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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一个矮老头儿,满嘴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坐在太太们身后的一张扶手椅上,这一发现向他提供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论据。
他认识这个人物,他是泰奥菲尔·韦诺,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专门办理教会的诉讼案件,退休时拥有一大笔财产,过着一种相当神秘的生活,不管到哪里,都有人接待他,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他甚至有点令人生畏,仿佛他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别人感觉得出来的隐藏在他背后的神秘力量。另外,他还表现得非常谦逊,他是圣玛德莱娜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据他说,他怕闲得无事做,才接受了第九区副区长的职务。活见鬼!伯爵夫人被团团围住了,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
“你说得对,这里真叫人受不了,”福什利对他的表弟说,他已从夫人们的圈子里走出来,“我们走吧。”
缪法伯爵和参议员刚刚离开了斯泰内,这时斯泰内气乎乎地走来,他满头是汗,低声嘟哝道:
“他妈的!他们什么也不肯说,那么,他们就不说呗……我会找别人跟我说的。”
说完,他把新闻记者拉到一个角落里,换了语气,高兴地说道:
“喂!那就明天吧……我也算一个,老朋友!”
“哦!”福什利感到蹊跷,低声应道。
“你还不知道吧……啊!我好不容易才在她家里找到她!为了这件事,米尼翁还拚命盯住我哩!”
“可是米尼翁夫妇也要去呀!”
“对,她告诉我了……总之,她接见了我,她也邀请了我……午夜十二点整,剧院散场后。”
银行家脸上喜气洋洋。他眨眨眼睛,又补上一句,故意把每个字说得带上特别含义:
“这下你可得手了吧!”
“你说什么?”福什利说道,他装作不懂他的话的意思,“她是为了感谢我的那篇为她捧场的文章,才到我家里来的。”
“是的,是的……你们都有福气,人家总是要酬谢的……对啦,明天谁做东道?”
新闻记者把两只胳膊一伸,意思是说这个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时旺德夫尔呼唤斯泰内,因为他认识俾斯麦先生。
杜·荣古瓦太太这时几乎服气了,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对他的印象很坏,我觉得他有一副凶相,……不过我承认他很聪明,所以他才取得那么多成就。”
“也许是这样,”银行家淡淡一笑,说道,“他是法兰克福的一个犹太人。”
这时候,拉法卢瓦兹壮着胆量诘问他的表兄,他紧紧跟着他,搂着他的脖子:
“明天晚上在一个女人家吃夜宵吗?在谁家里,嗯?究竟在谁家里?”
福什利做了一个手势,暗示有人听见他们讲话,要他注意点。这时,客厅的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位老太太,身后边跟着一个小伙子,从他身上,新闻记者认出他就是那个逃学的中学生,在演《金发爱神》的那天晚上,他大喊了一声“妙极啦!”,至今人们还传为佳话呢。这位老太太刚到,客厅里顿时热闹起来,萨比娜伯爵夫人连忙站起来,迎上前去,抓住她的双手,称呼她为“我亲爱的于贡太太。”拉法卢瓦兹瞅见他的表兄好奇地注视这一场面,为了感动他,便简略地向他介绍老太太的情况:于贡太太是一个公证人的遗孀,现在隐居在她家的老庄园丰垡特,庄园离奥尔良不远,但她在巴黎还保留一个落脚点,在黎塞留街拥有一座房屋。眼下她正在那儿,要住几个星期,以便把读法科一年级的最小的儿子安排好。她过去是德·舒阿尔侯爵夫人的挚友,亲眼看见伯爵夫人出生,在伯爵夫人结婚之前,她曾经留她在家里住了整整几个月,至今她还用“你”
字称呼她哩。
“我给你把乔治带来了,”于贡太太对萨比娜说,“我相信,他长大了。”
年轻人有一双明澈的眼睛,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模样颇像女孩子装扮成的男孩。他大大方方地向伯爵夫人行了礼,还提醒她说,两年前,他们在丰垡特还一起打过一场羽毛球呢。
“菲利普现在不在巴黎吗?”缪法伯爵问道。
“哦!不在,”老太太回答,“他一直驻防在布尔日。”
接着,老太太坐下来,洋洋得意地谈起了他的长子菲利普。她说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出于一时兴致,入了伍,进步很快,不久前被晋升为中尉。她周围的太太们都用敬佩、赞赏的神色打量着她。大家又继续谈话,不过谈话变得更亲切,更高雅了。福什利看见令人尊敬的于贡太太坐在那里,她两鬓染霜,慈祥的脸上浮现着和善的微笑,觉得自己刚才怀疑萨比娜伯爵夫人的行为不端未免可笑了。
然而,伯爵夫人坐的那张红绸软垫椅子,刚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在这间雾气腾腾的客厅内,这张椅子显得很不入眼,而且扰乱人的思绪,使人想入非非。可以肯定,这件给人以安逸淫乐之感的家具不是伯爵添置的。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尝试,是欲望和享乐的开始。这时他竟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陷入了沉思,回忆起那天晚上,在一家饭店的小客厅里,他的上尉朋友给他吐露的那段隐情。他早就希望到缪法家里来,是因为他受到这种Se情的好奇心的驱使。既然他的朋友已经长眠于墨西哥,谁会知道呢?等着瞧吧。他到这里来也许是干了一件蠢事,不过,这个愿望一直缠住他,他意识到自己着了迷了,恶习在他身上又死灰复燃了。现在,他看见那张大椅子垫面旧得起皱,椅背向后仰得很厉害,他觉得挺有趣的。
“怎么样,我们走吧?”拉法卢瓦兹问道,他打算出了门,就要问清楚到哪个女人家去吃夜宵。
“等会再走吧。”福什利回答。
他不急于马上就走,借口说人家托他邀请一个客人,现在提出来还不合适。太太们这时正在谈论修女入会的事,仪式很动人,三天来巴黎上流社会人士都为之感动。她们说的是德·福日雷男爵夫人的长女,受了不可违抗的神召,不久前入了加尔默罗会①当修女。尚特罗太太与福日雷家有点表亲关系,据她说,男爵夫人伤心得泣不成声,举行仪式后的第二天便卧床不起了。
①又名圣衣会,是中世纪天主教四大托钵修会之一。
“我当时观看的位置很好,”莱奥妮德说,“我觉得这情景很稀奇。”
然而,于贡太太怜悯那位可怜的母亲,这样失去她的女儿,该是多么痛心啊!
“有人指责我太虔诚,”她安详而又坦率地说道,“尽管这样,孩子们这样固执地去自杀,我还是觉得太残酷了。”
“对呀!这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悄声说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把身子往对着火炉的那张大椅子里缩了缩。
这时,太太们还在谈论着。但是她们的声音放低了,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打断她们严肃的谈话。壁炉上的两盏灯,罩着粉红色的灯罩,发出微弱的光线,把她们照亮;在远一点的几件家具上,只有三盏灯,宽敞的客厅沉浸在暗淡而柔和的光线里。
斯泰内觉得有些无聊,便向福什利讲了娇小的德·谢泽勒太太的一件风流韵事,通常他只叫她的名字莱奥妮德,而且他就站在太太们的椅子后边,压低了声音,叫她“臭娘们儿”。福什利瞧瞧她,她穿一件宽松的浅蓝缎料连衣裙,古怪地坐在扶手椅的一个边角上,她很瘦削,性格放肆,像个男孩,最后福什利竟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看到她呢。客人们在卡罗利娜·埃凯家里,举止就文雅一些,因为卡罗利娜的母亲治家很严厉。这方面的题材足以写篇文章,巴黎的上流社会真是一个无奇不有的世界!连最古板的客厅也会高朋满座。泰奥菲尔·韦诺呆在那儿只笑不吭声,露出满口坏牙齿,显然他是已故老伯爵夫人遗留下来的客人,客人中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如尚特罗太太,杜·荣古瓦太太,四五个呆在几个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老头子。缪法伯爵带来的客人,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员,这种穿戴是杜伊勒里宫的人所喜爱的,比如其中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总是一个人呆在客厅的中间,胡子刮得光光的,双目无神,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简直不能动弹一下。几乎所有的年轻客人和几个举止高雅的人都是舒阿尔侯爵引荐来的,侯爵在归附并进入行政法院后,与正统派仍然保持着联系。剩下来的就是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和斯泰内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同安详、和蔼可亲的于贡老太太形成鲜明对照。于是,福什利的文章构思好了,题目叫做《萨比娜伯爵夫人的客厅》。
“还有一次,”斯泰内悄悄说道,“莱奥妮德把她的男高音歌手叫到蒙托邦①,她自己住在两法里外的博尔科的别墅里,她每天乘坐一辆两匹马拉的敞篷马车,到他下榻的金狮旅馆去看他,她在旅馆门前下车……车子停在那里等她,莱奥妮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一些人聚集在那儿观看那两匹马。”
①蒙托邦,法国塔尔纳—加龙省省会,位于巴黎以南六百三十公里处。
大家又沉默下来,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这间客厅里出现了片刻的肃穆气氛。两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但随即又住了口,这时只听见缪法伯爵在客厅里轻轻踱步的声音,灯光似乎暗淡下来,炉里的火熄灭了,阴森的光线笼罩着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们,四十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坐在扶手椅上。就是这样,在大家的交谈中,客人们仿佛感到已故的伯爵的母亲来到了她们中间,她依然带着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态。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开腔了:
“总之,流言蜚语不胚而走……那个小伙子大概是死了,这也许是说明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进修道院的原因。另外,有人说福日雷先生从来未同意过这桩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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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传说的事情还多哩。”莱奥妮德冒失地大声说道。
接着,她笑起来,不愿讲出那些传闻。萨比娜也被她逗乐了,连忙用手绢掩嘴笑起来。
在这间宽敞、庄严的客厅里,这笑声使福什利感到吃惊,笑声犹如水晶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显然,裂痕就从这里开始。这时,她们每个人都开腔了,杜·荣古瓦太太提出不同看法,尚特罗太太知道他们原来打算成亲的,但是,后来婚事始终没办。男人们也大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在好几分钟内,众说纷纭。客厅内有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是拿破仑派,有的是正统派,还有的是世俗怀疑派,他们统统混在一起,他们一起讲话,各抒己见。爱丝泰勒按了电铃,叫人拿些劈柴来,添在壁炉里,仆人把每盏灯的灯芯挑高一些,客厅仿佛从沉睡中醒来。福什利微笑着,似乎感到自在了。
“当然罗!她们不能嫁给她们的表兄弟,那么,就嫁给上帝吧,”旺德夫尔嘀咕道。这个问题争论来争论去,他听厌了,便去找福什利,问道:“亲爱的,你见过一个有人爱的女子去当修女的吗?”
他心里烦透了,不等到福什利回答,就轻声说道:“喂,明天我们有多少人?……有米尼翁夫妇,斯泰内,你自己,布朗瑟和我……除此以外,究竟还有谁?”
“我想还有卡罗利娜……西蒙娜,可能还有加加……究竟确切人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场合,大家以为来二十人,实际上会来三十人。”
旺德夫尔瞧瞧太太们,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个杜·荣古瓦太太,十三年前一定很漂亮……那个可怜的爱丝泰勒又变得消瘦了,把她放在床上,倒是一块好床板!”
他停了一会,然后又回到第二天吃夜宵的话题上来:
“令人扫兴的是,在这些场合,老是那么几个女人……应当有几个新鲜货色才好。你想法子搞一个新的来吧……喂!我想起来了!我去请那个胖子帮忙,让他把那天晚上他带到游艺剧院去的那个女人带来。”
他说的胖子就是正在客厅正中间打盹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福什利呆在远处,饶有兴致地听他们交涉。旺德夫尔坐在胖子的身边,胖子保持着一副十分庄重的神态,一会儿,他们似乎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要弄清是什么真正的感情促使那个女孩进修道院当修女的。随后,旺德夫尔伯爵回来了,他说:
“这不可能。他发誓说她是个正派女人。她一定不会答应……但是我敢打赌,我曾经在洛尔饭店里见过她。”
“怎么?你也常去洛尔饭店!”福什利笑着低声说道,“你竟然也敢到这类地方去?……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可怜虫……”
“哎!我的朋友,什么都要见识见识嘛。”
于是他俩冷冷一笑,眸子里闪闪发光,互相详细地谈起殉道者路的洛尔饭店里的饭菜情况。肥胖的洛尔·彼尔德费尔让那些手头拮据的小娘儿们在那里就餐,每人只收三法郎。那可是个偏僻的地方!所有小娘儿们见了洛尔太太都要与她亲吻。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偶然听见他们一句谈话,便掉过头来,他们马上向后退了几步,两人互相推推撞撞,高兴得涨红了脸。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乔治·于贡就在他们旁边,偷听他们谈话,脸色变得绯红,就像一道红潮从耳根一直泛到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这个孩子感到又羞怯又高兴。自从他妈妈把他带到客厅以后,他就在谢泽勒太太的身后转来转去,他认为谢泽勒太太是客厅里唯一漂亮的女人。不过,娜娜比她还漂亮呢!
“昨天晚上,”于贡太太说,“乔治带我去看戏。对啦,游艺剧场我确实已有十年没有进去了。这个孩子挺迷恋音乐……我呢,我对音乐毫无乐趣,可他听音乐是那样开心!……当今,上演的戏真古怪,而且音乐也打动不了我,这我承认。”
“怎么?太太,你不喜欢音乐!”杜·荣古瓦抬头仰望着天空,大声嚷道,“居然还会有人不喜欢音乐!”
她的话博得了大家的喝彩。但是大家对游艺剧院上演的那出戏都避而不谈,善良的于贡太太对这出戏全然不懂;这些妇女很了解这出戏,但她们都只字不提。突然,大家把话头全都转到音乐大师们的身上,她们大谈对大师们的看法,个个对他们都无限景仰,简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杜·荣古瓦太太只喜欢韦伯①的作品,尚特罗太太则喜欢意大利音乐家。这时太太们的声音变得柔和、微弱起来,也许有人会说,在壁炉前边,这声音仿佛是教堂中发出的默祷,是小教堂里发出的低沉的、令人神往的赞美歌。
①韦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德国作曲家,是德国古典音乐过渡到浪漫主义时代的主要人物,被称为德国民族歌剧的先驱。
“喂,”旺德夫尔嘟哝道,一边把福什利带向客厅中央,“我们明天还应该邀请一个女人来,我们要不要问问斯泰内?”
“啊!斯泰内呀!”记者说道,“如果他搞到一个女人,那就是巴黎人都不要的女人。”
旺德夫尔向四下张望,在寻找什么人。
“等一会儿,”他又说道,前几天我碰到富卡蒙与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我去跟他说说,让他把她带来。“
随后,他便去叫富卡蒙。他俩很快说了几句话。大概这事发生了麻烦,他俩蹑手蹑脚地走着,跨过女士们的拖到地上的长裙,去找另一个年轻人,他们在一个窗口,与那个年轻人继续谈话。福什利一个人呆着,决定到壁炉那边去,这时杜·荣古瓦太太向大家声称,她一听到韦伯的音乐,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