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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陈芝豹后有王仙芝,这两座大山,不比赵家皇帝面对的徐骁张巨鹿那两座低多少了,这里头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势所趋,只不过徐赵两家站在了对立面而已,我从不否认太安城那位是个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辈那样开国,也可以让王朝中兴,就算搁在一个王朝末尾,说不定也能力挽狂澜延续国祚,可这不妨碍我跟他是死敌。不过他要张巨鹿不得善终,应该属于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断涌入庙堂,挤掉华族门阀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挡的。前辈用二十年时间,铲翻了春秋田地,师父李义山就赞不绝口。永徽末年,前辈第三次潜入北凉,跟陈芝豹见过之后,徐骁曾经暗中调动了拂水社大半精锐和七百秋水轻骑,由禄球儿和徐偃兵亲自带队,势必要留下前辈,只是师父决意拦阻,才没有出动。”
“还有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称赞老夫,但唯独李义山点评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语中的。你可知道为何?”
“不知。”
闲谈中,两个“徐凤年”一个鲸吞一般吸纳呵呵姑娘体内的劫数,一个帮她灌输填补神意。
黄龙士微笑道:“不知无妨。在另外一本书上,有个叫孔稚珪的古人,写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风情张日,霜气横秋’,后世黄庭坚加以延伸,写下一句,‘少年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
两位徐凤年都有些费解,但也没有去深思什么。
黄龙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脚边的黄沙地面,用手指写下十四字,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老人随后喃喃自语道:“可谓旨味隽永,极见世情。”
身为忘忧之人的徐凤年魂魄点了点头。
黄龙士继续以手指做笔,用沙地做纸,写下第二句,可与人言无二三,鱼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春不管花开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剑的徐凤年魂魄,一笑置之。
黄龙士迅速写下第三句,数无终穷,人无长厄。老人然后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龙士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从鬼门关转身而返的小闺女,轻声道:“老夫曾经亲自用温华算计你,你不记恨?”
“怎会不记恨,只是仇分大小,报仇有先后,来不及报仇而已。”
“该是此理。”
黄龙士点头道:“先前说及某本书上的诗词,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经算是老气凛盛横贯秋空,可他百岁高龄,又身为天下第一人,到头来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后辈,终归不是厚道的举动。”
提刹那枪赶赴战场的那个徐凤年,温柔凝视着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过王仙芝有一句话把所有话都堵死了,他的拳头硬,就可以不听别人的道理。我既然输了,也就没有法子说理。”
话说到这里,呵呵姑娘已经快要醒来,两个徐凤年尽了人事,就站起身,飒然离去。
黄龙士见着两位远去,这才神情凝重起来,看了眼天色,轻轻放下悠悠然睁眼的闺女,站起身,自言自语道:“老夫信不过谁,习惯了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你徐凤年身临无所退转之地,做事依旧让老夫满意,看来老夫以往确实看错了你。
黄龙士笑着转头,看似在自问自答,“徐凤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后一位神游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给老夫刻意合上了这部书,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页。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既是帮你也是帮己。”
老人感慨道:“大梦谁先觉?平生自知。”
黄龙士深呼吸一口气,“老夫早可成就儒圣境界,一直故意压着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在春秋之后,才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轩辕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场真真正正的逍遥游。”
黄龙士抬起手臂,笔划勾勒,指指点点。
写下了四个字。
“我写春秋以敬天地!”
翻书开门。
黄龙士身后果真如开大门,一人从中跨步走出,轻声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
朝辞白帝彩云间。
白帝,在古书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祗。
王仙芝望着头顶彩云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怪冥冥之中会与那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对付,当初真武法相降临春神湖的举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恶痛绝。
王仙芝没有拦阻徐凤年的魂魄远遁,也没有阻拦他们返回。
感受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徐凤年微弱气息,王仙芝遥遥望向北方天空,朗声问道:“天上再战?”
天上没有回应王仙芝的问话。
但是人间却有人答复了两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萤撞入血水中的徐凤年身体。
王仙芝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那边。
徐凤年单膝触地,一手按住大地,轻轻说道:“不用去天上再战。”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个神意圆满生平仅见的年轻人,有些纳闷,还没死绝?
老人看了眼黄龙士那边的光景,很快了然,这个年轻藩王走了一条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样的路数,想着要儒释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关重要的儒家风貌,王仙芝也不觉得世间有人可以让徐凤年深谙此境,曹长卿若是舍了一身修为道
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这位青衣官子要复国,就算对徐凤年青眼相加,也绝不可能意气用事,在西楚复国之即跑来给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独没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黄三甲,会如此行事,而且还真就让最后一位春秋游子得了大
意味,这种相赠传承,不是说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凤年去武当山练刀之初,王重楼不惜送出大黄庭修为,可最后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损颇为严重,远未让年轻世子殿下一步得证长生。黄龙士这般行事,不异于豪赌一场
,若是送出了境界,却没办法让“徐凤年”全盘接纳,只成就了对结局于事无补的大半个儒圣,那就真是晚节不保,闹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当下王仙芝伤势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轻。
尤其是那一杆刹那枪,算是登顶武道甲子以来最狼狈的一次,让老人始终不能释怀,不是伤势轻重的问题,而是王仙芝事后不论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过。
徐凤年抓起一捧沙砾,站起身,摊开手掌,黄沙被风吹散,抛入高空,一线远去,渗入那些彩云,如泥垢洒落锦缎,瞬间打散了那份风流。
徐凤年三魂六魄皆已归窍,被王仙芝丝丝撕裂开来的面目虽然没有痊愈,依旧触目惊心,但是气势雄壮,无与伦比。
王仙芝神情平静,心中却有微澜。
可求战的神意,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高涨。
这就像一个人独站最高楼,终于看到第二人走入楼顶。
文无第一,所以相轻。
武无第二,所以相杀!
从来都是让后辈展露各种惊艳先手,我自岿然不动的王仙芝,一步后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动做出起手式。
徐凤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长掠,又多了一柄略长名刀,顺握绣冬。
白狐儿脸或赠或借的两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离阳北莽两座江湖。
左春雷右绣冬。
徐凤年双刀在手,刹那就冲到了王仙芝身前,绣冬刀当头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并无半点刀芒绽放的绣冬刀刀锋。
右手就要轰出,试图一举砸烂此子的胸口。
年轻人的神意攀至巅峰不假,可高树露的体魄依旧摇摇欲坠。
只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着的春雷短刀就横撩而来,竟是快了十一分气力的王仙芝一筹。
两刀都瞧着云淡风轻,除了一个快字,仿佛就再没有其它玄机。
可王仙芝竟然在用手肘格挡住短刀之后,然后倒退出去。
徐凤年如影随形,始终与王仙芝保持在一刀距离之内,绣冬刀直刺王仙芝为刹那枪洞穿的伤口。
王仙芝屹然不惧,任由这凶险一刀刺来,但是一拳砸向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身形扶摇,绣冬离手,堪堪躲过王仙芝那记重拳,侧身飘过了王仙芝,再在王仙芝身后握住了那把透体而出的绣冬刀。
真是一个闲庭信步。
因为没能在绣冬刀上种下后续气机,这一刀看似重创王仙芝,但其实羞辱之意更重一些。
王仙芝也终于被迫使到了斤斤计较的境地,没有转身追杀,而是脚尖一点,用后背撞向徐凤年。
打定主意,扛下一刀数刀都无妨,只要彻底击溃徐凤年的体魄,那就大局已定。
背对王仙芝的徐凤年横移几步,又与王仙芝擦身而过,两人恰好视线交汇之时,徐凤年一刀抹向王仙芝的脖子。
王仙芝骤然加速,不仅低头躲过那柄清亮刀锋,脚步略显踉跄地撞向徐凤年身侧,一掌推出,推向徐凤年的肩头。
徐凤年脚尖一拧,转了半圈,刚好用倒立的春雷刀刀口,去挡王仙芝的那一掌。
王仙芝变掌为握,虎口夹住刀锋,正要掐断这柄短刀。
不料徐凤年极其漫不经心地一次横挥绣冬刀,刀尖抹过春雷的刀柄,后者旋转不止,不但躲过了王仙芝的握刀以及随后的毁刀用意,而且短刀竟然绕着老人飞速旋转了一圈,最终落回了徐凤年手中。
王仙芝一脚踹出,徐凤年高高跃起,王仙芝一拳挥出,不再奢望拳头到肉,而是以拳罡炸出。
王仙芝看似窘迫,但是此拳拳罡威势显然要超出以往所有招数。
可见老人仍然留有余力。
徐凤年身形蓦然一闪而逝。
出现在几丈外,双刀提刀,衣袖飘摇。
同样是暗藏玄机。
王仙芝前奔之时,大声笑道:“这般不爽利?”
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王仙芝即将冲到面前之时,随意将春雷刀抛向空中,由右手握绣冬变成双手握刀,一鼓作气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跟徐凤年几乎同时脚步凝滞些许。
然后战场之上,只要是王仙芝所走之地,都出现了一个身影。
然后一起扑杀徐凤年!
而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继续前奔,绣冬劈向一处并无王仙芝身影的空地。
转瞬过后,一个王仙芝向后滑行数丈,额头出现一丝血线,鲜血慢慢渗出。
与此同时,数百个王仙芝都消散一空。
世人肯定无法想象,堂堂王仙芝也会有被别人一力降十会的时候。
徐凤年继续近身,以绣冬刀在王仙芝身前指点。
刀刀点到为止。
王仙芝身上出现不计其数的细微伤口。
既不让王仙芝成功近身,但次次都可以在王仙芝身上留下战绩。
那把抛入空中的春雷刀到了顶点,开始下坠。
王仙芝大概是被如此不厌其烦的精确算计给耗尽了耐心,接下来一场双方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绣冬刀在他身上刺出的伤口越来越深,但是王仙芝距离徐凤年也越来越近。
最凶险一次,是王仙芝手掌几乎捏断了徐凤年的脖子,而且徐凤年的绣冬刀也差点拦腰斩断了王仙芝。
只不过两人都舍弃了这次有希望互换性命的结局。
落下的春雷刀越来越临近地面上的战场。
两人脚下的大地,碎裂斑驳,不堪入目。
但是不论双方出急促招如何气势如虹,两人所站方位的一丈之外,黄沙始终静止,一粒不动。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王仙芝出力十二分。
仍是处于被慢刀割肉的困境。
有意无意,春雷刀已落在了徐凤年头顶一丈高空。
本就是左手刀的徐凤年气势暴涨。
他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被王仙芝压榨到了极点。
再无新招,难逃一死。
但只要他能够握住那柄短刀。
就能生出变数。
因为王仙芝的一气流转千里,虽然愈战愈勇,气机越来越强盛,但也即将面临尾声。
两人都心知肚明。
王仙芝笑言不爽利,即是笑话徐凤年,也是在自嘲,故而从一开始,王仙芝其实就打算要一气定下双方生死。
最后一刻,徐凤年拼了挨上一拳,也要去接住那柄春雷刀。
只要他能握住刀。
就可以顺势颠倒战局。
但是王仙芝竟然在半拳以后,就停下身形。
一气将尽,竟是出人意料地再度倒转千里。
就要形成一股气势磅礴的新气。
同境之争,气机流转,流字在前,转字在后,流淌速度可以掌握局势优劣,但是刹那转换则可以决定生死。
王仙芝的人间收官之战,以及最后的收官之手,就在于这次前无古人的往返,诀窍在于一个“倒”字。
王仙芝毫无征兆地收回半拳,是刻意任由徐凤年去握刀,以便抢先倒转完毕一气千里,然后一步先,第二步先,一击毙命!
突然。
老人露出一抹古怪神色。
徐凤年没有去握住近在咫尺的春雷刀。
王仙芝收手以求换气,徐凤年则是收手继续出刀。
反倒是徐凤年抢占了先机。
更让王仙芝没有想到的是,徐凤年那绣冬一刀,准确无误地撞入他新旧两气的节点之上,不是心口,不是脖子,而是一个平常看似无关紧要的窍穴。
徐凤年“撞刀”前冲。
甚至左手按住了刀背之上。
王仙芝就这么被挟带着倒退出去几十丈。
无论如何老气横秋,终归拦不住新冬时节的到来。
气机急剧溃散的王仙芝满头白发疯乱飘拂。
徐凤年一刀斜提,一报还一报,把王仙芝魁梧身躯撩离地面,没有拔出用以镇压气机的绣冬刀,松开右手之后,左手握住了那柄一直尾随身后的春雷。
在王仙芝双手拔出绣冬之前,徐凤年的春雷刀,在王仙芝头颅上通透而过。
绣冬刀没有拔出。
春雷刀亦是如此。
刺透头颅的春雷刀悬停不动。
于是就硬生生将王仙芝悬挂在了空中。rt
第三十七章 也无第一也无一字()
徐凤年仰头看着这个老人。
王仙芝远未死绝,并无愤懑神色,只是安静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仿佛整座天地都为之一滞。
王仙芝终于闭上眼睛,那些四散而出的气机,凝聚成另外一个王仙芝,飘落在地。
随风而起的从老人虚无缥缈的身形中一飞而过。
徐凤年平静说道:“你赢了。”
两根布满金黄色古朴篆文的天柱,缓缓下垂于西方。
显而易见,这位形散却神聚的王仙芝,虽然已经无力斩杀再无余力的徐凤年,但是天门已开,仍是想走就走,等王仙芝走过天门,以仙人之姿俯瞰人间,以老人从来不怎么讲规矩的做派,到时候无处可躲的徐凤年如何自处?
王仙芝没有理睬徐凤年,以及出现在眼角余光中的两个不速之客,一名男子停马不前,但是抬手取回了刹那枪,另外一名雌雄莫辨的俊美年轻人,则取回了绣冬春雷双刀。老人走向天门,但是没有跨入其中,而是负手而立,笑道:“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