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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断有观众下楼梯。拉法卢瓦兹在等候克拉利瑟。福什利答应过等候吕西·斯图华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俩。她们来了,占据了前厅整整一个角落,在那儿大声说笑,而此时,缪法夫妇正神态冷漠地从那儿走过。博尔德纳夫正好推开一扇小门出来,福什利正式允诺他,要给他的戏写一篇评论文章。这时,博尔德纳夫汗流满面,满面红光,仿佛被成功陶醉了。
“这出戏可以连演二百场,”拉法卢瓦兹恭维他道,“巴黎人都会络绎不绝地来你的剧院看戏。”
可是博尔德纳夫恼火了,他猛然抬起下巴,示意拉法卢瓦兹看看拥挤在前厅里的观众。
这群吵吵嚷嚷的男人,个个口干舌燥,眼睛红似火,他们浑身发热,心里还想着娜娜。接着,博尔德纳夫嚷道:
“就叫我的妓院吧,固执的家伙!”
二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娜娜还在睡觉。她住在奥斯曼大街的一座高大的新房子的第三层楼上。房东把它租给一些单身女子,让她们当新房子的第一批房客。一个莫斯科富商来到巴黎过冬,替娜娜预付了六个月房租,把她安顿在那里。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里面的家具从来没有配齐全过,陈设豪华而刺眼,几张金色的蜗形脚桌子和几张椅子与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旧货——几张独脚桃花心木小圆桌、几盏模仿佛罗伦萨青铜制品的锌制菱形大烛台摆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这令人联想到她早就被第一个正经丈夫抛弃了,后来又落到一些行为不端的情人手中。可谓旗开失利,第一次下海就遭失败,告贷无门,又受到被人赶出住宅的威胁。
娜娜趴着睡觉,两只赤裸的胳膊抱着枕头,睡得发白的脸埋在枕头里。整套住宅里,只有卧室和盥洗室两个房间经过本区一个装潢工人精心装潢过。一道熹微的光线从窗帘下射进来,照亮了卧室内的红木家具、帷幔和罩着锦缎套椅子,锦缎的底色是灰色的,上面绣着一朵朵大蓝花。在这间沉睡、空气湿润的房间里,娜娜突然醒来,仿佛感到身边空空的,顿时大吃一惊。她瞧瞧枕头旁边的另一只枕头,在镂空花边枕套中间,还留下人头压陷了的痕迹,她用手摸摸,还有点热呢。随后,她用一只手摸索着,揿了一下床头的电铃。
“他走了吗?”她问进来的贴身女仆。
“对,保尔先生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因为太太很疲劳,他不想惊醒您。他让我转告太太,他明天就回来。”
贴身女仆佐爱一边说,一边打开百叶窗,一大片阳光射进来。佐爱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头上扎着许多小头带,一副长长的脸,嘴巴长得像狗,脸色苍白,脸上有条长长的疤痕,扁鼻子,厚嘴唇,两只黑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明天,明天,”睡眼瞢瞢的娜娜重复道,“明天是该他来的日子吗?”
“对,太太,保尔先生总是星期三来的。”
“嗳,不对,我想起来了!”年轻女人坐起来,大声嚷道,“情况都变了。我本来想今天早上告诉他的……他如果星期三来,就会碰上那个黑鬼。我们可就麻烦喽!”
“太太事先没有对我说,我没法子知道,”佐爱喃喃地说,“如果太太更改日期,最好事先告诉我一下,好让我知道……
那么,那个老吝啬鬼就不是星期二来喽?“
她们两人私下里一本正经地用“老吝啬鬼”和“黑鬼”两个绰号来称呼两个花钱买嫖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圣德尼郊区的商人,天生吝啬;另一人是瓦拉几亚①人,自称是公爵,他从未按时付过钱,而且钱的来路不明。达盖内叫娜娜把他自己的日期安排在老吝啬鬼的后一天,因为那个商人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必须回到自己家里。这样,达盖内就可以在佐爱的厨房里窥伺着,等老吝啬鬼一走,就钻进他的暖烘烘的被窝里,一直睡到十点钟;然后,他再去办自己的事情。娜娜和他都认为这样安排很合适。
①瓦拉几亚,罗马尼亚南部地区名。
“算了!”娜娜说,“今天下午我写信给他……如果他收不到我的信,明天他来了,你就拦住他,不让他进来。”
这时候,佐爱在卧室内轻轻地走着。她谈起前一天演出的巨大成功。太太表现了出色的天才,她唱得多么好!啊!太太现在可以放心了!
娜娜把胳膊肘抵在枕头上,一声没吭,只点头作答。她的睡衣滑了下来,头发松开,乱蓬蓬的,披散在双肩上。
“也许吧,”娜娜露出沉思的样子,悄声说道,“可是怎么等得及呀?今天我会碰到种种麻烦事……喂,今天早上,门房上过楼没有?”
接着,两个女人就一本正经地聊起来。娜娜欠了三期房金,房东扬言要扣押她的财产。
另外,她还有一大群债主:一个马车出租人,一个洗衣妇,一个裁缝,一个卖煤的,还有其他人。他们每天都来,来了就坐在前厅的一张长凳上不走。她最怕的是那个卖煤的,他上楼梯时就大声嚷叫。但是,娜娜最伤心的事还是她十六岁时生的男孩小路易,她把他留在朗布依埃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请一个奶娘照管。奶娘要她付三百法郎才肯让她把小路易带回来。
上次她去看望孩子后,大发母爱之心,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还清奶娘的帐,把孩子放到住在巴蒂尼奥勒的姑妈勒拉太太的家里,这样,她随时都可去看孩子,可是她现在不能实现这个计划,感到非常失望。
这时候,贴身女仆提示她,说她早该把经济拮据情况告诉老吝啬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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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情况我跟他说过了,”娜娜大声说,“他对我说,他有几大笔到期的票据要付款。他给我的钱,每个月都不超过一千法郎……另外,那个黑鬼吧,现在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想他是赌输了……至于那个可怜的咪咪,他还急需向别人借钱呢;股票价格暴跌,他的钱损失得一干二净,连买花送我的钱都没有。”
她说的是达盖内。她刚醒来,朦朦胧胧的,竟对佐爱吐露了真情。佐爱对这些知心话也听惯了,听时总是恭恭敬敬,对她还带着几分同情。既然太太愿同她谈知心话,她就大胆说出自己的真心话。首先,因为她很喜欢太太,所以才特意离开布朗瑟太太,天晓得布朗瑟太太动了多少脑筋想把她要回去!她相当有名气,不愁找不到活干!但是她要留在太太家里,即使太太现在经济有些拮据,因为她相信将来会好起来的。最后,她把自己的建议说得更明显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会干些蠢事。可是这一次,太太应当看清楚了,因为男人们只考虑寻欢作乐。啊!太太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只要太太说一句话,债主们就会消气了,她所需要的钱也就有了。
“这番话一点不错,但现在不能给我弄来三百法郎,”娜娜重复道,一边把手指头插进她散乱的发髻里,“今天我就需要三百法郎,而且马上就要……连一个弄到三百法郎的人都不认识,真无用!”
她思索着。她本来约好早上等勒拉太太来,让她到朗布依埃去接孩子。现在她临时想出的计划落空了,昨天晚上的成功,她觉得也没有味道了。在所有向她喝彩的男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十五个金路易①!再说,我也不能白白接受别人的钱。天呀!她是多么不幸呀!她在谈话中,总是离不开孩子。她的孩子有一双碧蓝眼睛,像小天使,他才牙牙学语:
“妈妈”,声音是那么逗人,真笑死人!
①一个金路易合二十法郎,十五个金路易等于她所急需的三百法郎。
就在这时候,大门上的电铃响了,铃声急促颤抖着。佐爱出去看了又回来,神色神秘地说道:
“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佐爱见过多次了,可是她装作从来不认识,也不知道她与那些手头拮据的女人之间的关系。
“她把名字告诉我了……她是拉特里贡太太。”
“拉特里贡太太!”娜娜大声说,“喂!真是她,我早把她忘记了……请她进来吧。”
佐爱领进来的老太太,高高的个子,满头鬈发,模样像一个使诉讼代理人厌烦的伯爵夫人。随后,佐爱不见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她从房间出去的动作像水蛇一样敏捷,如同来了一个男客,她立刻退出房间一样。不过,她不走也无妨,因为拉特里贡太太连凳子都没坐,她只同太太说了几句话。
“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客人……你同意吗?”
“同意……多少钱?”
“二十个金路易。”
“几点钟来?”
“三点钟来……那么,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定了。”
尔后,拉特里贡太太说起天气,她说现在天气很干燥,出去走走倒挺惬意的。她还要去拜访四五个人,她翻开一本小笔记本,看了看就走了。剩下娜娜一个人,她似乎松了口气。
她的肩膀轻轻哆嗦了一下,接着又钻进暖和和的被窝里,她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活像一只怕冷的猫。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想到第二天把小路易穿得漂漂亮亮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颜。她又入睡了,像昨天晚上一样,她又作起狂热的梦,梦中一片经久不息的喝彩声,持续很久的雷鸣般的喝彩声,犹如低沉的音乐伴奏,轻轻消除她的倦意。
到了十一点钟,佐爱带着勒拉太太进来了,这时娜娜还是在睡觉。不过,她一听到声音就醒了,马上说道:
“是你呀……今天你到朗布依埃去吧。”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姑妈说,“十二点二十分有一趟火车。我乘这班车还赶得上。”
“不行,我要到今天下午才有钱。”少妇伸个懒腰,挺着胸脯说道,“你先吃午饭吧,其他事等等再说。”
佐爱拿来一件晨衣。
“太太,”她悄声说,“理发师来了。”
可是娜娜不肯到梳妆室去理发。她亲自叫道:
“进来吧,弗朗西斯。”
一位衣冠整齐的男人推门进来,他鞠了一个躬。这时,恰好娜娜光着腿从床上下来。她不慌不忙伸出手,让佐爱把晨衣的袖子套上。弗朗西斯呢,却神态自如,表情严肃,站在那里等待着,并未转过头去。接着,她坐下来,他用梳子梳第一下时,就说道:
“太太大概没有看报吧……《费加罗报》上登了一篇很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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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勒拉太太戴上眼镜,站在窗户前,大声诵读那篇文章。她的身子像警察那样挺得笔直;她每读一个美丽的形容词,鼻子就收缩一下。这是一篇专栏评论文章,是福什利看了戏后写的,篇幅占了整整两栏,文章的措辞热烈,作为演员,他对娜娜进行了幽默的讽刺;作为女人,他却大加赞赏。
“妙极了!”弗朗西斯连声叫道。
文章中讽刺她的嗓音,娜娜满不在乎!这个福什利,为人倒挺好;他对她这样好,她是一定要报答的。勒拉太太把那篇文章又念了一遍,接着,她宣称道:所有男人的腿肚里都藏着魔鬼;她不愿对这句轻薄的讽喻作解释,意思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弗朗西斯把娜娜的头发撩起来,然后扎好。他鞠了个躬,说道:
“我还会留心晚报上的文章的……像平常一样,还是五点半钟来,是吗?”
“给我带一瓶发蜡和半公斤糖杏仁来,要到布瓦西埃店里去买!”弗朗西斯走出去,正在关大门时,娜娜隔着客厅对他喊道。
这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娜娜和勒拉太太了,她们想起来见面时没有拥抱,于是她俩互相在脸上用力吻了几吻。那篇文章使她们兴奋不已。娜娜一直昏昏欲睡,听姑妈读了文章后,顿时欣喜若狂,这时又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啊,妙极了!罗丝·米尼翁今天早上日子可不好过啦!她姑妈不愿到剧院看戏,据她说,她的情绪一激动,就会伤胃,于是娜娜就把昨天晚上的演出情况告诉她,她一边讲,还一边洋洋得意呢,仿佛整个巴黎都被掌声震塌了。
随后,她突然收住话头,笑着问道:当年她在金滴大街扭着屁股闲荡的时候,是否有人说她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呢。勒拉太太摇摇头。不,不,人们从来没有预料到她会有今天。现在勒拉太太开口了,她神态严肃,叫娜娜“女儿”,既然娜娜的生母去见九泉下的爸爸和奶奶了,难道她不是娜娜的第二个母亲吗?娜娜听到姑妈这样叫她,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可是勒拉太太再三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啊!那是肮脏的过去,不要再常提它了。她好久不来看望侄女了,因为她在家里,有人责备她,说她经常同娜娜在一起,会把自己同娜娜一起毁了。真是天晓得!她不曾问过娜娜什么秘密的事情,她总认为她过去生活得很规矩。
现在呢,她看到她情况很好,对儿子又怀着一片爱心,也就感到欣慰了。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诚实和工作才是最可贵的。
“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转了话题,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娜娜感到这个问题问得突兀,迟疑了片刻,回答道:
“是一位绅士。”
“啊!听说孩子是你同一个泥水匠生的,他还经常打你哩……总之,你终有一天要把这事说清楚;你知道我是守口如瓶的!……唉!我来照料孩子,我要把他当成亲王的儿子来照料。”
勒拉太太原来以卖花为生,现在不卖了,靠自己的积蓄生活,她有六百法郎的年金收入,那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起来的。娜娜允诺过,给她租一座小小的漂亮住宅,另外,每月还要付给她一百法郎。一听到这样的数目,姑妈心里乐滋滋的,她大声对侄女说,说她既然把他们抓在自己手里,就要紧紧卡住他们的喉咙,她所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男人。随后,她们拥抱起来。然而,娜娜在高兴之时,又把话题转到小路易身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脸上显出沮丧的神色。
“这不是麻烦事吗?三点钟时我还得出去一趟,”她嘟囔道,“真是受苦役!”
就在这时候,佐爱进来了,叫太太去吃饭。大家走进餐厅,发现一个老太太已经坐在餐桌边。她没脱帽子,身穿一件深色袍子,颜色模糊不清,介于棕褐色与浅绿黄之间。娜娜见她在那里,并不感到惊讶,只问她为什么不到她的卧室里来。
“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我想你一定有客人。”
她是马卢瓦太太,举止庄重,看上去很受人尊敬。她是娜娜的老年朋友,平时陪伴她,外出时陪她一起走。起初,勒拉太太在场似乎使她忐忑不安。后来她得知勒拉太太是娜娜的姑妈,便淡淡一笑,用温和的目光打量她。这时,娜娜说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立即拿起小红萝卜,还没等到面包端上来,就大口大口嚼起来。勒拉太太变得讲究礼节起来,她不愿吃萝卜,说吃萝卜会生痰。不一会,佐爱端来排骨,娜娜小口小口地吃肉,却津津有味地吸骨髓。她不时用眼角瞟瞟她朋友的帽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帽子吗?”她终于开口说道。
“是的,我把它改过了。”马卢瓦太太嘟囔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这顶帽子的样子很古怪,前面的帽边很宽大,帽顶上插着一根长长的羽毛。马卢瓦太太有一种怪癖,她的新帽子都要改制一番;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样的帽子对她才合适。转瞬间,她就把一顶漂亮的帽子改成一顶鸭舌帽。娜娜当初给她买这顶帽子,是为了带她出去时不给自己丢脸,现在帽子改成这样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