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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惇更加扑朔迷离,总之到最后赵衡的身份,变成了恐怕连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笔糊涂账。但如果这个时候拿出来旧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谓恰到好处。
对于赵珣的一步登天,徐凤年倒没有什么酸意,只是有些忍俊不禁,想起那个世袭罔替前后两次被自己丢入春神湖的可怜家伙,还真给他坐龙椅穿龙袍了?
徐凤年收回思绪,“中原再乱也就是那样了,对了,太安城那边又有什么动静?”
宋洞明习惯性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腰间悬佩的一枚玉坠,笑道:“印绶监几个掌权太监都出动了,正在赶往咱们北凉的驿路上,领着新鲜出炉的一大堆圣旨诰敕。”
徐凤年纳闷道:“一大堆?”
宋洞明忍俊不禁道:“要不然哪里需要三四个印绶监宦官齐齐出马,其中最主要是你的大柱国头衔,还有对刘寄奴王灵宝等北凉边军将领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刘寄奴为一等伯爵,赐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给陆丞燕王初冬两位未来王府精心准备的诰妇身份,印绶监那拨宦官之所以走得比较慢,大概是想要等着你的亲事,以便求个三喜临门的彩头吧。由此可见,这回太安城的诚意,比起前两次实在是云泥之别。”
徐凤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没有打搅这位年轻藩王的思考。
宋洞明安静望向屋外,亦是思绪翩翩。
这位北凉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触,是离阳庙堂上卢升象一飞冲天,此人能够封侯拜相,绝不是这位春雪楼旧人在官场有多么游刃有余,而是才华太高,军功可期,但是卢升象的崛起时机,值得玩味。相信卢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场想象中那么志得意满,指不定还会比起当那个南征主帅的时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势之下居高位,大势一去又当如何?能否功成身退?老凉王徐骁的恶谥,老首辅张巨鹿的抄家灭族,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当今天子赵篆之前的两代离阳皇帝,各自身上那两件龙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恢宏大度,可无法否认袖口处的鲜血淋漓,两位皇帝的确从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可他们一旦要杀人,杀的从来都是功劳最高之人。卢升象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赵篆之后一任新君登基之时的祭品?
宋洞明总算明白了,在离阳官场厮混其实不难,太安城容得下齐阳龙桓温这样才德兼备的读书人,也容得下温守仁晋兰亭这样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容得下司马朴华这些一味公门修行的读书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坚持民为贵君为轻的读书人,同样也容不下功无可封之人。
离阳和中原,为赵家当官易,为百姓做事则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皇帝,也会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儿治理漕运和胥吏,也许本身即是先帝赵惇想做之事,可是围绕在赵室身边积淀百年的复杂势力,或是新近跻身庙堂的掌权新贵,各有所求,各怀私心,就像一张纠葛极深的大网,铺天盖地,覆盖在中原版图之上,在这张大网之上,又掺杂有各种难以想象的复杂形势,皇权相权之争,党派之争,文武之争,士族寒族之争,南北地域之争,京城地方之争,君子小人之争,每一座衙门内又有高下座椅之争,衙门与衙门之间又有内外之争。
所以宋洞明越来越认可北凉。
在这里,做事情相对简单。
但是与此同时,宋洞明也清楚,这种可贵的简单,如果将来北凉徐家不再仅限于是北凉道四州之地,一样会迅速变质。
例如他与白煜之间,陆王两家“外戚”之间,徐北枳陈锡亮这些年轻人与边军老将之间,黄裳这些清望卓著之人与皇甫枰李陌藩这些恶名昭彰之辈之间,北凉骑军与步军之间,各支精锐边军之间,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会出现在徐凤年与“众人”之间。
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
耳畔响起一个嗓音,“宋大人,北莽那边什么事情?”
宋洞明回过神,笑道:“那个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从蓟州入关,辗转到了我们幽州,向皇甫枰自报名号,最后在潼关骑军的‘护送’下,大概在两天后就要到达清凉山。”
徐凤年惊奇道:“她来做什么?”
宋洞明摇头道:“我也猜不出。不过她身边带了几名扈从,皆是北庭王帐的怯薛卫。”
徐凤年自嘲道:“北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宋洞明神采奕奕,锋芒毕露,摊开手掌,然后攥紧,“天下归属,尽在我北凉一念之间。”
徐凤年没来由笑着说了一句,“这种话,徐骁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听。”
宋洞明笑问道:“难道王爷不喜欢?”
徐凤年微笑坦诚道:“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被拍马屁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徐凤年神色有些落寞。
徐骁功成名就之后,在他渐渐衰老后,也许那位老人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听到自己儿子说过他的一句好话吧。
好像一句也没有。
第三百三十七章 衮衮诸公,滚滚黄沙(四)()
一支五百人的潼关精骑护送一架马车来到凉州城外,亲自领军的校尉辛饮马并没有与当地驻军碰头,而是凉州城拂水房的两名头目过来接手,然后带领那辆马车悄然入城,直奔那座由春秋老将杨慎杏坐镇的副节度使府邸。
从马车上走下一名头戴幂蓠帷帽的婀娜女子,只不过比起中原一带被文人雅士改称为“浅露”的闺秀之物,女子的这顶竹檐帷帽显得粗糙不堪。她身边跟随三名健壮扈从,气态沉稳,顾盼自雄虎狼,发饰古怪不似北凉人氏。好在此时北凉道副节度使府邸外的这条街道空无一人,否则难免惹人遐想。
距离女子最近的一名中年壮汉在打量了府邸样式后,与她窃窃私语询问了几句,得到答案后满脸怒意,身份特殊的女子立即小声训斥,那名魁梧汉子显然仍是有些不满,嘀嘀咕咕,没个消停。帷帽之下,女子似乎对此颇为神色无奈,怯薛侍卫本就人人皆是草原北庭达官显贵的嫡系子弟出身,身边这位更是不同寻常。
她对于那名年轻藩王将见面地点放在这里,其实也有几分好奇,在西京的蛛网谍报上显示,离阳大将军杨慎杏在北凉道的日子并不好受,暂时挂在老将名下的府邸本不该承接此等军机要务才对,只不过既然清凉山那边已经此安排,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她也只能被迫接受。事实上她预料中的最糟糕局面,极有可能是她连凉州城的轮廓都没有见到,一行四人就悄无声息地暴毙在途中。现在年轻藩王肯露面,就已算不错的结果,她对清凉山和北凉铁骑的熟悉程度,远不是身边三名心高气傲的怯薛卫能够媲美,这三人恐怕这辈子只跟那些卑躬屈膝的南朝遗民打过交道,对于那支北凉边军的认知,也只停留在某些粗略兵文谍报的纸面上。
为他们领路之人,是一位神态和气的中年男子,衣着得体,不显得豪奢,却精致熨帖,府邸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身边,还跟着位正值妙龄的婢女,脸庞秀气,却是丰乳、蜂腰、肥…臀和大长腿的诱人身段,若是她躺在床榻上,也许就会像极了一匹胭脂烈马。连帷帽女子都忍不住多瞧了眼这名府上丫鬟,更别提她身边的怯薛侍卫,毫不遮掩他的眼神炙热,咽了咽口唾沫,突然嘿嘿一笑,加快几步,伸手就要去触碰那婢女的纤细腰肢,帷帽女子来不及阻挡,只不过魁梧怯薛卫也没有得逞,手臂被那位不知何时转身停步的中年管事轻轻握住,汉子使劲挣扎了一下,竟然动弹不得,顿时临大敌,眼中再无半点轻视,只是不管何加重力道,始终挣脱不开那名更像读书人管事的白皙五指。
中年管事根本没有正视那名怯薛侍卫,而是看着帷帽女子,笑眯眯道:“这儿可不是你们北莽,从来没有赠送美妾侍女的风俗,若有能耐让女子一见钟情,那才是真本事,果没有,这位姑娘你就老老实实约束好身边的人,否则咱们北凉这二十年来,对北莽是怎么个待客之道,相信你们并不陌生。”
说完这些话,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松开五指,那名面红耳赤的魁梧汉子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另一名年轻怯薛卫悄然向前踏出几部,伸手扶了一把,这才站稳。
丢了脸面的北莽汉子勃然大怒,伸手握住腰间那柄唯有王帐宗室方可悬佩的金桃皮鞘白虹刀,就要一怒拔刀。
中年人对此无动于衷,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和颜悦色,瞥了眼那个看似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北莽壮汉,微笑道:“果是想依此试探我们王爷的底线,那我这个做下人的,就要忍不住奉劝诸位一句了,此举没意义,也没意思。”
魁梧汉子顿时收敛暴躁神色,但是仍然握住那柄华美佩刀,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
与此同时,握刀手腕上的淤青瞬间消失不见。
显而易见,中年管事身手不俗,而这名先前故意狼狈不堪的怯薛卫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帷帽女子淡然问道:“这位先生应该并非这座副节度使府邸的管事人吧?”
中年人也不藏藏掖掖,点头道:“我在清凉山当差,做点杂务,迎来送往。”
她顿时恍然大悟,语气里多了些尊敬,笑问道:“可是王府梧桐院出身的宋大管事?”
父子两代人都侍奉北凉徐家的中年人,先是眼神示意那名婢女继续领路前行,然后与认出他身份的帷帽女子并肩而行,笑道:“不曾想郡主也听说过我。”
帷帽女子正是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青鸾郡主,有着草原马上鼓第一手的美誉,而樊白奴当年与前任北凉都护陈芝豹的那段故事,英雄美人,也曾在北凉广为流传。
她轻声道:“蜀王曾经在闲聊时多次提起过宋先生的父亲。”
清凉山大管家宋渔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今北凉,甚至大概连许多进入拂水房稍晚些的谍子死士,都不了解当年那个印象中一年到头咳嗽不断的老管事,其实跟听潮阁李义山和当今褚禄山一样,都是拂水房的创始人,湖底老魁当初之所以会被禁锢在听潮湖底下,是敌不过剑九黄的缘故,可是剑九黄为何会留在清凉山当马夫,就又是一桩早已淹没在拂水房密档深处的秘事了。徐骁封王就藩北凉之后,无数中原遗民和江湖草莽多过江之鲫,纷纷前往清凉山向徐家报仇,果说当时手段尽出也杀不掉老瘸子人屠,是因为徐骁当时身边有徐偃兵韩崂山这对王绣师弟担任贴身扈从,那么那时候经常逛荡北凉三州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身边明面上的仆从扈从,若说跟同样不务正业的北凉将种子弟争风吃醋还算凑合,但是遇上真正的江湖高手顶尖刺客,可就不够看了,为何徐凤年依旧能够活蹦乱跳到世袭罔替?
当时的梧桐院管事宋渔,这个言语和煦、脾气温醇的不起眼人物,早年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无良世子殿下喝花酒付钱结账,为那些入了主人法眼的游侠儿赠送黄金白银匾额,像是只会为世子殿下做些擦屁股勾当的无害家伙,就是一切的真相。
在白狐儿脸看遍听潮湖武库秘笈之前,其实还有一人率先完成这项壮举。
这个人就是宋渔,虽然因为年少时曾经身受重创的缘故,落下难以根治的病根,导致至今只有二品小宗师的体魄,但是无论眼界之高,还是博采众家之长后的种种指玄境秘术,宋渔可谓当之无愧的清
凉山徐凤年之后第二人。
当樊白奴被宋渔领到一处湖边亭附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名年轻藩王。
亭子里的座位并无主客之别和高下之分,年轻藩王身边围坐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书生、一个身材高大的威严老人、以及与老人有六七分面貌神似的中年人。
看到樊白奴一行人后,年轻藩王缓缓起身,走到台阶顶部,面带微笑,迎接这位悄然潜入凉州的敌国郡主。
樊白奴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后,非但没有释重负,反而对这个姓徐的年轻人更加憎恶。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此,也许是此人迫使陈芝豹离开了北凉,也许是此人徐骁嫡长子的身份,也行是那场葫芦口惨烈战役传入北莽王帐的后遗症,也许是前不久刚刚听到的洪敬岩死讯。
樊白奴迅速压下心头的厌恶情绪,尽量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毕竟在徐凤年这种武评大宗师面前稍稍流露出一点异样,就会被抓住端倪。
虽然四个男人原先都在喝酒,但亭中摆有一张小巧精致的黄花梨几案,整套茶具一应俱全,想必这也算是北凉的待客之道,对待沙场之外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名身形妖娆的貌美女婢跟随樊白奴一起走上台阶,眉眼低顺,脚步轻灵,坐在了几案一侧,动作娴熟地开始煮茶。
随着洪嘉北奔的落幕,不乏有天潢贵胄身份的春秋遗民们,为北莽权贵带去一股春风化雨的中原文雅气象,饮茶便是其中一事,在这之前,北莽对于中原的饮茶印象,无非就是放茶叶和倒茶水两个动作,今倒是连七禁十二宜这般比大奉时期还要愈发讲究的繁缛规矩,都成为定例了,而且有模有样。
徐凤年重新落座,跟摘掉帷帽的樊白奴相视而坐,为她介绍其余几人的身份,分别是龙虎山的白莲先生,现任北凉道副节度使杨慎杏,暂任蓟州副将的杨慎杏之子杨虎臣,最后添上一句,都不是外人,她青鸾郡主尽管畅所欲言。
在樊白奴字斟句酌小心思量的时候,徐凤年突然望向亭子外的三名北莽怯薛侍卫,收回视线对她缓缓说道:“果本王没有记错,那种金桃皮鞘白虹刀,是耶律皇室在三十年前监制出炉,总计不过十六把,除去王帐库藏的几把,整个北莽也就赐下九把,黄宋濮、柳珪还有杨元赞都获得过,最近两把,好像是董卓当上南院大王和种檀升任夏捺钵,亭外之人能够腰挎此刀,而且一看就是悬佩多年的旧物,本王相信身份怎么都不会低于郡主,不一起入亭喝酒,尝一尝咱们北凉的绿蚁?”
樊白奴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正要开口说话,结果这位年轻藩王下句话差点让她愤然起身。
“之所以知晓此刀来历,与博闻强识无关,只不过一来听潮阁早就这款刀的实样,好像正是早年徐骁在草原上,从一位耶律王爷的腰间亲手摘下的,去年杨元赞在葫芦口又留下了一柄。”
她冷笑道:“王爷自然是战功显赫,不输父辈,只不过无需用这款战刀来提醒外人。”
徐凤年摇头笑道:“郡主多想了,本王果想跟你耀武扬威,就不会在这里接见你们四人了,你们既然从幽州而来,我让你们直奔葫芦口岂不是更加简单省事?”
樊白奴猛然起身。
徐凤年视而不见,伸手去拿起酒杯的时候,平淡道:“千里迢迢来到凉州城,郡主离席后再想坐下,可就没先前那么容易了。”
她微微一笑,转头对那名隐藏身份的挎刀怯薛卫用北莽言语说了一句,后者大踏步走向凉亭,她也随之重新坦然落座。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本王很好奇,是哪位大人物促成郡主此行南下?”
她也直截了当回答道:“正是太子殿下。”
徐凤年并没有太多意外,嗯了一声,“那么他到底开出了多大的价格,来买你们北莽皇帝的宝座?”
樊白奴摇头道:“王爷这句话就说得偏颇了,将来北莽龙椅谁来坐,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