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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跟剑痴王小屏相同辈分的宋知命陈繇俞兴瑞,这三名老道人,轮流为徐凤年“镇守关外”。
不断有神俊游隼落在龟驼背之上,传递来谍报,其中第二份姗姗来迟,因为在那柄桃木剑飞掠上山之后,当时正在守关的宋知命就等于知道结局了。陈繇和俞兴瑞闻讯赶来,都默不作声。
俞兴瑞在师兄弟中除了小师弟洪洗象,数他性情最易自然流露,悲喜分明。老人背靠石龟巨足,仰起头,不敢去看那柄悬停飞剑。
比这位此代武当掌教的师父更年老的陈繇,坐在这个师弟身边,轻声道:“这算喜丧了,你也别让小王师弟走得不安心。”
俞兴瑞木然点了点头,说道:“掌教师兄走了,小师弟走了,王师弟也走了,宋师兄也说自己快走了,这才几年功夫,咱们六个师兄弟”
陈繇笑道:“可他们走得都没什么遗憾啊,而且你回头想一想,玉斧给你带上山了,还有那么多后辈孩子也都上山了,以后还会有一代代新人上山,有些时候看着那些年轻脸孔,连我这么个死板的老古董,都要忍不住想笑啊。”
俞兴瑞叹息一声,闷声道:“我可没你想得开。”
陈繇打趣道:“你徒弟比你强。”
俞兴瑞沉声道:“他要是敢不接回小师弟,他继续当他的掌教,反正我不认他这个徒弟。”
陈繇气乎乎道:“还讲理不讲理了?师兄我可是掌管戒律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吃板子?”
俞兴瑞突然笑了笑,揉了揉脸颊,感慨说道:“咱们年轻那会儿,是彭师伯管着山上戒律,我总喜欢跟师伯作对,他老人家气急后总说有本事当掌教才不来管我,不曾想玉斧这孩子倒是当上了掌教,我啊,也算没遗憾了。”
陈繇忧心忡忡道:“这么一个个去拦,不是个事啊。”
行走江湖时间最长的俞兴瑞摇头道:“没法子的事,历代的天下十大高手,除了新近那趟劫持高树露,魔头洛阳和断矛邓茂联手过,何曾听说还有哪两位并肩作战?何况这次邓太阿是偏向王仙芝的,而曹长卿就算有心插手,但大楚已经复国,也不会离开广陵道。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愿意跟小屏联手迎敌,咱们师弟会愿意?再退一步说,真愿意了,恐怕就万万使不出那最后圆满一剑了。更退一步说,拦王仙芝,本就不在拖延时间,王仙芝走得是不慢,但绝对不快,拦路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办法去寻找破绽罢了。”
陈繇无奈道:“小师弟要是还在就好了,这种战事,一个人比三十万铁骑都要有用。”
俞兴瑞想了想,说道:“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己惜福福才来。”
陈繇不再说话。
两人坐在龟驼背另一面,冷不丁听到师兄宋知命惊讶出声。
两位老人起身去看,终于释然,相视一笑。
一个“徐凤年”回神,但是没有归窍,站在桃木剑附近,对三位武当真人轻轻作了一揖。
在一个月后的明月当空照峰顶,陈繇等到了第二位徐凤年归来。
他身前,有一团灵动紫金之气,围着这个徐凤年悠悠然流转萦绕。
徐凤年侧躺在崖畔,单手撑起脑袋,面朝山外。
睡春秋,睡春秋,石根高卧忘其年。不卧毡,不盖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我当恁时正酣睡
以眼对鼻,鼻对生门,心目内观。绵绵呼吸,默默行持,虚极静笃。真气浮丹池,神水环五内。呼甲丁,召百灵,吾神出乎九宫,恣游青碧。梦中观沧海,烟里提阴阳,不知春秋以外已过多少年
这位忘忧之人。
真正是那,高枕无忧。
山上已经有三位徐凤年,或坐或躺或站。
就差最后一位了。
在一个朝霞万丈的清晨,坐着的徐凤年开始如遭雷击,似乎想竭力醒来。
陈繇心中震撼,老人就算不知梦春秋的玄妙,也该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照理说,最新一份谍报上说王仙芝还在河州,尚未进入北凉道,徐凤年哪怕预演计算到了什么,最不济还有徐偃兵可以抵挡上一阵,新凉王万万不该如此急不可耐才对,难道是睡梦神游之中遇到了什么不可抵挡的挫折?
陈繇不敢言语,只能听天由命。
终于,徐凤年睁开眼睛,沉思片刻之后,呢喃道:“不能再等了。”
暂时只有高树露体魄而无齐全魂魄的徐凤年转身,面对陈繇愧疚说道:“这些年,我欠了武当太多。”
陈繇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没有真武,何来武当。”
随后陈繇忍不住小声问道:“为何早早醒来?”
徐凤年一笑置之,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给出答案。
徐凤年走向崖内十几丈,转身后开始奔跑冲刺。
其余两位徐凤年则让出了一条山巅道路。
徐凤年一跃而出莲huā峰。
撞入云海。
坠向山脚。
随着如声如大山撞天钟的巨响遥遥传来,就连站在峰顶的陈繇都觉得整座山峰摇晃了一下。
陈繇突然有些不安。
这可是钟响如丧钟啊。
徐凤年双膝弯曲落地,在山脚砸出一个数人高的大坑,跃出坑后,继续朝着北凉边境狂奔而去。
人活一世,总有一个不用去讲道理的瞬间,会让人生出一个念头。
当死则死!
第三十章 来了和该死了()
徽山紫衣和武当剑痴先后拦路王仙芝,两场大战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峡口外铁锁沉江所在的这一段广陵江,依旧江水平缓如昔,只是不断有武林中人赶来观看“遗迹”既有武林盟主轩辕青锋撞出的棺冢,更有王老怪的搬山,一拨拨江湖豪客来了又去,大多惋惜没能亲眼瞧见王小屏临终前的地仙一剑,以及那一袭徽山紫衣的婀娜身影。无人知晓在广陵江下游某地,龙虎山无名老道静侯多时,虽然仅是中年人的面貌,总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暮气,赵姓道人蹲在江畔,伸手揽起一捧水,有些感慨,四百年前高树露曾言一口吸尽广陵水,原是譬喻一气呵成贯通万法,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只是用作讥讽某人一劳永逸,四百年间,褒奖之言竟然沦为贬低之语。本名早已弃而不用的道人望着水中的模糊面孔,轻轻吹了口气,掌中浑浊江水涟漪微微,刹那之后,清澈平稳如镜,映照出一抹紫色。
人生不过百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只存于天子赵家族谱之上的老人叹息一声,向上抛起手中水镜,双指弯曲,从镜面中捻住那抹紫色衣角,随着道人做出这个动作,广陵大江水面上有一名女子缓缓浮出。这无疑是指玄境界中极为晦涩艰深的一手“水中捞月”。女子已经不复起先蜷缩如胎婴的姿态,盘膝坐江,不过仍然闭目凝神,这段时日,她先是即如沉江石牛,非但没有为江水冲击往下游退去,反而往上游峡口推移,但是随着生出一股新气萦绕体魄,这才开始随水而下,最终被自甘百年寂寞的老道人截江捞出。
老道人这百年来除了名声不显,所做之事亦是草蛇灰线,隐于不言,细入无间,这才是孤隐之道的道之所在,地肺山养出恶龙,是用以汲取龙虎山赵氏气运,滋养龙兴于太安城的本家赵氏,下马嵬驿馆移植下老槐树,是为了镇压徐家父子的煞气,跟同辈人的天师府老家伙赵宣素对赌,一玺换一玺。但是他赵黄巢在毗邻徽山的龙虎山结茅隐居,交好于轩辕大磐轩辕敬城这对性情截然相反的父子,看似是妙手偶得之,何尝没有隐情?只是这种点到即止的行径,从来都不会干涉到他潜心百年的大业,就像一种闲情雅致的点缀,像是一位隐士在院中栽了一株梅,huā开是好,不开也无妨。
赵黄巢望向在水面上缓缓站起的年轻女子,年龄渐长,愈发形似,不知为何一些神似之处却越发稀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也难怪刘松涛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后者,而不是她。轩辕青锋睁开眼睛,对这名看不出深浅的道人充满戒心。赵黄巢微笑道:“你无须如此,大雪坪上许多留给你的遗产,例如轩辕大磐来不及享用的‘嫁衣子’,你父亲专门留给你用来驾驭下人的‘宽心丸’,都出自贫道之手。”
轩辕青锋将信将疑,冷笑道:“哦?如此说来,真人该是大雪坪的恩人才对?是要我这个做晚辈的替先人还债?”
赵黄巢笑着摇头,何止是不像她,简直是太不像了,当年那女子,看待世人世事,非黑即白,哪来这么多心眼,也对,若还是当年那个懵懂女子,怎么可能硬生生把自己逼成无骨之人,也就更加做不成玲珑心窍的徽山主人,和心狠手辣的武林盟主。
赵黄巢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清晨江上雾霭,语气趋于冷淡,说道:“贫道以往跟徽山两代人交好,是看好轩辕大磐的野心勃勃,轩辕敬城的正心诚意,只是他们都没能成事,贫道那点可有可无的心血,也就如同付诸东流,并无怨言。”
轩辕青锋问道:“那真人找我何事?”
赵黄巢笑问道:“轩辕青锋,你想不想重塑筋骨,铸造真正的菩萨金身,然后一步跨过天象?要知道王仙芝舍弃武帝城,看似是徒弟一个不留,实则是留了后手在江湖上的,你要想做名副其实的江湖魁首,而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武林盟主,很难绕开贫道。你如果觉得贫道是井底之蛙,口气太大,那就换一个说法,贫道可以让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快,少走许多弯路。”
轩辕青锋甚至没有掩饰她的鄙夷神情。
赵黄巢修身养气的时间,已经是凡夫俗子的两世甚至是三世之长久,自然不会因此动怒,平静道:“方才贫道想到半句话,叫人争一口气。轩辕青锋,你既然跻身天象境,可有感悟?”
轩辕青锋虽然极端不信任这个自命不凡的道人,可没有半点轻视小觑的心思,犹豫了一下,抖了抖袖子,干脆就席水而坐,几乎同时,赵黄巢也席地而坐,两人平等相视,轩辕青锋沉声说道:“争一口气,先争己身气数,孕养的是气机,再争天下气运,成就的气势。一切都在渐进之中,然后在某时某地,一蹴而就,如同鲤鱼游千里,终于跃过龙门。”
赵黄巢面露赞赏,点头道:“气数,气机,气运,气势,都在一口气的范畴之内,陆地神仙之下,准确说来是天人之下,无人可以免俗。轩辕青锋,你在武道上,虽然走的是一条三教中人眼中的旁门左道,却也已登堂入室。”
轩辕青锋冷笑道:“真人今日找上我,就是说大道理来了?你我二人相逢,可不是斩魔台上十年一度的佛道争辩。”
赵黄巢仍是心平气和,也不故作捻须的高人姿态,双手叠放在膝上,微笑着抛出一句“做笔交易,如何?”
轩辕青锋低头弯腰,伸手入水,另外一手卷起袖口,露出一截可见鲜血青筋、唯独不见白骨的透明手腕。赵黄巢朗声笑道:“不做无妨,何时想明白了,那时若是贫道还未身死道消,依旧有效,只需来龙虎山喊我一声即可,贫道原名赵黄巢。”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默然无语。
赵黄巢站起身,一闪而逝,笑声阵阵传来“国有九破民八亡,他年我若为青帝,待到秋来九月八,扶摇山上摇桂子,此huā开后百huā杀”
轩辕青锋流露出凝重的神色,嫁衣子和宽心丸都是旧徽山大雪坪的秘密遗产,前者是轩辕大磐用作登天的人肉梯子,否则轩辕青锋就算广杀高手汲取内力,也绝不会有迎战王仙芝时的大天象修为,后者则是一种玄奇蛊药,防止恩威并济之后人心犹是反复不可信。这个叫赵黄巢的道人应该所言非虚,确是牯牛大岗的旧识。只不过轩辕青锋掌握徽山大权之后,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对待龙虎山的山上道士更是恶感深重,怎会轻易跟一个横空出世的无名道人做买卖。轩辕青锋缩回手,根本不用抖腕,就已是不沾滴水,站起身后,环视四周,视线最后有意无意停留在一叶落水芦苇上,脚尖一点,踩在苇叶上。
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一袭紫衣,重出江湖,随水东流。
――
河州驿路上,一头庞然大物横冲直撞。
大多数商旅羁旅都只觉得眼前一huā,然后就只看到尘土飞扬,看不清到底是何方神圣。一些有眼力劲的江湖高手才认得出,那只巨大活物竟是一个异常魁梧的大活人,像是传说中隐匿于昆仑山上的先古荒人遗民,身高两丈,可力拔山河,五千年前圣人治水,功成之后便是让九百昆仑巨人,分别搬运九鼎镇压九州。
这名巨人手脚皆是触地,奔跑如雷,脚力远胜塞外名驹。
身上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腰间勒捆了一根绳索,以防坠落。
在春秋之间祸乱九国的老魔头,此时本该在西楚复国中继续搬弄唇舌,可是正值新大楚国揭竿而起的关键时刻,老人竟然弃之不顾,招来远比提兵山昆仑奴要更加名副其实的奴仆,奔赴北凉边境。
老人一路颠簸,除了不得不停留的饮食休憩,从头到尾没有耽搁一点点光阴,也没有半句言语,但是临近北凉道后,就开始时不时的有些喃喃自语。
“王老怪你打架打早了,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在气候未成的时候,城破人死!亏得老夫帮你把江湖变得如此有趣,你王仙芝不领情也就罢了,瞧姓徐的小子不顺眼也行,可为何要连累一个小丫头?”
“王仙芝,徐凤年,你们两个都该死!要是我那闺女死了,王仙芝你休想镇守天门,北凉也休想有片刻安宁!”
“尤其是你徐凤年,打不过王仙芝又如何,磕头求饶便是,王仙芝见你如此没出息,自然会不屑跟你一战,非要不知死活,占据高树露的体魄与气魄,怎的,怕高树露宰了曹长卿,你心仪的女子就要无所依?你连北凉安危都顾及不来,还敢奢望去护住那姜姒的性命?好,算你是多情,可你要是厚此薄彼,眼睁睁看着我那闺女去送死,我黄龙士以前是祸害过北凉,但也给北凉留过退路,以后你小子就等着真如书上所写,死无全尸!”
昆仑巨人已经奔入河州,直线赶往幽河两州接壤的边界。
黄龙士一颗心开始越发下沉,因为不管是在他“看”来,那小子都没能功成圆满,根祗源自四百年前一位无名道人的大梦春秋,缺一不可,而且在老人算来,那小子生性谨小慎微,却也算顾全大局,如今重担在肩,如何会为了一个双方牵挂极为纤薄的女子拼上性命,设身处地,不说他春秋之中生性最是凉薄的黄龙士,就是寻常人,也万万不会如此莽撞行事,因为这个时候出手,自身修为没了,家业没了,国事也贻误了,后世冠之以千秋罪人也不为过。他徐凤年袖手旁观才是正确之事。
黄龙士这么多年,风光无限好的背后,不论受到多少白眼挫折,都不曾如此束手无策。
座下巨人已是强弩之末。
黄龙士仍是冷血说道:“你该去死了。”
巨人毫无怨言,拼得七窍流血,也要奔尽最后三百里路程。
三百里之后,一路屏气凝神的黄龙山就要开始步行前冲,然后尽力赶在王仙芝动手杀人之前。
前提是那傻闺女还没死!
黄龙士有一句话没有对那个妮子说过,若不是遇上她,他在离阳一统中原之后,就该退隐山林,专心习武修道,然后试试看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