重回自己手中,让我看到了生命的无限可能。生死桥边走一场后,对很多事情,我已看得很宽。对你,我承认仍会惦念,或许一辈子都会念念不忘,但却不似之前,觉得不可割舍,也没有那么难割舍。你可以倾尽天下为我闹一场,我很感动。但感动同感情不一样,你该很清楚。”
顾珩唇角抿紧,目光已染上几分危险的冷光。
桑柔恍若不见,继续道:“如今放手,不是否认曾经的真心,那一段日子,始终是我珍之惜之的宝贵回忆。但我已不能随你回章临。你该清楚,我这样性子的人,将我困在四方高墙之内,简直生不如死。以前同意和你在一起,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再折磨也至多不过几载光阴,并非那么难熬。但如今,我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我不想自己的一辈子都耗在后宫之中。”
“穆止……”桑柔又向他靠近几步,平静地望着他,用他那刻进他骨髓般熟悉好听的嗓音说出这般残忍的话,“你同样还有漫长的时光,我们可以为彼此一时驻足,当终不肯能就此放弃行走。我们会成为彼此的一段记忆,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但一定最真心。我感激你,给过我这一段无与伦比的爱情,可你也说过,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岁月轮转后,曾经的每一份刻骨铭心,将来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所以,”她挨近他,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眼波温柔得化水般,深处却淡漠地近乎绝情,她说,“我们就此放过,好吗?”
顾珩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如果我说,不放呢?”
桑柔叹气:“一段感情,只要其中一人想要离开,就已是坚持不下去的事。如今,这已由不得你。”说着,脸上又蓦地升起几分恼怒,“你总是如此霸道,爱随你,恨也随你,亲疏离合都随你。在这段感情里,我常常觉得很累,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不过,所幸,
我们还有改错的机会。我们都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人,从今往后,我们同样可以快乐,只是各自的人生,各自的欢喜而已。”
他的声音从齿缝间艰难挤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是吗?”
桑柔点头:“嗯,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之前我留下这句话,其实是为了宽慰你,带着几分自欺欺人的意味。如今,我再将这句话送给你,是祝福。”
顾珩说:“你我也都不是这么容易放下的人,阿柔,你何须说这样的话来骗我。”
桑柔却不以为然地摇头,说:“若你执意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了,我言尽于此。再过半个时辰,成持会醒来,你的暗卫也会找过来。你……保重!我走了。”她直起身,离开,毫无滞留。
“不许走!”顾珩猛吼出声。
桑柔的手已搭上帘子,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回头,却见顾珩已从榻上摔下来,此刻双眼痛苦且狠鸷地望着她。
桑柔搭在帘子上五指攒紧,眸光却冷淡非常。
“苦肉计对于不在意的人来说,是没有用的。”
顾珩但笑:“你在不在意我?呵,你爱我入骨,我会不知道?”
桑柔气恼:“你执迷不悟。”
顾珩说:“我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你是我想要的,放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