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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跟了进来,坐在椅子上顿了顿,说道:“赵先生,南京的店我不常去,都是掌柜的打理,没想到会出那种事,我很汗颜。那时我们自己也做丝绸,但还不及三井的东洋锦。听了掌柜转述您的一席话,后来又得知您家的成悦锦举世闻名。我很惭愧。这些年一直在琢磨,精进自家的锦,如今也算小有成就,特来和赵先生讨教讨教。”那人说到后面,些微有些激动
赵石南恍然当年应付的是个掌柜,这个才是真正的东家。记得当年,赵石南豪气云天的说着:“扬州城赵石南,我等着你。”如今人家真的应约而来了,可他却早没了斗志。
赵石南对那人淡淡笑着:“要喝茶我随时欢迎。但斗锦,我没兴致了。”
但那人却很固执:“我就是专门为斗锦来的,特意过来找你。你是觉得我的锦不好不值得比吗?”那人说着要打开手里的箱子给赵石南看。
赵石南忙站起来按住了那人的手:“不必了。好不好都不重要,我的确没了心思。你来的晚了。”说着坐在椅字上,任那人怎么挑动,始终不肯比赛。
那人看无法,摇摇头叹息道:“当年听掌柜的说起,只觉得你是个真汉子。为了这锦,这些年我一直苦心琢磨,就是有朝一日来找你。可你竟然不比试,这真是——”英雄论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对方金盆洗手了。那人再三劝说无效,只好悻悻离开赵家。
扬州城的选拔很快要收官了,这天上海一家知名的报纸忽然发了一篇评论文章,标题是“失落的民族瑰宝”,在评论文里先是讲了中国的丝绸的发展,从西汉时期是世界独有的珍奇,到如今在被赶超的事实,评论的非常内行深刻。而文章最大的亮点,是盛赞了赵家的成悦锦,并对成悦锦的从兴盛到如今不见踪影表示遗憾。
这篇文章出在征选参加万国博览会物品的当口,显得有些意义不同。而那个作者,笔名叫做马辛。
情幻生:探问()
上海彼时是中国对外的窗口,而那家报纸又是以针砭时弊闻名,非常有分量。在上流圈里几乎人手订一份。马辛的文章一出,引起不少人关注,连租界里外国的领事都看到了,有位英国的领事还和国民政府的官员闲聊之余提起了这篇文章,也提到了成悦锦。
如此一来,国民政府官员的脸上便有几分不好看,国内的珍品默默流失终归是个难看的事。被外国人看了笑话。而国民政府官员的脸上不好看,自然江都道公署的脸上更不好看。到处征收宝贝,却眼前有着宝贝征不到。
在扬州城官邸的专员接到上头的命令,忙亲自赶到了赵家老宅,和赵石南商谈着参展的事。这在扬州城里,专员亲自上门,也属头一份了。
赵石南用大礼迎接了公署的两位专员,但说到成悦锦参展,依旧初衷不改,摇头道:“如今成悦锦早已封厂了,恕在下不能参展。机器再动起来,成本也很高。”
一位姓苏的专员劝道:“上面说了,如果成悦锦参选,无需初选复选,直接代表省里参加全国的选拔。赵先生也知道,若说丝绸,自然以江浙为上,直接代表国家参加万国博览会,也是极有可能的。若是动机器有成本,政府可以拨部分经费做补贴,或者以官办采买的方式补足了开支。”
这条件已经极其优渥,别说是扬州城,江苏省也再没第二个。赵石南微微思索了下,抬眸问道:“上面怎么突然想起了成悦锦?”
另一位姓葛的专员心里咯噔了一下,人们都说赵石南喝酒把人喝傻了,这么好的条件不参展,现在看来,哪傻?比谁都精明。一下就找到了症结。
葛专员比苏专员年纪大几岁,来赵家之前特意打问了赵石南的背景,他不参展必然是有原因的,否则没人犯傻守着宝贝不拿出来,知己知彼,这游说工作才做的到。否则不知道人家的心结在哪,说也是白说。葛专员一番探问,知道成悦锦的衰落主要是当年赵石南和改组派有些交葛不清,带累吃亏。如今苏专员嘴巴一个不留神,又说起“上面”,心灰意冷的赵石南岂是肯买“上面”账的?
看苏专员又要说话,葛专员忙接过话头:“如今情势不同往日。现在上面对像赵先生这样的,是格外重视。时局变化大,唯有赵先生这样踏踏实实做实业的,才是国家之幸。又恰好赶上万国博览会,上面自然惦记着赵先生的绝世好锦,为国争光。”葛专员会说话,几句话把赵石南说的心里很受用。
赵石南的口气有些松动,琢磨再三说道:“两位专员亲自登门,这份殊荣石南愧不敢当,既然如此,容石南再想想。若是参加,会及时禀告二位专员。”
那二人看赵石南如此说,也不好再继续勉强,总要给人家一点思考的时间,便起身告辞了。二人前脚刚走,赵石南把豺羽找来,吩咐道:“备车,我去趟马旅长那里。”马旅长叫马怀进,和赵石南熟识多年,是原来的马护军使,北伐战争后收编到某师麾下,原和省主席交好,西山派和改组派之争中也受了些影响,但毕竟手握重兵,国民政府也不敢强行施压,最终还是位居原职,镇守着淮扬地带。
赵石南到了马旅长那里,几番寒暄后,直奔主题的问着:“怀进,这次上面亲自让成悦锦参展,是个什么意思?”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面的意思,有时不仅仅是一句话,更代表着一种政治风向。也许又是什么斗争,准备拿自己当枪使。赵石南吃这亏吃多了。这回也自然谨慎小心。
马怀进整日操兵练军,并未听的这些事情,但他在南京国民政府交好的人很多,拍着赵石南的肩膀说道:“石南,别急,我这就打电话给你探问,今儿咱弟兄俩聚一起了,先好好喝两杯。”说着一边吩咐人备下酒菜,一边打电话询问着。
这事也是人托人,马怀进的电话打了后,对方答应给探问。挂了电话,马怀进和赵石南在后院的亭子里摆了桌酒菜,边聊边喝了起来。
赵石南认识马怀进的时候,大概是十多年前,那时的赵石南年少轻狂,马护军使意气风发。一转眼就到了如今,两人都经历过一番世事变迁。马怀进的右肩在一次围剿里负了伤,如今端酒杯都成了问题,而赵石南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神色憔悴,头上已经渐生华发,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多。
马怀进和赵石南就着和风暖软,紫薇飘香,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马怀进问着:“你夫人,还是没消息?”
赵石南的心一揪,摇了摇头。这些年,他一直在四处寻找。有人说在上海见了杜衡,他忙赶过去,却没有见到;有人又说在杭州见到杜衡,他又追过去,却依然不是。有人说杜衡在丝绸店,有人说杜衡在学校,有人说杜衡去了妓馆——什么说法都有,赵石南不管真假,只要有人给他一点风,他就奔了去,却都不是。尤其听到妓馆,酒家,这些去处,赵石南的心简直像被油煎一样火烧火燎。相思,几乎让他摧枯拉朽的崩塌,原本好好的身子,如今变的不堪一击。
马怀进叹口气:“我也托了人,但是茫茫人海,找个人,太难了。”说着,看了看赵石南道,“石南,人要是不在,就不说了,人要是还在,那就是躲着你,要是她存心躲着你,就算找到了,你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拿枪壳子指着她的脑袋,让她必须和你过日子?”
赵石南说不上话,他只想见杜衡,却从没想过,如果杜衡见了他,依然不肯原谅他,会是个什么光景。马怀进拍了拍赵石南的肩:“要我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哪个女人不一样?你若是喜欢大家的小姐,我再给你寻一个也不是难事。又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赵石南没说话,只闷头喝酒,他不愿多说,即便他和马怀进交好,但人和人的心思不同,马怀进体会不到他这种肝肠寸断。
认识杜衡以前,他也觉得,女人算个屁,哪不是一抓一把的?模样,性格,才华,要什么的有什么的。可遇到杜衡,心变窄了,变细了,变得只容得下一个小小的她,人间有她,胜却无数。可她如今在何处?
两人喝了半晌,忽然马怀进的参谋跑了过来:“旅长,您的电话。”马怀进扔下筷子大步走去接电话。只余赵石南一人在亭子里自斟自饮。
过了许久,马怀进才回来,坐下后一脸的笑意:“我托的人给我回话了。这回是你小子走运了,有人在报纸登了篇评论,明着写丝绸,暗着给你叫屈,连国外的领事都看到了。政府脸上挂不住,才让你必须参展的。”
赵石南冷笑两声:“他们挂不住我就得参加?”
马怀进想了想说道:“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的丝绸就在那摆着,再生产也不费事。拿去参展,拿不到奖也没什么,眼下国力衰弱,拿不到名次很正常,就当出国散散心走一趟,机会难得。要是能拿到,那你还不给祖宗都添了光,有这奖一罩,我看当局还怎么好意思再卡你。这也正好是个转圜的机会,何必一直拧着?”
都说识时务为俊杰,马怀进最后的几句话触动了赵石南。如今两派相争也已经是过往云烟,趁着这个契机,和当局转圜关系,也是个出路。赵石南有些犹豫,如果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算计,是否也值得一试?
一边想着,赵石南继续和马怀进喝着酒,琢磨着事情的前后,忽然心里一动,问着:“是上海的报纸吗?”
马怀进点头:“大众报,你也听过吧,经常登些激进派的文章,办出了名堂。当局敢怒不敢言,想封不敢封。”
赵石南的心忽然通通的跳了起来,他不认识什么报社的人,唯一认识的白芷,早已经作古了,当初被当做革命党抓了起来,后来和赵凌泉一起被救出,出来后奄奄一息,没几天就去了。家里托了不少关系才把遗体运了回来。却是看到遗体,不知道是个多惨烈的情状,白芷的母亲当时就疯了,没几天也随着女儿一起去了,让人唏嘘不已。赵石南还曾送去不少祭奠。
除了白芷,还会有谁会用报纸做武器,给他叫屈?赵石南忽然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他一把抓着马怀进的胳膊:“写文章的人叫什么?”
“这我没打听。”马怀进看赵石南的脸上忽然神采大作,整个人都像要燃烧一样眸子闪亮,这样的赵石南,他已经多年没见过了。
马怀进赶紧站了起来,快步向前屋走着:“我这就去问。”
赵石南也坐不住,跟着马怀进一起到了前面的办公区。马怀进摇了电话,转过去大声问着:“报纸上那文章谁写的?男的女的?”
如此的问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对赵石南说着:“叫马辛,是他们的一个记者。是个女的。”
赵石南的眸子里已经快要放光了,马辛,这个名字让他的心忽然悸动起来,那时的人家中多备着草药,自然熟悉。马辛,杜衡,不就是一种东西吗?难怪这么些年他一直找不到她,原来她改名换姓了。想到这,赵石南已经一刻也呆不住了,满眼迫切的看着马怀进:“快给我报社的地址,我马上去。”
情幻生:错过()
马怀进看赵石南这激动的样子,不禁问着:“难道——这是?”
“是她,一定是她。”赵石南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马辛,就是杜衡,我要赶紧到上海去找她。”马怀进又给他问了报社的地址,顺便要了主编的电话,一起给了赵石南:“这回可有了眉目,一定要马到成功。”
赵石南顾不得答应,用力捶了马怀进一拳,大步快走了出去。马怀进摇头叹气道:“疯了,真是为了个女人,疯魔了。”
赵石南回到扬州老宅,稍微打点了一下,说走就走,直接开着汽车,带着豺羽到了上海。可到了上海,已经是后半夜了。赵石南和豺羽到了报社外面,报社早已铁将军把门了。豺羽说道:“少爷,先到店里住下吧。”赵家在上海也有分店,每处店都带着后院,可供店里的掌柜和伙计住着,有一处还给赵石南备了专门的宅院,赵石南每次来上海会住在那里。
那晚的赵石南,心几乎都要跳突了出来,暮春时节的上海,暖意融融,报社的旁边不远处就是上海有名的百乐门,霓虹闪烁,华灯耀眼,“玫瑰玫瑰我爱你”的歌声时不时飘出,也不时有着西装旗袍的男女进进出出。赵石南那也格外有兴致,摸出怀表借着霓虹灯的光看了一眼,已经凌晨三点,对豺羽兴奋的说着:“不去了,就在车里等,等她明早一上班,就能看到。”
豺羽点头应好,想着即将看到少奶奶,心里也有些激动起来,比起冬桑,豺羽更为内敛,也没有服侍过杜衡。但是能有什么比看到少爷脸上的笑意更好的事呢?一主一仆,加上司机,三人在车内静静的等着,百乐门传出歌女的歌声“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听着听着,赵石南的心已经酸楚的疼痛。太漫长的等待,以至于让他对即将到来的重逢有些忐忑不安。而这曲子,却戳的他的心几乎要裂开,再见,会是个什么情形?他不怕她骂他,恨他,只求她不要扭头就走。
早晨七点多的时候,有人打开了报社的门,赵石南忙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旁边已经睡着的豺羽被惊醒,也忙跟着下来。赵石南大步走进了报社,问着:“老伯,马辛是这里的吗?”
开门的老伯摇着头:“我不认识,你等他们来再问吧。”赵石南的心刚挑了起来,又沉到谷底。好容易等到八点多,报社陆陆续续的来了不少人,赵石南再次跟了进去,向在办公室里忙碌的人问着:“马辛记者在吗?”
却都纷纷摇头,忽然有人接茬道:“那好像是北平分社的一个记者,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赵石南愣住了,不由问道:“她的稿子,不是你们这里发的吗?”
有个年轻女孩回答道:“我们这里的稿子来自全国各地,作者自然哪里的都有啊。”说着把手里的稿子整了整说着:“而且我们分社也多,记者也多,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
赵石南的脑子被她们说的一片混乱,这时一个人说着:“你还是等钟主编来了问他吧。他上午去开会,要下午才过的来。”
心急偏赶上热豆腐,赵石南无奈,只好退了出去,继续在外头等着。从日头刚升一直等到偏西,豺羽真是佩服死少爷了,眼巴巴的一夜没睡,还能精神百倍的守着报社。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赵石南再次进去,这回钟主编终于在了,门外的编辑进去报告着:“有位赵先生找了您好几次了。”
钟主编愣了一下,旋即把外衣解下,说着:“请他进来。”
赵石南走进钟主编的办公室,看着眼前的人几分陌生,说道:“很抱歉打扰您,在下扬州赵石南,看了报上的文章,特意来打问一个人。”
钟主编淡淡笑道:“你想问谁?”
“马辛。”赵石南说完这两个字,心都揪了起来,等着钟主编的回答。
钟主编微微点头道:“她是我北平分社的记者。你想找她?什么事?”
赵石南的心跳的更加剧烈,问着:“我是找她,我是她的——”赵石南险些将“丈夫”两个字脱口而出,却在字眼已经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戛然而止,一下说的这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