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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培芳小心翼翼站在新凉王身后。
徐凤年眺望远方,“你跟胡魁对调位置,凉州刺史一直比幽州刺史高上半阶,你王培芳在外人眼中也算升官发财,不过你与名义上贬官的胡魁,你们两人在本王心中的轻重,你心知肚明。”
王培芳额头渗出汗水,又弯腰了几分,小声答道:“卑职清楚。”
徐凤年嗯了一声,“你去书院。”
王培芳赶忙转身小跑进入书院。
徐凤年眼皮跳了跳,微微转移视线,望向山脚。片刻后,开口对胡魁说道:“胡魁,你是武将出身,知道幽州这么个地方,不比有李功德坐镇的陵州,这里差不多是病入膏肓,遍地的将种门庭,这帮家伙都习惯了拿拳头拿刀讲道理,跟他们磨破嘴皮子,没用。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历经起伏的胡魁重重点头,没有半个字的豪言壮语。
徐凤年继续说道:“乐典,你明日就去凉州边境,给袁左宗打下手,这次本王知道你最憋屈。”
幽州副将乐典低头抱拳道:“末将领命!末将是个粗人,不会说好话,只愿为北凉效死!”
徐凤年转过身,盯着皇甫枰,“你还是当你的幽州将军。其实那天在酒楼,你说得没有错,只不过有些事,谈不上对错。本王跟你,跟胡魁又不太一样,也不用说什么废话,把你摆在幽州将军这个位置上,该说的就已经说完了。但是有一点你该明白,皇甫枰已经不是那个做任何事情都得束手束脚看人脸色的江湖人,在北凉,本王不给你脸色,谁能给你?谁又敢?”
一直在徐凤年面前夹着尾巴做条狗的皇甫枰,破天荒嘿嘿一笑,“有这几句话,让皇甫枰去油锅里炸上一百回,也赚回本了。”
徐凤年不露声色,在斜风细雨中,独自下山。
迎向登山两人。
千里迢迢从京畿之南赶赴北凉的老宦官赵思苦。
还有连那张开山符都已在登山之初便剥落褪散的高树露。
徐凤年知道这场相逢,才是真正的生死未卜。但是只有过了这一关,徐凤年才能心无杂念地面对北莽铁骑。
才能在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势中,再次孤身走一趟北莽。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身后,徐凤年停下脚步,对她摇头。
她也摇头。
徐凤年笑骂道:“你傻啊?”
少女刺客呵呵一笑。
这回竟是真的在笑。
风声雨声还在,没有了临近书院的读书声,不过有呵呵声。
徐凤年走近这个小姑娘,帮她摆正插在发髻里的一枚熟悉金钗,“你像你娘,也好看。”
少女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伤心了。
她看了他一眼,蹲在台阶上,不跟着他下山了。
徐凤年转过身,双手按住春雷跟过河卒,毅然下山。
离山脚不远处,高树露扯住太安城老貂寺的袖口,往山下一丢,飘然落回山脚,身子骨孱弱无比的年迈宦官毫发无损。
高树露张开双臂,尽情呼吸了一大口气。
然后他就将尚未坠地的山上风雨,全部给托回了更高的九天之上。
与此同时,两袖青蛇从山上滚落而下。rt
第三章 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高树露视野所及,皆是银河倒泻一般,从山上汹涌滚落的青色剑气,对其迎面扑来。高树露神情恬淡,双手负后,不退反进,继续拾阶登山,只是当他左脚踏及石阶后,右脚才抬起,浩然充沛的青蛇剑气便扑杀而至,高树露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剑气就如洪水触礁,从高树露两侧滑过,但是他的双鬓发丝仍是剧烈飘拂,而悬空右脚也没能意料之中落在台阶上,而是撤回低于左脚一级的台阶上。高树露伸出右手,横向截住青蛇剑气的一些余韵,收手后攥在手心,剑气游走萦绕指间,单手负于身后的高树露低头望去,略微讶异咦了一声,如同行家见着了心动之物,又伸出一手,双手掌心相对,轻轻一抹,形成一柄犹如剑胚的三寸剑气,高树露将这枚青蛇剑气凝聚而成的飞剑抵在食指指尖,轻轻凝视,这尊“苟延残喘”四百年的魔头,竟是目中无人到了看也不去看下山之人的地步。
与此同时,以两袖青蛇开门见山的徐凤年双刀出鞘,左手倒提春雷刀,右手过河卒对着高树露就当头一劈,是那脱胎于剑气滚龙壁的开蜀式,高树露手指轻弹,用作揣摩第一道浩大剑气精髓的三寸剑气烟消云散,伸出手掌破开刀芒,轻描淡写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过河卒,五指指肚裂出一丝血痕,但不等绽出血花,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反复了不下六次,过河卒始终没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没有见血!这已经不仅仅是金刚体魄那么简单,而是一品四境中金刚境与天象境的圆满契合,恐怕只有佛门圣人龙树僧人的大金刚才能媲美。过河卒受制于高树露纹丝不动的五指,但是这位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忘忧天人,也并非真的全然纹丝不动,最不济他一前一后的双脚就下陷一尺有余,被磅礴刀气压顶,最终踩裂了台阶。高树露的视线一直逗留在那柄将出未出的倒提短刀之上,显然在他看来,高手搏命对决,真正值得上心的,都是那些蓄势待发的后手,再好的先手,哪怕妙至巅峰,高树露见识过,拆解过,也就那么回事,四百年前杀光几乎所有的江湖顶尖高手,仅是陆地剑仙就有两位,他领教过的玄妙招数上乘手段还少吗?不过明知他是高树露,还敢如此近身厮杀的所谓高手,四百年前那座乌烟瘴气的江湖,屈指可数。那倒提短刀,出乎意料,才提起几寸,就蓦然收刀,不仅如此,头顶那柄长刀也被从指缝间拔出,高树露皱了皱眉头,一个胆敢出窍神游到他面前的家伙,空有不俗的开端,可这么快便技穷了?难道又是四百年前江湖上那些只懂三板斧的半吊子武夫?真是如此,四百年后的江湖,又有何趣味,值得他剥去开山符希冀着能够全力一战?难道真是来北凉不如去东海武帝城?不过懒得趁势追杀的高树露才皱眉就笑颜,不知何时他手背上有几尾形同赤蛇的红绳,如同初春雨后的荒原野草,长势疯狂,不光如此,九柄剑胎圆润如意的飞剑在自己四周嗡嗡飞旋,搭建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雷池,当然在高树露看来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于隐藏于先前那当头一刀,从青色剑气滚落下山起,那年轻人就开始铺垫这一刀了。
徐凤年身形倒退飘摇,面朝高树露,倒着飘掠上山,一步一个台阶,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春雷归鞘。归鞘之时,远处方寸起雷!
高树露第一次双手同时挥袖,瞬间在身边连拍五次,云淡风轻,不像是什么杀机四伏的见招拆招,反而像是一个风流名士随意随心的指点江山,只是片刻过后,青鹿山五声雷响,炸出五处大坑,几欲震破耳膜。在高树露拍退方寸雷之后,剑阵收缩,高树露兴许是忙于剥去手背上的赤蛇红绳,并未出手阻挡,更多是躲避,竟是没有再度自负到不理不睬。徐凤年站在高处,双指并拢,驾驭飞剑,原本剑胎大成之后,飞剑随神意而动,不拘泥于剑招禁锢剑术窠臼,才算大成。只是徐凤年这回以气驭剑,出乎寻常的按部就班,一丝不苟,而那高树露也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较方才出手驱散方寸雷,重视程度相当。徐凤年对此没有任何得意,两种手段,就招数而言,南辕北辙,但是追求的结局,如出一辙,顾剑棠的方寸雷要杀的就是陆地神仙,而邓太阿在东海以飞剑钉杀的对象,正是龙虎山出窍天人赵宣素!
徐凤年下山,高树露上山,两人相逢之后,细数徐凤年的迎客之礼,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有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以剑气滚龙壁开蜀,有天下用刀第一人顾剑棠的压轴绝学方寸雷,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人猫韩生宣的红绳,更有邓太阿的飞剑术,徐凤年跟高树露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不过就目前情形看来,高大魔头还是挺客气的,躲过了钉杀天人的飞剑,高树露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些不合时宜的怔怔出神,轻声感慨道:“天下武学,在高某看来,不过意气二字,大多数高人,难免或者意长气短,或者气长意短,尤其是剑道之剑气剑意之争,在高某名动天下之前的百年,吕祖便已有道剑法剑之分。意气俱是风发,殊为不易。当年与高某人同处一个江湖的高手,仅以剑而言,比较意气高低,似乎都要输给你偷师的两位用剑对象,先前剑气下山,自有先人不及的气概,随后飞剑钉杀天人窍穴,更是真正到了剑术的巅峰。敢问这两位剑士,是谁?可还在世?”
徐凤年平静道:“一位叫李淳罡,无师门无宗派,可惜已经死了。一位叫邓太阿,出自当时剑主为你所杀的吴家剑冢,现在出海访仙,尚未归来。”
高树露微笑道:“剑道能够独茂武林,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千年以来,天下剑山,历来是一峰更比一峰高,从未有过崇古贬今的恶习。”
高树露突然转头望向山外,“你养刀意的路数很罕见,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差不多了?”
徐凤年笑了笑,一手敲在春雷刀柄上,连刀带鞘都刺入身后石阶中,不光如此,还把原先在手的过河卒也插入台阶,就只剩下过河卒的刀鞘还悬挂在腰间。徐凤年身无所依,但是气势却骤然攀升,居高临下,“一品四境的划分,沿用了整整四百年,如今的江湖人士,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其实出自你高树露之手,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伪境一说。”
高树露自有大宗师的气度胸襟,哪怕此刻两人生死相向,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伪境不伪,大致相当于佛陀的显密两法,密宗有立地成佛的捷径,却也不是人人可得,关键在于谁在修行。”
高树露停顿了一下,笑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求自在之人往往不自在,有所求必然是有所不得,道理再简单不过”
说话间,两人相遇之后,才跨上半步台阶的高树露瞬间长掠上山,直撞徐凤年,后者心有灵犀,记起当初在武当山上骑牛的那一手揽雀在手雀不能飞之势,高树露一手探出,却被徐凤年双手握住,脚尖一拧,高树露双脚离地就给甩出去,但徐凤年亦是没能挣脱高树露的牵引,两人一起离开登山石阶,往山外坠落,高树露被徐凤年一记仙人抚顶砸下,徐凤年则被高树露一掌托住下巴,高高跃起,两人距离顿时拉到四十余丈,高低相望,高树露凌空而站,潇洒依旧,徐凤年身形高抛的势头趋于平缓,双袖一卷,青鹿山上被高树露先前推回九天的万千雨点,随着徐凤年的下坠,同时砸落,天上雨珠又有高低之分,同一条直线的雨珠子,在气机牵引下,更高雨点坠落势头更为疾速,于是雨珠串雨珠,珠珠相串成剑,若仅是成就一线雨水一柄长剑,那无非是叩指悟天机的指玄境界,可当万千雨滴串联成一张珠帘剑网,那无疑已然是天象境界的恢弘气魄了。
这还不止,徐凤年伸出一手,雨帘随之一扯,剑尖所指,就在手边,跟随徐凤年下落的身影,一起指向了那位负手仰首的高树露。
借法天地,往往势之所去,不由自己。这也是为何天象境之上还有陆地神仙的根源所在。
串珠成剑是指玄,雨剑成帘是天象,而下令剑帘所指,则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
青鹿山先前在高树露的天人手笔下,已经不复见风雨如晦的阴沉光景,使得青鹿山独占光明,此时剑幕当空盖顶,黑压压一片,大雨摧山。青鹿洞书院众人先前不闻风声,不听一滴雨水敲打屋檐声,本就觉得妙不可言,此时更是停下翻书声窃窃私语声,一起走出屋子,瞧见那条剑气龙卷急剧落下山去,都惊骇得面面相觑,无一不是面无人色。郁鸾刀急匆匆跑出书院,跟胡魁皇甫枰一起站在围栏旁边,抬头看着那名当空牵引龙卷的年轻藩王,这位广陵道上最得意的年轻世家子没,此时此刻有些呆滞,有些神往。
郁鸾刀喃喃自语道:“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才算真逍遥。”
高树露扯了扯嘴角,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终于出窍神游。
高树露身躯瞬间落地,应当称之为神游天人的高树露则来到雨幕剑帘之上的九天云霄,地上之人托出一掌,天上之人则拍下一掌。
你徐凤年有法天象地万千剑,我高树露不过一剑而已。
此剑面前,有何陆地神仙?有何地仙一剑?
这与洛阳那天地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暂时落尽下风的徐凤年毫无惧色,轻轻一笑,“你真当我不曾饱览九楼之上的风光?”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头,任由万千雨滴失去牵引,看似杂乱无章纷乱坠落,他则盘膝席天而坐,一手托腮,闭上眼睛。你高树露自成天地又何妨?我就一直在等你此时此举!徐凤年轻轻一挥手,如临书桌,一手推拂桌上杂物,之后又有抬臂五次,跟他与王仙芝一战后的逍遥游如出一辙,轻声道:“山岳,江河,城楼,草木,日月,众生。都且退散。”
两尊高树露之间,天地气象,异常扭曲,那些雨剑都搅碎稀烂。
只是这种乱象,却又在徐凤年说出一句话后,一语成谶,万千雨剑再度凝聚,“剑来。”
万剑雨剑,仅剩一剑,一剑成符。
符名封山。
四百年前有一符开山,四百年后有一符封山。
这一道符,来自李淳罡的两剑两愿,来自邓太阿的倒骑毛驴看江山,来自洛阳的雨水做剑,来自柳蒿师的雷池,来自韩生宣的无双指玄,来自宋念卿死前的地仙一剑,来自轩辕敬城的坦然赴死,来自曹长卿的观礼太安城,来自姜泥的御剑直过十八门,等等,来自徐凤年这辈子所遇世间风流子的一切风流,以及来自他的第十次出神,他的坐昆仑观沧海,他的练刀养意,他在春神湖上请下的真武大帝,以及某次出神之时看到四百年的她,以及“自己”的那一符。
一符既出,徐凤年就不再去管,亦是出窍神游,来到高树露身边坐下。
这位神游天人没有任何气急败坏,反而神色怡然,悠悠然俯瞰天地。徐凤年轻声问道:“高树露,你要是本本分分跟我比试武道实力,我必败无疑,你为何要拣选境界来一较高低?”
高树露淡然道:“必胜之局,对于我高树露而言,有何妙趣?四百年前就未尝一败,四百年后再多一场,又能如何?”
徐凤年摇了摇头。
高树露平静道:“登山之时,我只想知道这一代的忘忧之人,是否真的可以忘忧,说实话我先前对你并不看好,你若是能算忘忧,天底下就没有心怀忧虑之人了。我当初选择走火入魔来忘却一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似知我者,谓我心忧,其实不过还是一知半解。四百年来,大概还是只有你真正知我。”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缓缓说道:“你高树露在四百年前,曾经是大奉王朝即将登基为帝的皇子,只是你一心求仙,不想做那百年人间帝王。才去访当时的道教祖庭武当山,问一个问题,仙字何解,当时吕祖转世尚未开窍,无人可解,你又去了龙虎山,也是无人可解,或者说只给出一字半解,直到后来那人应运而生,才帮你给出答案。仙之一字,有两解。如今两山,武当和龙虎,前者解半字人,后者解半字山,龙虎山想着成仙,就要上山,做个山上人,一心成仙,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