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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给她买这顶帽子,是为了带她出去时不给自己丢脸,现在帽子改成这样子,她差点发起火来。她嚷道:
“你无论如何要把帽子取下来!”
“不用取,谢谢,”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它不碍我的事。
我戴着它吃饭挺好的。“
上过排骨之后,又上了一道花菜,还有一点剩下来的冷鸡。可是娜娜在上每道菜时都撅着嘴,犹豫一会,用鼻子闻闻,她盘子里的菜一点也不吃。这顿午饭她只吃了点果酱。
餐后点心吃了好长时间,佐爱还没把餐具端走,就把咖啡端上来。太太们把自己的盘子一推。她们总是谈昨天晚上的精彩的演出。娜娜卷了几支烟,她一边抽烟一边摇摆着身子,接着往椅子上一躺。佐爱留在那儿没走,她背靠着餐具橱,闲着没事干,大家就要求她讲讲自己的身世。她说自己是贝西一个接生婆的女儿,接生婆这行当很不景气。开头她到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干活,尔后又到一个保险经纪人那里当帮工;但是这两处的活对她全不适合,接着她还带着几分傲气列举了她为其当贴身女仆的一些太太的名字。佐爱说起这些太太时,把自己看成是主宰她们命运的人。可以断言,如果没有她,不止一个人要闹出笑话来哩。例如,有一天,布朗瑟太太正在和奥克塔夫幽会时,布朗瑟老爷从外边回来了;佐爱该怎么做呢?她在经过客厅时,假装晕倒,老头子连忙赶过来,跑到厨房里端来一杯水,于是奥克塔夫先生趁机溜走了。
“啊!她真好!”娜娜说,她听得津津有味,对佐爱很佩服。
“我吗,我也吃过不少苦头……”勒拉太太开口了。
她把身子贴近马卢瓦太太,对她说些秘密话。她俩把方糖蘸过咖啡后放进嘴里吃。但是马卢瓦太太只肯了解别人的秘密,对自己的隐私却一向只字不提。有人说她靠一笔来路不明的年金生活,她的卧室谁也没有进去过。
忽然,娜娜恼火了。
“姑妈,别玩弄刀子了……你知道,这会使人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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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拉太太刚才无意中把两把刀子摆成十字架形状。虽然娜娜不承认自己迷信。例如,盐打翻了,她不以为然,星期五干什么事情也不忌讳,但是刀子就厉害了,从来没有不应验的。毫无疑问,她会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她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态说道:
“已经两点钟了……我该出去一下。真烦死人!”
两位老太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三个人点了点头,没吭一声。确实,生活中不是每件事都称心的。娜娜又把背靠在椅背上,又点燃一支烟,两个老太婆很知趣,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你出去吧,我们来打一会牌,我们等你回来。”马卢瓦太太沉默良久,说道,“这位老太太会打牌吗?”
当然,勒拉太太不但会打牌,而且打得很好。佐爱已经出去了,用不着麻烦她了;只要桌子的一块角落就够了;于是,她们把台布往上一撩,把脏碟子盖住。但是,在马卢瓦太太去拿碗橱抽屉里的牌时,娜娜说,在打牌之前,马卢瓦太太若替她写一封信,就帮了她的忙了。娜娜很怕写信,另外,她对单词也拼不准,而她的老朋友能写出热情洋溢的信。她到房间里找了一些好信纸,一张桌子上放着价值三个苏的一瓶墨水,一支积了墨锈的羽笔。这封信是写给达盖内的,马卢瓦太太不问娜娜一句,便用斜体字写道:“我亲爱的小男人”,接着告诉他明天不要来,因为“明天来不行”;但是,“不管他在远处还是在近处,她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他。”
“我要用‘一千个吻’来结尾。”她喃喃说道。
马卢瓦太太每写一句话都点点头,自我赞赏一番。她的眼睛发出熠熠光芒。她对别人恋爱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而且,她也想把自己的话写到信里,她露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喁喁私语道:
“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
“是的,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娜娜又说了一遍。两个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态。
娜娜按了一下电铃,叫佐爱来,叫她把那封信拿到楼下,交给一个当差送去。当时,佐爱正在同剧院的一个跑龙套的人谈话,他给娜娜送来一张剧院的赠券,他早上忘记送了。娜娜叫他进来,让—他回剧院时,顺便把这封信带给达盖内。接着,她问了他一些问题。啊!
博尔德纳夫先生开心极了;一个星期的票子已经预订完了。太太不会想到,从今天早上起,有那么多人在打听她的住址。那个跑龙套的人走后,娜娜说她最多在外面待半个钟头。如果有人来拜访,佐爱就让他们等一会儿。她说话时,电铃响了。来人是债主马车出租人;他一来便一屁股坐在候见厅里的一条长凳上,这个人能在那里啥也不干,一直坐到天黑,一点也不着急。
“唉,振作起来吧!”娜娜说。她又变得懒洋洋的,又打了一个呵欠,伸伸懒腰。“我该去那儿了。”
然而,她一动也没动。她还在看她的姑妈打牌。姑妈说她抓到了四张A,够一百分了。
娜娜手托下巴,看得着了迷。忽然,她听到时钟敲了三响,不禁大吃一惊。
“他妈的!”她无意中说了一句粗话。
这时候,正在计算分数的马卢瓦太太,用温柔的声音鼓励她说:
“我的小宝贝,你最好马上出去一趟,了事算了。”
“快点去吧,”勒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你在四点钟之前把钱拿回来,我就乘四点半钟的火车。”
“啊!这可耽搁不得。”娜娜喃喃说道。
不到十分钟,佐爱就帮她穿上裙子,戴上帽子。穿好穿坏她也无所谓。她正要下楼时,电铃又响了。这次来的是那个卖煤的。好啦!这下他们可都有人作伴了,不感到寂寞了。不过,她怕遇到他们会吵起来,便穿过厨房,从便梯那边溜走了。她经常从这道便梯走,只要把裙子撩起来就行了。
“一个人只要有慈母般的心肠,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马卢瓦太太像引用格言似地说道。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与勒拉太太两个人。
“我摸到四张王,共有八十分。”勒拉太太说道,她打牌入了迷。
于是,两个人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桌子上的餐具还没有拿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浊的蒸汽,还夹杂着午饭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两个太太又开始吃蘸过酒的方糖,她们边打牌边吃糖,已经过了二十分钟,电铃第三次响了,佐爱突然跑进来,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推她们离开那里。
“喂,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如果来很多讨债人,就要把这套房子挤满了……你们走吧,快走!快走!”
马卢瓦太太想把一局打完,但是佐爱露出一副要扑到牌上的样子,她便决定不把牌弄乱,原封不动地拿走,勒拉太太则拿着白兰地、玻璃杯和方糖。她们两人很快到了厨房,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正好坐在几块晾着的抹布和一个盛满洗碗水的水池中间。
“我们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现在该你出牌了。”
“我出红桃。”
佐爱又来了,她发觉她们在一股劲儿打牌。大伙沉默了一阵子,勒拉太太洗牌时,马卢瓦太太问道:
“谁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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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没有人来,”佐爱若无其事地回答,“是个小男孩……我真想把他撵走,但是他长得很漂亮,嘴上还没毛哩,一双蓝蓝的眼睛,模样儿像女孩,后来我叫他在那里等着……他手里拿着一大束花,一直不肯放下来……如果是别人,我真要打他几下耳光,一个流鼻涕的毛娃娃,也许还在中学念书呢!”
勒拉太太去拿来一大瓶水,把水掺在白兰地里;因为方糖把她吃渴了。佐爱喃喃说,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喝一杯。她说她嘴里苦得像有胆汁似的。
“喂,你让他呆在……?”马卢瓦太太问道。
“哼!我叫他待在最里边的那间小屋里,就是没有家具的那一间,那里只有太太的一只箱子和一张桌子,没有教养的人我都让他们待在那里。
她往掺水的白兰地里拼命加糖,电铃又响了,她吓了一跳。他妈的!难道连安安静静喝杯酒都不成?如果现在就铃声不断,那还得了!不过,她还是跑去开门了。她回来时,看见马卢瓦太太用询问的目光瞅着她,便说道:
“没有什么,有人送来一束花。”
三个女人一起喝起酒来,并互相点头致意。佐爱终于清理桌子了,她把桌上的碟子一个个拿到洗碗槽里,这时又连续响了两次铃声。但是,这些铃声没有什么要紧的。她总是把厨房里的情况告诉太太们,她又重复了两遍她那句不以为然的话:
“没有什么,有人送来一束花。”
两位太太在两局牌之间,听着佐爱讲到花送来后,那些坐在候见厅里的债主们的表情时,个个都笑起来。太太回来后,会发现梳妆台上这些花。可惜的是这些花虽然很贵,却变不成一个子儿。总之,那么多的钱算是白白浪费了。
“以我来说,”马卢瓦太太说,“巴黎的男人每天买花送给女人,花了那么多钱,如果这些钱给我,我就开心了。”
“我觉得你是很容易满足的,”勒拉太太低声说,“只要给你一点钱,你就……亲爱的,我拿到四张王后,六十分。”
已经四点差十分了。佐爱感到蹊跷,不知道太太为何这么久还不回来。往常太太下午非出去不可时,她总是匆匆办完事情就回来。可是,马卢瓦太太说,一个人干事,不会事事如愿嘛。勒拉太太说,在人生道路上,确实会碰到一些障碍。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她的侄女在外不回来,一定有什么事情使她回不来,是吗?何况我们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厨房里很舒服。勒拉太太因为没有红桃了,就打了一张方块。
铃声又响了。佐爱回来时兴奋得脸都发红了。
“太太们,胖子斯泰内来啦!”她一进门就低声说,“我让他呆在小客厅里。”
于是,马卢瓦太太跟勒拉太太谈起银行家来,勒拉太太不认识这些先生。他是不是正在要抛弃罗丝·米尼翁?佐爱点点头,这类事情佐爱倒是了解的。不过,她顾不上说话,得马上再去开门。
“唉!真倒霉!”她回来时嘟囔道,“黑鬼来了,我跟他说了几遍,太太出去了,这话他听也不听,就在卧室里坐下来……
本来我们约他晚上来的。“
已经到了四点一刻了,娜娜还没回来。她会有什么事呢?她真糊涂。这时又有人送来两束花。佐爱等得不耐烦了,看看是否还剩些咖啡。对了,再等下去,两位太太会自动把咖啡喝完的,咖啡会给她们提精神。由于她们弯腰驼背躺在椅子里,没完没了地掏牌,动作又很单调,几乎要睡着了。已经四点半钟了。太太肯定是出了事了,她们嘁嘁喳喳议论着。
突然,马卢瓦太太高兴起来,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我满五百分了!……我掏了王牌大顺子!”
“别作声!”佐爱气乎乎地说,“让那几位先生听见了,还成什么体统?”
这时,厨房里静了下来,两个老太太放低嗓门争论着,与此同时,便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娜娜终于回来了。她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进来时,脸色通红,样子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事。裙子的束腰一定是扯断了,裙子底边拖在楼梯的梯级上;裙子的边饰浸在一潭污水里,那是从二楼上流下来的,二楼的女佣真是一个邋遢鬼。
“你终于回来啦!总还算不错!”勒拉太太说道,她撅着嘴,马卢瓦太太得了五百分,她还在生气哩,“让人家等在这里,你可高兴喽!”
“太太确实有点不懂事!”佐爱补了一句。
娜娜本来已经不高兴了,又受了这样的指责,便恼火了。
她已经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难道大伙就这样来欢迎她吗!
“住嘴!哎,让我安静一下!”她嚷道。
“嘘!太太,有人等你。”女仆说。
这时,娜娜放低了声音,她气喘吁吁,结结巴巴说道:
“你们以为我在外边玩吗?这事还没有了结呢。你们要是在场就好了……我可气坏了,我真想给他几个耳光……回来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幸亏离这儿不远。这也难不倒我,我一口气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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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到钱了吗?”姑妈问道。
“哎!这个问题!”娜娜答道。
她在靠近炉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两条腿像跑断了似的;她还没等喘过气来,便从胸衣里掏出一只信封来,里面装着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透过信封上一道宽宽的裂口,可以看见那几张票子,裂口是她用手指猛然一下撕开的,目的是想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三个女人围着她,目光盯住那只信封,厚厚的信封被她戴手套的小手弄得又皱又脏。时间很晚了,勒拉太太只能明天去朗布依埃了。娜娜开始详细讲起发生的事情。
“太太,有客人在等您。”贴身女仆又说。
娜娜又发火了。客人可以等一等。等一会儿,她把事情一办完,就去接待客人。姑妈伸手去拿钱时,娜娜说道:“啊!不行,不能全给你,三百法郎给奶妈,五十法郎给你做路费和零用,这就是三百五十法郎……我还得留五十法郎。”
最大的困难是找来零钱。家里连十个法郎也没有。马卢瓦太太用漠不关心的神态听着,她身上一向只带够乘公共马车的六个苏,她们问也不问她。末了,佐爱走出去,说她去看看箱子里有没有零钱,她总共拿来一百法郎,面值都是一百个苏的。她们在桌子的一端把钱点了一下。勒拉太太答应第二天把小路易带回来,说完就走了。
“你说有客人吗?”娜娜又说,她一直坐着休息。
“对,太太,有三个人。”
佐爱头一个说到银行家。娜娜撅了撅嘴。
这个斯泰内,是否以为他昨天晚上扔给她一束花,她就让他来烦她吗?
“再说,”她说,“我受够了。我不再接待任何人了。出去跟他说,叫他别等我吧。”
“请太太考虑一下,太太还是接待斯泰内先生吧。”佐爱没有走,用严肃的神态说道,她见女主人就要做出一件蠢事,很生气。
随后,她讲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待在卧室里,肯定觉得时间长了。娜娜一听,火冒三丈,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不愿见任何人!谁给她送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来!
“把这些家伙都赶出去吧,我要与马卢瓦太太打一会牌。
我宁愿玩牌,也不愿见他们。“
电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糟透了,又来了一个讨厌鬼!她不许佐爱去开门。佐爱不听她的话,走出厨房,她回来的时候,交给娜娜两张名片,用权威的神情说道:
“我已告诉他们太太要接见……两位先生现在呆在客厅里。”
娜娜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可是她看见名片上的名字是德·舒阿尔侯爵和缪法·德·伯维尔伯爵,又平静下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
“这两个人是谁?”娜娜终于问道,“你认识他们吗?”
“我认识那个老的。”佐爱很谨慎,说完就抿着嘴。
见女主人继续用疑问的目光瞧着她,她又说道: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句话似乎使娜娜下了决心。她不无遗憾地离开了厨房,离开了这个温暖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