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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走路了吗?”他又问。这时于伟朝着我们走来了。
“还没有,不过他能扶着墙站住了。”
“小孩子有走路晚的,你们不要着急。”他温和地说着,蹲下身抚了抚一只羊的头。他看见于伟后不知怎的有些拘束,我连忙介绍说他是我丈夫,于伟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都不自然地把手抄在袄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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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出现(2)
“你们很有钱。”他低声说,“你们有车开。”
“这是承包公司的车,不是个人的,”于伟解释,“我们只能在承包期间用。”
“反正你们有车开,你们星期天还不用在家干活。”他直起身子,用脚踹了一下雪地说,“你们出来,孩子谁看呢?”
“孩子有保姆。”我说。
“年轻的还是岁数大的?”他问。
“年老的。”我说。
“年老的好。”他说,“年老的人有耐性。”
他看着我们,那眼神有些恐惧、疑虑和悲哀,仿佛在看两个吊死鬼,这目光使我有些胆寒。许久,他才解开黑棉袄最上的一个衣襟,从脖子上取下来一串木珠,他放到手心掂了掂,递给我说:“送给你们拿给孩子玩吧,我还有好几串呢。”
那是一串白桦木木珠,很细腻,珠子极为圆润。我接过来谢他。他说:“谢啥嘛,我喜欢小孩子,以后你们再来,我会做木头车和木头熊给他玩。”他迅速看了我一眼,叮嘱道,“木珠还是本色的好,你们回去不要上油漆和颜料,那些东西有毒,小孩子不懂事,好往嘴里填。”
我们点头应诺。
羊群朝着原野的边缘而去了,牧羊人大声吆喝道:“停——下——停——下——”他的嗓音沙哑而苍凉。羊群却不理不睬地自顾前行。
“它们自己会回到鱼塔镇的。”牧羊人说。
“你干爹也真不简单啊。”于伟说,“鱼塔镇是个有名的穷镇子,人又都好赌,他养的这满圈羊竟没人来偷?”
“打主意的也还是有的。”牧羊人笑笑,说,“架不住俺干爹厉害,谁还敢再来?”说到羊和他干爹,他的神色自然开朗了许多,看我和于伟的目光也温了一些。
“你有媳妇了吗?”于伟问他。
他晃了一下肩膀,抽了一下鼻子,说道:“能没有吗?”
“有孩子了吗?”于伟又问。
他抽了一下鼻子,晃了一下肩膀,说:“能没有吗?”
那表情仿佛在嘲笑我们的愚蠢,娶妻生子难道不是一个成年男人天经地义的事吗?用得着问吗?
我们又和他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他说:“我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来,反正我要来肯定是星期天。开春时这里才好看呢,到处都开着野花,你们可以把孩子带来呢。”
于伟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春天时我们会把孩子带来。”
牧羊人微妙地朝我们笑笑,然后摆着手和我们告别。他走路慢腾腾的,我们看着他疲惫地朝鱼塔镇走去。
“咱们遇见一个极其神秘的人。”我说。
“所以不要以为神秘的人只会出现在艺术领域。”于伟说。
像是为了证实于伟的判断似的,寂静的雪野突然震颤了一下,一股歌声闪电一般明亮地出现。
林阿姨讲述舞女桑桑的故事(1)
桑桑小时候嗓子很脆,最爱模仿小鸟叫了,整天,唧唧喳喳的,就连吃饭时也不停地说话。这孩子毛手毛脚的,不是碰翻了盆,就是打碎了碗,经常将衣服的纽扣系错位。还爱恶作剧,有一次把她爷爷的烟袋锅插在花瓶里,我们找翻天了,怎么也想不到烟锅会在一束花中央藏着。
桑桑从小时候就爱美。看见别人穿新衣裳了,她就要;看见别人涂指甲油,她也要涂。她四五岁时每天早晨都要让我用印泥在她的脑门上点上红豆,不然她就不吃饭。她还贪恋美食,她长大后胃不好与此有直接关联。
我和桑桑的爸爸那时工作都很忙,我们并不特别教育她和规范她。桑桑爱跳舞是从三四岁就开始了的,这孩子特别能转圈,有一次穿着条白裙子在我眼前一圈一圈地不停地转,她张开着手臂,边转边咯咯地笑着数着转的圈数,直把我转得眼花了,感觉到眼前只是一朵云在涌动,她才停了下来。
桑桑上小学时就参加了校舞蹈队,她回家后常常模仿芭蕾舞演员踮起脚尖跳《天鹅湖》。她依然爱美,功课非常不好,而且爱和同学吵嘴,所以她从小就没有太多的朋友。三年级时她就被留级了,可她还满不在乎。有一次数学课上,老师让她到黑板上演算一道题,她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犯难。老师就过来挖苦她:“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还能会什么?”桑桑一挑眉毛,将粉笔扔到讲台下,二话没说就自哼着曲子在讲台上跳起舞来,边跳还边示威地冲老师说:“我会跳舞,我会跳舞!”可以想象教室里乱成一团的样子吧。男同学打着口哨起哄,女同学都嘻嘻地笑,老师尴尬地站在一旁,只能看着她把舞跳完。桑桑跳完舞回到座位上时,老师气咻咻地对全班同学说,辛桑桑这样的同学应该被校方开除。桑桑当时就气得把文具盒摔在地上进行抗议。结果我和她爸爸被校长找去谈话,我们低眉顺眼地赔不是,求他们别开除桑桑,这样桑桑才得以保留学籍。她就这样恶作剧般地搅扰着全班不得安宁,所以哪个班都不愿要她,她因此也在学校出了名。
桑桑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回家来总是郁郁不乐,不跟我和她爸爸说话,而且在吃饭时把她自己的那一份端到她的房间去吃。我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她又要端着饭回她的房间,我忍无可忍地斥责了她一句:“桑桑,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吃饭?爸爸妈妈就这么令你讨厌吗?”
桑桑不理睬我们,仍然端着饭回她的房间。她吃完饭后叉着腰从房间出来,突然指着我说:“你不是我亲妈妈,以后你不能再管我了。”
当时听完这句话我气得差点昏过去。我不是她亲妈,谁会是呢?我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怪念头?她就哈哈笑着指着我说:“看看你自己心虚了,你照照镜子看看你,你再看看我,咱们能是母女俩吗?你是小眼睛,我是大眼睛;你的眉毛那么疏,我的眉毛又黑又密;你的嘴小得像鸡屁眼,我的嘴巴大大的;你说话时老是没有力气,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就你这样的人,能生下我辛桑桑?你们不知道是在哪里把我弄来的,也许你们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你们给我改名换姓了。好多人也都私下说过,辛桑桑真不像林惠娴的女儿,别人都这么说,你还骗我干什么?”桑桑说完就哭了,哭得格外伤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怀疑自己的身世的。从那以后,她拒绝与我说话,而且老是偷偷向我的同事打听,林惠娴是在哪里把我领到她家的?同事们都说桑桑的神经出了问题,劝我带她去看医生,不然就用温情来化解她的疑虑。我努力去做了,结果适得其反。我每每关心她的时候,她就挑着眉毛讽刺我:“你心虚了,就是,你心虚了,你不让我与亲生父母见面,等着吧,早早晚晚我会找到他们。”
桑桑开始去医院化验血型,回来后对证我的血型。当她得知我是O型血时,她就说:“你这副白菜相怎么能跟我一样是O型血呢?你在骗人!”她又开始打听她出世在哪家医院,谁为她接的生,结果调查到最后那个为她接生的医生遭遇车祸死去了,她就认为这里面存在着巨大的阴谋。她开始怀疑一切。上初中的时候,她经常旷课,老师三天两天就把我叫去训话,说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太失职了,我不得不到处寻找她。有一次我在寻她的时候撞见她在垃圾箱旁跳舞,那是夏天,她的白凉鞋被提在手中,她赤着脚旋转着。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在为她鼓掌,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托着顶破草帽在收钱。没等她跳完,我忍无可忍地上前打了她一巴掌,她蹲下身子捂着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捡破烂的老头非常气愤地过来责备我,你怎么打桑桑呢?这孩子心眼好使,无依无靠,经常来这跳舞帮我赚个零用钱。我对那老头说:“我打桑桑,因为桑桑是我的女儿!”结果老头十分惊讶地瞅着我说:“你是桑桑的妈妈?桑桑说她没有父母,她是个孤儿!”那一次我被气得昏倒在街头,还是其他行人把我送进医院的,桑桑穿上她的凉鞋后就跟着几个男孩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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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姨讲述舞女桑桑的故事(2)
桑桑开始频繁地在外面过夜。她把嘴唇涂得鲜红鲜红的。她每次回家来取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斜着眼看我。有一次正赶上她爸爸画墨竹,她看了一眼画讥讽道:“这几根傻里傻气的竹子有什么好看?竹子腹中空空,非常虚伪,为什么还有人赞扬它的挺拔和高洁?”接着便大骂语文课本中的范文全都是狗屁,尤其是把那托物咏志几乎为几代人所称颂的散文咒骂为狗屎。她爸爸气得将半砚墨泼到她脸上,让她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她也就真的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也没回来一趟。老师说如果能在学校看见桑桑,那比后宫佳丽见上一回皇上还荣幸。桑桑开始谈恋爱,并且与人同居,我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桑桑去堕胎的那家医院的医生认识我。那年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就堕胎,你想想,我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年初冬,天开始冷了,我将她的棉衣棉裤都拿出来翻洗了,又新絮了些棉花。我到处打听她,只要是她可能去的人家我都留下了话。告诉桑桑回林惠娴家一趟。我没有留话说让她回爸爸妈妈家,我特意强调让她回的是林惠娴家,因为我怕她的逆反心理,而我又太想见她一面。我的话果然奏效,有一天刮着刺耳的西北风,天黑了,我和她爸爸已经吃完了晚饭,桑桑回来了。她瘦得可怕,嘴唇冻得发紫,还穿着秋季的衣裳。我给她做了一顿热汤热面,然后端给她,她乖乖地一言不发地吃光了它们,后来还用舌尖舔汤勺玩。吃完饭,她用十分平静的口气问我:“林惠娴找我有什么事?”我克制着愤怒对她说天冷了,让她回来取棉衣。她一挑眉毛用嘴吹着手指甲说:“就这?”我说还有其他的事想和她谈谈。她讳莫如深地冲我一笑,说:“我知道,你要忏悔了,你终于要承认你们不是我生身父母了。”我说:“恰恰相反,我们的确是你的生身父母,否则也不会这么关心你。”我说出了她隐瞒我堕胎的事,我说:“你才十六岁,你这么早就……”我希望好言相劝使她改变生活。不料她气急地一拍桌子说:“我堕胎又不是你堕胎,你操什么心?我爱这么干,有什么办法?”结果她爸爸又一次失去控制,他上去打了她一巴掌,桑桑怪里怪气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反抗,后来她回到她的房间,我们在外面把门反锁上了。“让你在家蹲监狱,也比流窜到社会上害人强。”她爸爸收起钥匙,发誓不让她再离开家门半步,就是不上班也要看着她。我们听见她在房间又跳又叫地骂我们,然后用脚踹门,夜深时才安静下来。我们以为她折腾累了,美美睡着了。我和她爸爸愁得一夜未睡。第二天早晨,我们做了早饭,我打开房间唤她出来吃饭,可我发现她居然兔子般地逃掉了。屋子里很冷,一扇已经封好的窗户被打开了,从暖气管向窗外飘着一根用床单接成的绳子。她将一条好好的床单撕成了碎条。我们住在三楼,她是用这根绳子荡下去的。她很灵巧,她跳起舞来总是那么轻盈,我知道她这次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为她辛辛苦苦翻新的厚棉衣棉裤被她给立在墙角,尤其是棉裤,挺壮实地矗在那里,像是谁的腿被人截断了。桑桑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辛长风、林惠娴二位同志,你们休想把我当成|人质扣在家里,我的世界非常广阔。林惠娴做的棉衣棉裤傻头傻脑的,笨得要命,瞧瞧它们都能立在地上站着,这能叫棉裤吗?是铁打的吧?以后林惠娴给亲生女儿做棉衣时别絮那么厚的棉花,冬天没有那么可怕。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去过学校,她已经用不着学校开除了。后来我听说她跟人去了广州,整天跟男人泡在一起,嘻嘻哈哈,不拘小节。后来就发生了卖淫那件事。她并不是因为手里没钱,她在被审讯时声称她只是想看看男人付钱Zuo爱时的嘴脸,她便铤而走险。她入狱的那年春节我和她爸爸伤心得连团圆饺子都没吃,我们真想去看看她,她小时候是那么可爱,可她伤透了我们的心。
如果她在异国他乡不是因为要死了,也许她还不会给我写信。她写信仍然对我直呼其名,虽然她不称我为妈妈,但我觉得写信这个事实足以说明她的一种妥协。她从那么小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生,而且对着周围的世界不抱信任感,充满反叛情绪。她不喜欢一切常规的东西,她自由自在,对这社会遭人唾弃的一切事物怀有由衷的兴趣。我常常想,假若她五六岁前我们对她的教育更恰当一些,不那么纵容她,不要让她觉得一切得到的东西都是天经地义的,也许她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她理所当然应该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在大剧场上跳芭蕾舞的女演员,成为一个男人的好妻子,可她轻而易举就毁掉了这一切。她似乎更喜欢酒吧间的空气,喜欢为几个对她有兴趣的男人跳舞。她在信上还说男人们骂她“臭表子”时她特别开心。她寄来的那几张照片的背后还沾满了化妆品的痕迹,可见她仍然喜欢浓妆艳抹。也许死亡是对她永久的一种解脱,她活着是一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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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姨讲述舞女桑桑的故事(3)
桑桑这么激烈决绝地认为她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我不知道这原因究竟是什么。这么多年疲惫地过去了,我也忽然觉得辛桑桑不是我的女儿。她身上没有流着我的血。是谁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她怎么跟我如此相悖?有时候反过来又一想,如果我是桑桑,我怀疑生活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我母亲,我会激烈地反抗他们吗?我想我不会。可桑桑这么做了,也正因为她是桑桑。
……我可怜的女儿就是这副样子,她出生在初春,她刚……三十出头……她很喜欢……金黄|色……她喜欢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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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1)
芦苇把我带入一个世俗、嘈杂、烦扰而又温情脉脉的世界。我开始操心他的一切事,长了几颗牙,能对什么举止做出何种反应,等等。有一次他感冒发烧,我和于伟深夜带他去医院,直到第三日他退烧后我才有心情吃点东西。一个人的成长真是奇妙,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他喜欢水,脾气有些急,有时他醒来饿了,林阿姨冲奶稍稍迟了一些,他就哭个不休。
我第一次打芦苇是在二月末的一个周末。那是因为吃奶。他睡醒后林阿姨忙三迭四为他沏奶,奶斟进奶瓶后递给他,他便气急地用小手去拍林阿姨的脸,并且将奶瓶打翻在地。我不由分说从林阿姨怀中夺过他,然后将他放到小床上打他的屁股。我每打一下林阿姨就撕心裂肺地叫一声“行了,他知道了!”芦苇哭得几乎抽噎过去。不过事后他再接奶瓶时就现出俯首帖耳的样子,我可不想让林阿姨自幼纵容桑桑的悲剧在我们家重演。也正是由于这件事,我和于伟之间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那天他下班回来我沾沾自喜地报告我如何制服了芦苇,“他这么小就知道动手打人,而且他饿了,就因为迟了一些就抗议吃奶,这还了得?我一次就把他打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