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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的眼眸都开始渗出血丝。
已是满脸淤血。
当某一柄飞剑落在大莲花峰外的深涧之中。
徐凤年的脸庞已经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锈迹斑斑的不知名古剑,已是吴家剑冢二十万飞剑中的最后一柄了。
但那位张家圣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门,可是他的双脚,事实上依旧还是立于那道门槛之外。
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天庭人间。
老人低头斜眼望向那柄名为满甲雪的三尺剑,空闲的左手轻轻按去。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分明没有望向年轻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机,“我知道,你还有最后一剑,只是你千算万算,都不会算到,整座北凉道四州之地,你换成任何一处,都能够借到那一剑,唯独在这武当山,你做不到。武当山毕竟是道家清净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离阳,此地几乎从无战火殃及,所以与你徐家的天人感应最为孱弱,若是在凉州关外,在幽州葫芦口,别说我阻挡不住你借取邓太阿最后一剑,恐怕此时都已经给你送入天门了。”
老人微微弯腰,轻轻拍了下那把剑的剑柄,“你与那柄太阿剑,难兄难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当空,由西向东,笔直撞向大莲花峰。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城墙之上。
激起一阵阵刺眼的电光火石,绚烂无双。
古剑不得向前推进一寸,哀鸣不已。
老人闭上眼睛,好似在侧耳倾听那声响,呢喃道:“文章讲究哀而不伤,沙场却说哀兵必胜,到底哪个才对?”
老人自问自答道:“读书人写文章伤神,可真正呕心沥血能有几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这位儒家祖师爷终于望向那个年轻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鲜血模糊脸庞,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伤,遗憾,释然,还是什么。
耗费北凉气数,兴许便能自救,可是凉莽大战便必输。
到底也不愿吗?
同样是“非不能,实不愿”吗?
这位今夜在武当山上力压两位武评大宗师的张家圣人,放声大笑,仰天大笑。
苍凉,悲恸,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骂道:“我辈读书人,自我张扶摇起,虽善养浩然气,却从不求长生!滚你娘的天道循环!我镇守人间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们仙人指手画脚八百年,如今你们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那座天门,砰然炸裂!
老人不理睬身后的巨大动静,一步踏出,目视年轻藩王,厉声问道:“徐凤年,我且问你!新谷晒日,桔槔高悬,渔翁披蓑,老农扛锄,妇人采桑,稚童牧牛,老妪捣衣!铁甲铮铮,剑气如霜,擂鼓如雷,铁骑突出,箭如雨下,狼烟四起,尸横遍野!世间百态,可都看过?!”
那个浑身鲜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
生死之间见生死。
走投无路之时,最能见人性情根骨。
可这个姓徐的家伙,不会是真死了吧?
照理说不至于啊!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丝慌张,身形前掠,迅速来到年轻人身前,伸出拇指扣住这位藩王的人中,纳闷道:“体内气机分明还挺足啊,怎的就没动静了?”
下一刻,这位人间至圣就给年轻人一脚踹飞出去。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没有站起身,就那么席地而坐,好像还没彻底回过神。
年轻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大爷的!”
老人捧腹大笑。
徐凤年完全不知道这个疯老头在想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断大口喘息,当然也在大口吐血。
只是不知为何,痛彻心扉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清气爽,如释重负。
尤其是那一脚踹的,真是踹得自己十分酣畅淋漓。
张家圣人抬手拍了拍灰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读书人厉害不厉害?”
年轻藩王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动了动嘴。
看样子,应该是个“滚”字。
老人冷哼道:“吕洞玄又如何,早年不一样跟我请教过学问!”
年轻人也指了指自己鼻子,然后艰难抬手,做了个嫌弃挥手的动作。
老人顿时脸色难堪。
大秦一统天下之前,张家圣人曾经率领弟子门生周游列国,唯独被大秦拒之门外。
老人自嘲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八百年,是有些晚。”
狼狈至极的徐凤年略微恢复气机,微弱问道:“除去了结私仇,还有什么事?”
老人正襟危坐,沉声道:“在你与李玉斧斩出天人之隔前,就由我替你们两人扛下天道压力!否则闭关修行的李玉斧还好,你徐凤年就别想安心对付北莽了,你真当仙人能够眼睁睁看着你们大逆不道?指不定那些家伙干脆就要让北莽蛮子入主中原了!”
徐凤年斜瞥老人一眼,然后眼皮低敛。
老人怒道:“小王八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已经帮你打通窍穴积淤,别人不知道其中难度,你徐凤年会不知道?这就像那张巨鹿整治离阳漕运一般无二!”
徐凤年不搭理老人。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徐凤年啊,咱俩别这么俗气行不行,本来多慷慨激昂的一件壮举,愣是给你小子折腾得像笔生意买卖,多跌份儿,是不是?”
徐凤年直接闭上眼睛。
实在不习惯这种“应酬”的老人,哪怕满腹韬略也难以施展啊。
可人间走向,又恰好是老人的唯一软肋,是这位儒家至圣的七寸所在。
长久寂静。
徐凤年终于睁开眼睛,抱拳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
徐凤年摇摇晃晃站起身,轻声问道:“要不然给个添头,帮漕粮入凉一事给解决了?”
老人本想当场拒绝,突然想起一事,笑眯眯道:“这件事可不容易,不过只要你稍后让那姓邓的家伙好好说话,我就试试看,但不保证肯定能成。”
徐凤年摆摆手,“天底下就没谁拦得住手持太阿剑的邓太阿,我也不行。”
老人一跺脚,火急火燎道:“你赶紧把那柄太阿剑藏起来!”
说话间,太阿剑已经倒掠回去。
徐凤年有些幸灾乐祸,缓缓走向老人。
老人笑了笑,转身望向山脚。
徐凤年与老人并肩而立。
老人伸手指了指远方,“以前听黄龙士胡言乱语说过以后千年的古怪境况,宽心也忧心,总是让我举棋不定。”
徐凤年轻声道:“先生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从八百年前看待今日,这个世道总归是变好了一些,对吧?”
老人点点头,“有些变好了,有些变坏了,大抵而言,确实还是当下好些。”
随后是两两无言。
老人突然说道:“我大概是等不到邓太阿回到武当山了,你帮我捎句话给他,若只论剑术高低而不论剑道远近,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徐凤年说道:“好的。”
老人瞪大眼睛远眺,身形缥缈不定,低声感慨道:“那就让我再看这人间最后一眼。”
徐凤年小声问道:“先生可有遗言?”
老人思量片刻,“有!”
徐凤年沉声道:“先生请讲!”
老人平静道:“闭嘴!”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举世皆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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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邓太阿御剑而至,只看到年轻藩王独自坐在破碎不堪的石阶顶部,膝上横刀。
一袭衣衫血迹斑斑的徐凤年虽然满脸疲惫,但是神意十足,且那副接连重创的天人体魄如同枯木逢春,重新焕发勃勃生机,逐渐趋于巅峰。
邓太阿飘然落地,腰佩那柄徒弟赠送的寻常铁剑,倒持太阿,站在徐凤年身边,“八百年书生意气,尽散人间?”
徐凤年点头道:“老先生去之前显然有些恋恋不舍,熬了个把时辰,加上妥善安排了些后事,这才当场虹化。”
邓太阿皱眉道:“那这场架?”
徐凤年苦笑道:“这位中原文脉脊梁的至圣先师,应该是比较放心道心纯粹的李玉斧,李掌教当初护送龙鲤沿着广陵江入海,老先生肯定暗中观察过,信得过。对我嘛,可就没什么信心了,不但是徐骁的儿子,还极有可能去逐鹿天下,换成是我,也不会放心把老人肩上那副家当交出去。所以才有这么一出风波,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我逼到死地绝境,亲眼见过我根祗心性才愿罢休。”
对于天下兴亡从无半点兴趣的桃花剑神冷笑道:“终究还是倚老老。”
徐凤年不置可否,转头笑问道:“是不是对飞剑无法进入武当山,心有不甘?”
邓太阿坦然道:“这是当然,一剑既出,岂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徐凤年与邓太阿同时抬头,望向渐渐泛起鱼肚白的遥远天际,在张家圣人以类似道门长生真人自行兵解的方式虹化之后,天地之间,就好像多出了一股新颖气象,说不清道不明,遮蔽了天机。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沛乎塞苍冥。
徐凤年低声道:“立德立功立言,读书人三不朽。这位老先生,真的做不到了。”
邓太阿双臂环胸,“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在我看来,仍是有些不爽利。”
徐凤年无奈感叹道:“人生在世,哪能人人如你邓太阿。你啊,也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徐凤年记起一事,笑道:“对了,老先生临走之前,让我告诉你,在他看来,自剑问世千年以来,就数你邓太阿剑术最高。”
邓太阿没好气道:“剑术一途,不过是吕祖捡了西瓜后舍弃的芝麻而已。”
徐凤年白眼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邓太阿斜了他一眼。
徐凤年问道:“吴家剑冢那些散落地面的二十万柄剑,如何处置?还需要你还回去?”
邓太阿反问道:“怎么,你想留下?”
徐凤年赶紧摆手道:“我哪敢啊,那位吴家老祖宗还不得跟北凉拼命,挥锄头挖人墙角的事情,总不能太过分。”
邓太阿哦了一声,“那我就全还回去了,吴家的东西,我本就用得碍眼碍手。”
徐凤年放低嗓音,“别啊,你好歹拣选个千百把好剑名剑偷偷留下,就说被那位张家圣人毁去了,吴家剑冢如果要不依不饶,有本事去找那座张家圣人府邸砸场子!”
邓太阿满脸不屑道:“这种事情我懒得做。”
徐凤年笑脸灿烂道:“不用桃花剑神费心费力,我来我来,截胡这事儿我还算熟稔。”
邓太阿显然不想搭理这茬,开始屏气凝神养意,驾驭二十余万飞剑共赴北凉,绝非一桩易事。
徐凤年突然说道:“老先生走之前告诉我,北莽拓跋菩萨的武道修为,在**之间突飞猛进了。”
瞬间想通其中关窍的邓太阿脸色阴沉,“这是要用拓跋菩萨和澹台平静双管齐下对付你?”
徐凤年嗯了一声,“差不离了。”
邓太阿问道:“老人可曾说过拓跋菩萨的修为高到何种地步?可有类比?”
徐凤年摇头道:“含糊不清,只说了五个字,‘天人大长生’。”
邓太阿皱眉道:“这些晦涩难明的话语,我向来不擅长,你就直接说与王仙芝离开东海之时,拓跋菩萨是稍逊一筹还是仿佛之间?”
徐凤年明显早就思考过这个令人大为头疼的问题,脱口而出道:“我猜最好的结果是稍逊半筹。”
邓太阿问道:“那最坏的结果?”
徐凤年半真半假打趣道:“我怕说出来吓到你。”
邓太阿扯了扯嘴角,“有没有人说过与你说话,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徐凤年摇头道:“还真没有,尤其是女子!如今中原盛传一句话,便是作证。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吕洞玄,千年修得徐凤年。”
邓太阿淡然道:“哦?不是百年徐凤年,千年吕洞玄?”
徐凤年捏了捏下巴,故作糊涂道:“难道是我记错啦?”
邓太阿忍不住提高嗓音,“有屁快放!”
徐凤年收起玩笑神色,收起凉刀悬佩在腰间,“最坏的结果,就是在某种时刻,拓跋菩萨的战力将会犹胜王仙芝半筹。”
邓太阿一笑置之,松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晨曦将至,“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了,要不然拓跋菩萨交由我来应付?”
徐凤年摇了摇头,眯眼远望天色渐青白的安详景象,懒洋洋道:“你在北莽都跟他打过一架了,这次还是我来吧。”
邓太阿沉默片刻,后知后觉,讥讽道:“别忘了,你和他在西域还有凉州关外都打过两次了!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一平一负吧?”
徐凤年任由清风拂面,吹散身上最后那点血腥气,“我哪有输过?何况那趟西域转战千里,如果不是李密弼在最后关头横插一脚,拓跋菩萨早已是个死人了。”
邓太阿一笑置之,“行吧,你一心想要逞英雄,我邓太阿满足你。”
徐凤年轻声道:“也许就战力而言,咱们几个都是天人境界,高低并不悬殊,但是有种王仙芝独有的心境,就算你邓太阿手持太阿,就算拓跋菩萨得到仙人馈赠,仍是不可能有。”
邓太阿好奇问道:“人间无敌?”
徐凤年猛然抽出凉刀,刀尖指向那一轮跃入人间视野的大日,“举世皆敌!”
邓太阿又问道:“你有?”
徐凤年答非所问,“我北凉一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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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武当山上无宗师()
神道石阶之上逐渐出现登山香客的身影,徐凤年便悄然前往洗象池,脱去外袍,蹲在池畔清洗,若说截胡一事熟门熟路,徐凤年做起这些活计,也丝毫不差。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天人之争,除了姜泥和李玉斧是被刻意拒之门外,仍是有几位借宿武当的中原宗师或近或远观战,有白衣练气士远在玉柱峰顶向此眺望,她大概是心存渔翁得利的念头,毕竟张家圣人也好,新凉王徐凤年也罢,谁死了,于她而言都是一番气运大补。如果两人皆死,她又侥幸能够同时撑下两份气数,指不定人间就要多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陆地神仙,不但长视久生,而且不受天道束缚。
南疆三位顶尖高手卢玄朗、程白霜和嵇六安,联袂站在一条悬空栈道上远观,目盲女琴师薛宋官缓缓而行,最终在半里地外站定。但当时距离战场最近一人,是那袭紫衣。
就在徐凤年在青石板上熟稔捣衣的时候,洗象池已经出现三三两两扎堆的江湖人士,如今中原公认武当山不仅是修行的洞天福地,更是习武之人体悟天心的风水宝地,所有闻讯而来的江湖豪杰,多是遇上武道瓶颈之人,没事情就喜欢在这里盘腿而坐,看瀑布,看潭水,看巨石,去想象上代掌教洪洗象曾经在此打拳、剑痴王小屏在此出剑、以及大宗师徐凤年在此练刀,挤破脑袋也要争抢位置,像极了香客争抢头炷香的情景。
徐凤年无意间听闻附近一伙人窃窃私语,貌似是一首童谣,“木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能识破,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