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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若没进屋,直接请张总快速浏览并签字。张总回头欠欠身,应该是在对客人表达歉意。她这样失礼,也感到很抱歉,向沙发位置望一眼,如果恰好碰上客人的眼睛,不妨送去一个歉意的微笑,却见到在沙发主座上的贵宾,正是她刻意地躲开很多次的人。早知如此,她应该在门口打电话请张总出来。沈安若有点追悔莫及。
而程少臣此时也正望向她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知道他此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因为他的面部肌肉完全没有动。空气一时有些凝滞,她想此刻自己的表情只会比他更僵硬。
结果最尴尬的反而是张总,他签好字,见安若拿了文件转身就要走,连招呼都没打算打,于是清清嗓子:“安若,你看见我的那筒黄山毛峰了吗?”凝滞的空气开始稍稍流动。
“您储物柜最左边第三格。我让小乔进来泡茶。”
“不用让她进来,我自己来。”
“那我来吧。”张总嗜茶,屋内茶具一应俱全,沈安若很熟练地在一分钟内搞定,将上好的骨瓷杯轻放到他们面前。她接收到客人轻微的致谢动作,于是也动作幅度极小地回了礼,没有抬头。张总说:“真正的黄山毛峰,你尝尝看。”程少臣犹疑一下,端起杯子。
沈安若决定立即撤离,不管是否失礼。
程少臣那杯子里其实只有三两片茶叶,跟清水无二。因为她知他从不喝茶,他喝不浓的茶都会胃痛。这跟别的无关,纯粹是以为人本的待客之道而已。
所以她一定要在张总的表情变得奇怪或者程少臣的表情变得僵硬前,离开这个是非地,反正只要尴尬的人不是她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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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若换了休闲的衣服,一边背着包,另一手拖着很小的行李箱穿过一楼大厅时,碰见林虎聪。
你出差?一个人?自己开车去机场?
我要到机场接设计院的客人,时间差不多,我送你。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林虎聪今日衣冠整齐,想必客人是美女或者帅哥。他很快将车开到办公楼的门口,接过她的行礼箱。
“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三天而已。”
他一边往后备箱里放她的箱子,一边回头张望,结果关后备箱盖子时,将自己的手指蹭了一下,竟然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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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紧,没事”林虎聪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含到嘴里,另一只手还顾得上帮她开车门。
沈安若敏捷地将他的手指从他嘴里扯下来,递过去一张餐巾纸:“不卫生,会感染。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他接过来包住受伤的手指:“哎呀,怎么还在流,我晕血啊怎么办。”
他表情太夸张,沈安若被他逗笑,从包里找了创可贴替他包上。“还能开车吗?找司机帮你开车去吧。”
“没问题,这点小伤。”
其实一共不到半分钟的功夫,沈安若坐到副驾座,见林虎聪并没上车,顺着他的眼神方向看去,冤家路窄啊,程少臣竟然站在大楼的门口,应该是在等车过来,张总陪着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离他们俩只有几米的距离。
“程董,张总。”林虎聪打招呼,她也只好出来。本来她在朝林虎聪笑,那笑容就僵在脸上,慢慢地敛去,终于变得淡然,一言不发,跟他此刻面对她的表情完全一样,其实程少臣刚才对林虎聪,似乎是笑了一下,转向她时也换成同样淡然的表情,眼神复杂,读不懂其中内容。
“手怎么了?你送安若去机场?”张总问。
“受了点小伤,没事。我去接客户,顺路。”
“开车小心。安若你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
今天实在是……沈安若盯着反光镜,微微地叹气。
“你跟程董认识?”林虎聪出奇不意地问。
“呃?”她没听清。程少臣的车就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这条路限速严格,大家都开不快。又换了车,但品牌没变,车号又是99。他是她见过最喜新厌旧又执着得出奇的人。
”你今天看安凯的程董那表情,就好像他欠了你钱似的。”林虎聪半调侃半认真,“微笑工程啊沈助理,面对可能是我们未来两年里最大的客户,你的表情真不友好,我们那群小姑娘老婆娘们见到程董不惜长皱纹也要笑到嘴抽筋的努力,都要被你今天那表情给抹杀了。”
难道真的有那么明显?“每个人都在对他笑,包括你。不会差我一个人。”
“你看你看,不懂男人的劣根性了吧?全世界都对他笑也没用,他只会计较那个给他脸色瞧的。”
“少来了你,你以为全世界男人都跟你一样小肚鸡肠,得罪不起。”
“哪儿跟哪儿啊,我今儿招你了啊?”林虎聪也向反光镜里瞥了一眼,“不过,沈女士啊,有个词儿叫做欲擒故纵不是?如果你是存了心想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我看你已经成功一半了。”
那杯茶(1)
沈安若十分讨厌出差,她极易水土不服,换了床便睡不着,在无论多么高档的宾馆里也总会发作轻度的洁癖,早晨晚上都要洗澡,一天洗很多遍手,她用不惯别人用过的东西,即使都消过了毒。
她自己住一间房,一整晚都在将电视频道换来换去,后来设了定时关机,直到电视屏幕灭了,也仍然是清醒的,十分无奈,只好又坐起来重新开了电视。
突然房间电话响起,吓了她一跳,接起来,却是一个陌生的磁性男声:请问女士需要服务吗?
沈安若脑子里空白了0。1秒钟,突然反应过来。
“如果长得像年轻时的周润发身材像如今的郭富城可以考虑,对了要会弹钢琴,水平跟周杰伦差不多就成。否则就不必了,谢谢。”
对方似乎是小声骂了一句,挂了电话。
寂寞或者恶作剧的客人?还是真正的特种服务人员?虽然常常听说,但她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按说这家饭店口碑还不错。想到某种可能,沈安若跳下床来,仔细查看了所有的门窗,连每一个柜子都检查过,真的没有问题,于是又躺了回去。
沈安若自己都觉得刚才自己是多么的无聊,她应该立即挂掉电话,然后去投诉。换作以前,她一定会这样。想来是女人年龄到了某个阶段,就真的会变得疲塌又无聊。刚参加工作时她总是不明白那一群大姐们为何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如今她已渐渐能够体会。
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很多的人和事来,比如程少臣。以前的时候,他一年里总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都在出差,是否也会这样换了床便睡不着?他的洁癖比她更严重,是否也会不停地洗手,什么都不想碰?对了,他肯定是习惯独自一室的,那么遇上刚才的那种莫名邀请,又要如何处理?逢场作戏?直接挂掉电话?还是像她刚才一样无聊?再或者,他在外面时从来都不会寂寞?
可是多么可笑,无论如何,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觉得此时的自己比刚才还要无聊一百倍,翻个身,努力地想换个思考的内容,但是不一会儿,那个名字又跳出来,沈安若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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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意志并不总是能够凌驾于一切之上,她越来越有体会。程少臣远离她时,她也偶尔会想起他,但觉得很正常,连她上小学时曾经送她巧克力或者曾经帮她背书包的男同学她都会偶尔想起,何况一个在她生命里留下甚深痕迹的人。只是现在他的形影这样的近,她渐渐开始不安,为了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
这个白天与程少臣半小时内便狭路相逢了两次,后来沈安若坐在林虎聪的车上时,便一直觉得空气不流通,有些气闷。
多么巧,偏偏他们是朝着一个方向行驶,就算后面的车刻意远离,她也始终能从车镜看见他的车。
“林同学,你不是号称车神,怎么开这么慢。”
“沈领导,这路限速70,我都开到69了你还嫌慢?”林虎聪甚为委屈,看她一眼,“对了,你常受伤吗?怎么包里会有创可贴?”
“以防万一。”
“你也太缺乏安全感了吧,这样活着累不累。”
很平常的一句话,偏偏就说中了她的心事,令她更郁闷。
“在路边停一下,你手不方便,换我开吧。”林虎聪那只受伤的手指始终半翘着,不敢落到方向盘上,此刻应该是最疼痛的时候。
“你污辱我的承受能力,怀疑我的驾驶技术,就算含有一点点关心的意思,我也不打算感谢你。”林虎聪一边叽叽歪歪一边将车停在了路边,打开车门从车头绕到她这边。
沈安若坐进驾驶位时,程少臣的车正好越过他们。只一瞥间也够足发生很多事,她看清开车的是小陈,朝她招了一下手,而后座的程少臣似乎也看了她一眼。她疑心那人精似的林虎聪可能看到的比她更多。
算了算了,该怎样怎样吧,管别人怎么想。刚才似乎又做了一件冒失的事,她但愿程少臣的记性不要跟她一样好。
刚才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她突然回忆起,自己刚开车上路的那阵子,阿愚刚出生,他们常常往返于W市与本城,一般都是她开车,程少臣坐在一边替她看着路。到了傍晚一进城就总会遇上大塞车,一塞大半个小时,车子一寸寸移行,偶尔再遇上一两个不守规则的菜鸟,那车阵就成了一局死棋,令她手足无措。每到这时候,程少臣特别爱看她出糗发窘,完全不懂得收敛,有时抿着嘴笑,有时干脆大笑出声,她越恼他就越高兴。但也有时候,他也会好心地开了车门绕过来:“到那边去,我来开。”她不得不服气,即使是在那样拥堵的时刻,他仍然能够保持着最洒脱的姿态,在最短的时间将车子突围成功。
这样没出息,越是要将一个人彻底地挤出记忆,却偏偏记得这样清楚。沈安若在睡意渐渐袭来之前想,或许应该听从孙爱丽姐姐的建议,再找一个男人交往一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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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没有睡好,第二天,沈安若仍是光鲜亮丽地去拜见华奥的施董事长。华奥的最大股东是省外的大集团,董事长常年在外地,这次她就是特别来向董事长来作专项汇报,并代表华奥参加投资方的会议。
施董事长不到40岁,相貌端正,斯文儒雅,出身世家,有一股令人舒适的气质。沈安若与他见面的次数不超过5次,但他待她极为亲切,称她“小沈”,而不是“沈小姐”或者“沈助理”,沈安若对他印象甚佳。
会议结束后,施董说,当晚有一场他们集团赞助的交响音乐会,有赠票,问她是否有兴趣去观摩。理由那样充分,而她一向爱交响乐,沈安若想了想,欣然接受。
很好的音乐会,但沈安若到了的时候便发现,她的座位恰在施董旁边。施董见到她,笑得如往常一般亲切友善,眼神都依然坦然清澈,但她心里仿佛被灼烧了一下,整个晚上并不愉悦。
果不其然,音乐会结束后,施董顺理成章地要送她回酒店。她以种种理由婉言谢绝,仍未如愿。
有时候沈安若希望自己的直觉不要那么灵敏,但每一次,事实总是证明她是正确的。还好都是太顾及面子的成年男女,话点到即止,永远不会说得露骨,不会失了风度。
沈安若直视施董的眼睛:“我一度以为您非常爱你的太太。”
三个月前他到华奥开董事会,离开前,特意请沈安若陪同他为妻子选生日礼物。他的妻子远在美国,他记得妻子的每一个看似寻常的小小喜好。沈安若当时深受触动,在心中为他加分。
“小沈,我对我妻子的爱,与我对你的欣赏,并不冲突。”
多么理直气壮,多么情真意切。这就是男人,极为优秀的男人。
沈安若刚冒出心头的那一点点关于未来计划的火花,瞬间便熄灭了。
那杯茶(2)
该逃的总归逃不掉。几日后,沈安若接到她的前任婆婆萧贤淑的电话,约她周末一起吃顿饭,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城市。
“下次见面不是何年何月。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萧贤淑要与静雅他们一起到伦敦去定居,即将出发。沈安若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与前任婆婆并不亲近,从来也没说过什么知心话。但如今回想起来,婆婆虽然态度一直冷冷淡淡,但从不曾为难过她,偶尔字里行间对她甚是疼惜,喜欢送她各种礼物;不管她喜欢或需要与否;但分明花了心思;即使在她与程少臣离婚后,也常常差人送给她各种药材和补品。沈安若自认为并没有太费心思地去做儿媳,无非尽本分而已,但是总有熟人对她说,你婆婆常夸你。虽然这位高贵的夫人从未当着她的面说过好听的话。
“安若,我从未想到,我们俩的婆媳缘分这样短。”这是当时她与程少臣离婚后,萧淑贤在电话里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如她通常的高贵冷清,不带感情Se彩,然而几秒钟后,电话里却传来一声哽咽,令沈安若自感罪无可赦。
当年心一横,也就撑了过去。此后她再没去过那座已经算是很熟悉的城市,连出差的时候,都尽可能避开,只有逢年过节时打了电话问候。但如今,终于不得不见。
因为是周末,怕路上交通拥堵,沈安若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自己开车,一大早便去了火车站。一路上窗外景色不断变换,从梯田、果园渐渐延绵成平坦的麦田,她心中隐隐不安,隐有赶赴刑场的感觉。
沈安若其实到的非常早。她先去在效区的陵园看望了永远沉睡在那里的程兴华,然后去看晴姨。晴姨一如往常的娴静,待她的态度仿若她们昨天才见过面,并且只字未在她面前提及程家的任何事。程老先生的墓碑前堆满了鲜花,完全没有空余的位置。那些花瓣还甚为娇嫩,没有枯萎的迹象,应该是不久前刚有人来过。鲜花之上堆放了两只小小的布偶狗,想来是程先生钟爱的小孙女的杰作。
沈安若将自己带来的白色玫瑰花束轻轻地放到石碑之下,在看清那堆密集的花海里有一捧白色的郁金香时,怔忡了几秒钟。
到了程家她松了口气,直到吃午餐时,餐桌上都只有女士们,萧贤淑,陈姨,静雅,她,以及程浅语小朋友。家中一切都没变,只除了有人已经永远不在。
萧女士待她一如既往。
“为什么要做火车过来,人多,不安全。你说一声,让老王去接你就是。”
“安若你吃的太少。陈姨今天亲自去市场采购你爱吃的菜。”
“这新发型显得你太单薄,脸还没有巴掌大,你本来就够瘦。”
整顿饭她都是绝对主角,连阿愚小朋友都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直望向她。
饭后萧贤淑与她在起居室里边喝茶:“前些天你寄的东西我收到了。到底是你心细,这么多年,除了你陈姨外,从没有人注意过我收藏这东西。”
“去旅游时,觉得精致,顺便带回来。”是一些古式的簪子,她注意到萧女士总是换不同的簪子,如同她不停地换戒指,于是买了一堆寄给她。
“不过心细如发,对自己就不见得是好事。这世上过得快乐的往往是粗心又糊涂的人。”萧贤淑一直盯着她看,直看得她心虚,“做人做事都要有重点,只要方向是对的,优势在你这边,你完全可以不用去理会细枝末节的小事。”
沈安若低头不语,听得萧女士长叹一口气:
“我想了那么久也没想明白,你跟少臣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