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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树敌的徐主薄站起身,正准备离开牢房,那大枷在身的重犯老头儿突然咧嘴笑道:“姓徐的小子,你这个官当得有意思,老子喝你几杯酒,不嫌脏了嘴,来,给老子拿酒来。”
徐凤年无动于衷,走出牢房,把酒肉都留给狱卒。
老家伙嘴上骂骂咧咧,眼神却跟两位新邻居对视上了,各自点头。
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徐凤年在工房当值,工房与刑房同列却不同排,要更靠后些,不过离着监牢不远。别看碧山县是个不值一提的下县,但是巡门捕门跟刑房杂役多有好手,源于碧山县辖境大,是非多,而衙门名额就那么点,没点真本事来蹲茅坑,这座茅坑早就给那些歹人折腾得臭气熏天,县衙前任那一拨官老爷还算拎得清轻重,杀人放火的案子若是堆积太多,就不是面子上过不过得去的小事了。工房就徐凤年一个人,他突然站起身,倒了一杯酒,端酒走出屋子“凑巧”撞到四人从牢房大摇大摆走出,都穿着不甚合身的狱卒衣服,瞧着有些滑稽可笑,徐凤年“一脸茫然”愣在当场,正要出声,就给那名脱去枷锁束缚的重犯老者快步如奔雷,一拳砸在额头上,主薄大人倒飞出去,在重重坠地之前,又给那骤然出手的悍匪大步流星赶上,抬脚搁在后背,轻巧卸去劲道,主薄大人的身躯悄然落地,无声无息,老人干枯十指交错拧动,嘿嘿笑道:“许久没动一动筋骨,一下子没忍不住,差点就误了金蝉脱壳的大事。”
老人身后三人有两蟊贼,还有那个身世凄惨的王姓庄稼汉子,后者见到这个场景,有些于心不忍,前两位则神情冷漠,其中年轻人走上前,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碧山县主薄,轻声道:“沈前辈,此人有官身,不妨掳走当人质,碧山县的夜巡一向严谨,比较棘手,若是中途出了纰漏,也能有张护身符,等进了山,再杀不迟。”
老人想了想,对那个庄稼汉子招手,说道:“王实味,你就还有些气力,背上此人,跟老夫一同进山,以后你要寻那宋氏子弟报仇雪恨,轻而易举。”
常年一脸苦相的庄稼汉子闷不吭声,背起徐主薄。
四人加上一个被打晕过去的主薄,熟门熟路,劫狱的年轻人开道,遇上声响便停步藏身,实在躲不过,就跃上墙头,轻功了得,唯独王实味徒有几斤蛮力,谈不上武艺身手,都是被姓沈的老人轻轻一抓肩头,就捎带上两三丈高的墙头,这大概就是寻常老百姓所谓的飞檐走壁了。一行人有惊无险离开县衙,碧山县城并无深壕高墙,今夜也没有遇上一队巡城士卒,就这么轻松惬意远遁,在一处僻静小路,有三骑黑衣人接应,带了三匹无人骑乘的马,老者脚尖一点,便落在马背上,四下无外人,朗声笑道:“刘煜,你与王实味共乘一骑,顺便宰了那主薄,抛尸荒野即可,就当老夫留给碧山县一份临别赠礼!”
庄稼汉子壮起胆子说道:“这位主薄人不坏,老前辈是不是手下留情?”
老人嗤笑道:“是不是好人,人心隔肚皮,难说,但既然是个好官,怎么都该死!王实味,你哪来的妇人之仁,狗改不了吃屎!活该你妻女被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族子弟凌辱欺侮,换成老夫,就算没有这一身把式,也能宰了今日那个拿香囊的娘娘腔!”
汉子默不作声,欲言又止,见着被老前辈称呼为刘煜的年轻人走来,一咬牙,挪了挪脚步,退后几步,似乎打定主意护住背着的年轻官员性命。
老人看在眼中,皱眉道:“王实味,老夫顺手带你出狱,是念你也是个可怜人,不要得寸进尺,老夫脾气确是比年轻时候好了千百倍,可江湖同辈赠予的剐心手绰号还在。你再不放下那主薄,刘煜要连你一并杀了,老夫也不会上心。何况想要在仙棺窟找个位置坐下,就得杀个人当作投名状,老夫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要么陪那狗屁主薄一起下黄泉,要么亲自宰了你背后那小子,风风光光上符箓山,老夫跟山主窟主都有些交情,也能替你说上几句好话。否则你就算上山,也没人当你是棵葱,自己掂量掂量!”
老实本分的汉子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碧山县牢狱出了这档子祸事,很快就惊动了披衣起床的县令县丞两位大人,冯瓘脸色阴沉,二把手的县丞左靖则面无表情,心中窃喜,让你冯瓘大权在握,姓沈的重犯逃脱且不说,毕竟起先便不曾记录在案,还能亡羊补牢,可那姓王的,是给郡城地头蛇的宋氏子弟惦记上的货色,否则也不至于耗费财力用郡城大牢弄到小小碧山县这边,你冯瓘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以后还奢望升官去胭脂郡郡城?就算侥幸去了,就不怕宋氏给你穿小鞋下绊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听到下人禀报宋愚连夜造访县衙,左靖微微偏过头,盯着堂上粗如婴儿手臂的大红蜡烛,有些难以掩饰的开怀笑意。只是左靖很快就笑不出来,因为高门子弟宋愚在要求遣散县衙杂人后,只留下县令县丞两位父母官,这才敛去倨傲神情,抱拳说道:“宋愚先前冒犯两位大人,还望海涵。那绰号剐心阎王的沈厉乃是幽州在逃多年的匪寇,宋愚曾在胭脂郡刑衙挂了一个身份,王实味则是青案郡的捕快大头领,一切谋划,都是想要故意放虎归山,查出那符箓山的老巢。除了王大人,还有白县尉,请来了弱江都尉的精锐斥候以及一百轻骑,到时候只需与王大人里应外合”
这时候,衙门大堂走入一个拎着食盒来送宵夜的女子。
宋愚有些愕然,这女子姿色绝美是生平罕见不去说,为何可以直入戒备森严的衙门重地?便是哪位官员的家眷,也不该如此莽撞啊。
县令冯瓘和县丞左靖心情不约而同大好起来,冯瓘悄然抚平才翘起的嘴角,一脸忧愁道:“徐夫人,徐主薄给劫狱歹人掳走,暂时生死不知,不过恳请夫人宽心,碧山县衙一定竭力营救”
不等县令大人说完,这女子清清淡淡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左靖捻须一笑,难不成这容颜当得祸国殃民四字的妇人,跟艳福不浅的徐主薄实则夫妻不和?左靖瞥了眼眼神炽热的县令大人,心中冷笑,徐主薄啊徐主薄,你就算不死在匪人手上,也得死在县令大人手上了。
有句春秋名言怎么说来着?左靖很快就记起来了:兄且安心死,汝妻吾养之。
左靖现在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能跟县令大人讨要一杯残羹冷炙,要不然收敛已经蓄势待发的后手,别斗得你死我活了,真心实意辅佐这位心高气傲的县令,大不了两人和和睦睦做一回台面下的连襟?
裴南苇走出县衙,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了眼夜色,轻声道:“夜不归宿是吧,还嫌打地铺没够?”
第十一章 心安,高手()
有个威风八面绰号的老家伙饶了那狗官一条狗命,不是菩萨心肠,而是王实味许诺以命换命,愿意欠下沈老前辈一条命,到时候只要一句话,随时随地都可以拿走。北凉人人皆重诺,而且王实味这样口拙心实的汉子,阅人无数的沈厉相信自己的眼光。反正一个小县主薄,只要入了龙潭虎穴的符箓山,也难逃一死,自己不亲手杀人,就不算失信于人,照样白得一条粗朴汉子的性命。先后八人,六骑在清冷月色中,奔赴符箓山,主薄被随意丢在马背上,王实味不会骑马,坐在刘煜身后,沈厉策马狂奔,没顾上随着马背颠簸起伏的可怜主薄,滚落下马,满身尘土,众人只得停马,重新摔回马背,仍是没有醒来。
两百里外的符箓山,是沈厉这些江湖人士的叫法,在胭脂郡樵夫猎户嘴里都习惯喊金鸡山,由于山上多红腹锦鸡,北凉纨绔嗜好斗鸡,多用此种,可是金鸡山传言有魔教余孽占山为王,都是些杀人都不带眨眼一下的歹毒匪寇,人迹罕至,就算是老猎户也不敢拿小命去开玩笑,所以红腹锦鸡在胭脂郡附近向来有价无市。符箓山群峰绵延数十里,山高水长,风景雅致,拥有幽州难得的绿意,好好的一块洞天福地,愣是被那些匪人给弄得乌烟瘴气,在大白天远观山脉,也会给人你阴气森森之感。胭脂郡以前不是没有过大举剿匪的举措,可自打去了孔武有力的八十人,只活着回来一个疯子后,就没谁乐意去触这个霉头,为了银子给官兵领路的一个樵夫,全家很快都被吊死在高枝上,尸体嘴中都塞满大块金银。符箓山的山路狭窄崎岖,堪堪只容一骑缓慢前行,进山是拂晓时分,等到晨曦渐重,山雾渐散,六骑脚下已经没有山路,
只能靠着经验上山,晌午时分,视野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依山而建的白墙黑瓦,建筑左侧,挂了条声势并不雄壮的纤细瀑布,风情旖旎,这就像走入一座声名狼藉的赌坊,结果发现坐庄的掌柜是个小巧玲珑的妙龄女子。
沈厉回头笑道:“王实味,这才是真正的符箓山,外边那几座山头,别看杳无人烟,都暗藏烽燧,跟军伍相差不大。此山三百余人,不论青壮妇孺,都有些把式傍身,别说一个胭脂郡,就算幽州将军想进山,不丢下千把条人命在外头,都别想走到这里。何况山外有山,距离符箓山三里路程,仙棺窟还有一百多条真正的汉子,高手如云,当家的沉剑窟窟主,早在入山前就有小宗师境界,比起符箓山的二品高手张巨仙,实力只高不低。”
沈厉哈哈一笑,收回视线,望向山上,“跟你一个村夫说这些作甚,你就算今日起开始习武,也练不出花样,徒有膂力,是做不成高手的。想要报仇,以后在山上,你就乖乖夹起尾巴做人,结下香火情,过个几年,带上二三十票兄弟下山去,一个细皮嫩肉的宋氏子弟,自是手到擒来,到时候任你宰割,山上多得是喜好断袖男风的糙汉子,你不用担心仇人死得太舒服。主薄大人,老夫知道一炷香前就醒了,别装睡了,这句话就是说给你听的。”
碧山县徐主薄滑落下马,揉了揉肚子,大概是五脏六腑都给颠簸得颠三倒四,脸色颓败。王实味也跳下马,走近以后,歉意道:“主薄大人,对不住了,罪民王实味”
不等那汉子说完,徐主薄作势要打,不过很快缩回手,重重叹息一声,望向那座不知为何取名为符箓的高山,怔怔出神。刘煜推了一把肩膀,徐主薄跟着王实味一同走上台阶,青石板小径掩映在两旁树荫中,哪怕是正午,暑气也不觉重,一路拾阶登山?山,没有在明处见到几个哨子,沈厉逃脱牢狱之灾,旧地重游,似乎有些感触,刘煜跟在老前辈身边,窃窃私语。行至半山腰一座翘檐凉亭,有两位白衣捧书童子从山路一侧出现在众人眼帘,生得唇红齿白,身后更有白发白衣老者骑着黄牛,更显仙风道骨,高歌“倒骑黄牛背,垂手向春风”,让王实味误以为真是隐居山林的神仙人物。
沈厉站在台阶顶,一口揭穿这位老仙师的老底,笑道:“魏山主,在山上装神弄鬼有何用,这身行头,只有在山外才能坑蒙拐骗,不过幽州十寇,你魏老儿还排在我之前,一露面就得被好几百官府铁骑追着杀。”
符箓山老山主讥笑道:“剐心阎王沈厉,老夫哪里敢与你并列幽州十大匪寇,都给人尊称阎王了,比起人屠还能吓唬人,要不是巨仙兄跟你是旧识,又曾亏欠于你,老夫才不会让徒儿去碧山县趟这浑水。”
沈厉左手双指拧扭着右手手腕,低声笑道:“魏晋,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半斤八两罢了。沉剑窟主当年没用剑撕烂你那张破嘴,你这老儿怎么也不知道珍惜。”
兴许是符箓山几位当家之一的老人瞥了眼六品官服的徐主薄跟庄稼汉子王实味,有些纳闷,徒弟刘煜走到黄牛旁边,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老人点头又摇头,率先骑牛上山,两名白衣稚童脚步轻灵,显然亦是身负不俗轻功,能够拜师于符箓山前三甲的高手魏山主,根骨福缘两者肯定都不会太差。徐凤年看上去鼻青脸肿,他刻意收敛所有气机,身躯与常人无异,呼吸也不例外,魏晋毕竟不是真神仙,自然看不出这个年轻的官府中人是何境界。徐凤年跟王实味被安置在一栋地段偏僻的宅院,竟然还有两名中人之姿的秀气丫鬟服侍衣食住行,看她们乐在其中的模样,该是年幼就给掳抢上山的女子,身世是可怜还是庆幸,不好说,毕竟在山上不说锦衣玉食,最不济可以衣食无忧。王实味等满眼好奇的丫鬟端来茶水饭食,关门退出,这位本是青案郡首屈一指捕快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走到窗边,贴耳在窗纸上,没有听到丝毫动静,这才坐回桌边,看着那个狼吞虎咽的县衙主薄,正要开口说话,徐凤年抓起一只油腻鸡腿就砸向王实味,堵住王实味的出声,瞪眼气急败坏道:“狗日的王实味,害得老子堂堂一县主薄,沦落成了阶下囚!这笔帐,本官要是能够回到碧山县,看不把你剥皮抽筋!”
王实味接住鸡腿,苦笑道:“希望主薄大人能够安然下山。”
酒足饭饱,咱们主薄大人拿了根竹签悠悠然剔牙,仰靠在椅背上,双脚搁在桌上,然后连人带椅子就翻砸在地板上,王实味猛然转身抬头,看到屋梁上坐着一位横刀在膝的貌美女子,咧嘴笑着,露出一对虎牙。王实味心中骇然,自己方才竟然没有察觉到半点异样,若是跟徐主薄言语透底,那就真是要害死这个为官为人都不错的年轻官员了。那女子瞧着二十岁出头,膝盖上枕放着一柄金丝裹鞘的短刀,从横梁飘落在地,在徐凤年身边绕了一圈,从头到脚都打量了几遍,符箓山上,她从小到大什么样的亡命之徒没见识过,可当官的,披一身官皮的可怜虫,是头一回!她伸手捏了捏徐凤年的绣禽官补子,笑问道:“你是多大的官?这上头绣的是啥玩意儿?”
徐凤年“故作镇定”道:“回姑娘,本官六品,担任碧山县主薄,属于从六品文官。绣的是鹭鸶。”
女子扯了扯官补子,收回手,还有些恋恋不舍,嘿了一声,“雪衣雪发青玉嘴,时时翘足对船窗。就是白鹭嘛,本姑娘晓得的。要不你把这身官服送我,本姑娘保管你在符箓山上性命无虞,如何?”
不顾王实味的眼神示意,徐凤年的大义凛然那叫一个不合时宜,沉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王实味哀叹一声,年轻女子一巴掌拍在这个芝麻官的补子图案上,白眼道:“士你个大头鬼辱你个王八蛋,跟魏爷爷说话一样酸,可你有老爷子那样的身手吗?你啊,就等着受那鱼鳞剐之刑吧,鱼鳞晓得吧,一刀一刀,把你刮成一条鱼鳞掀起的鲤鱼!哼,山上行刑的猴师兄,刀法只比我爹略逊一筹。”
说话间,女子还抬臂做手刀,一下一下作刀削状,然后笑眯眯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脱不脱?”
这女子是个急性子,见那家伙没动静,嚷着本姑娘自己来,很快三下五除二,哪里在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就把那件官服剥下,轻轻摔在肩上,乐滋滋蹦跳着离开屋子。
徐凤年坐回椅子,给王实味满上一杯酒,嘀咕道:“还真是个女强盗啊。”
王实味轻声遗憾道:“徐主薄,你本该答应这女子的。”
徐凤年微笑道:“好意心领了。”
王实味犹豫了一下,搬了搬椅子,压低嗓音说道:“不瞒徐主薄,在下王实味,实乃青案郡郡府捕快,盯梢沈厉这伙匪人已经有足足六年,这大半年以苦肉计联手胭脂郡故交宋愚,做了这个局,不曾想连累徐主薄身陷险境。”
徐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