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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嵬不知何时偷溜到沙盘中,走出一道弧线,蹲在一处,念念不休。
徐凤年看着这家伙的背影,两人是天生的死对头,徐凤年对曹嵬再熟悉不过,这个矮子很贱,属于那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那种家伙,很厚颜无耻,不熟悉他的,三言两语过后,都会开始觉得他欠骂,熟悉了以后,就要觉得这家伙真是他妈的欠揍了。曹嵬又怕死又怕见血,却偏偏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带兵打仗,做梦都想着亲自去金戈铁马,别的人希冀着封侯拜将,都是奔着锦绣前程和手握权柄去的,曹矮子则是奔着好玩去的,徐凤年还没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时候,曹嵬还算消停,见面也无非是拌嘴吵架,这段时日,徐凤年成了北凉王,曹嵬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十足一只叫春的猫,嚷着要跟徐凤年要几千轻骑,然后跑去西域躲起来,最后来一场鬼鬼祟祟的长途奔袭,用他的话说,就是他要直接往北莽屁眼那里狠狠来一刀,徐凤年一开始没搭理他,这小子就扬言拿第六代“徐刀”来换取几千骑兵的统兵权,结果还真给他把“重孙”捣鼓出来了。曹嵬的兵法是野路子出身,徐凤年也不确定深浅,但曹的风格可以举个例子说明,就像下棋,曹嵬不愿意坐下来入局,他会觉得太累,何必要先手布局跟中盘长考呢,曹嵬只会冷眼旁观对弈两人,也会观棋不语,只不过当双方总算要收官时,他就要胡乱拿出本不该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往下一敲,美其名曰大局已定,给他说成是老子一两颗棋子就能解决掉两百颗的官子局。这种无赖家伙,搁谁谁不想往死里抽他?不过吊儿郎当的曹嵬只怕一个人,就是徐渭熊,论打架论下棋论兵法论吵架,曹嵬都没胜算,实在是不得不服,以前曹嵬个子矮,口头禅是等老子当上定国安邦的大将军后,敢看不起我就砍下你的脑袋,到时候再来看谁个子高。结果被徐渭熊不冷不热顶了一句,说是就曹嵬你这高度,光砍别人的脑袋还是没用,得腰斩才能比别人高。打那以后,曹嵬就就再也不乐意说这句口头禅了。
徐凤年临走前,被临时起意的宋老头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宋长穗骂这家伙是个不懂持家的败家子,竟然到今天为止还没能拿下漕运,骂这个家伙竟然接受了朝廷的第二道圣旨,接下了上柱国的头衔和接受了朝廷不予夺情起复的决定,骂他没骨气,还骂徐凤年舍本求末,不应该那般重视士子冷落武将,反正这个老头子想到什么骂什么,他宋长穗一副是什么都不满意的架势,年轻的北凉王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笑脸不变,也不还嘴,站那儿拿袖子擦脸了好几次。如果不是杨光斗拦着,说得起劲的宋长穗差点就要卷起袖口,直接指着新藩王的鼻子开骂了。
徐凤年等到老头子没力气再骂了,这才一脸无奈地转身离去。
杨光斗站在门口一脸无奈道:“老宋,差不多点,徐凤年毕竟是北凉王了。”
宋长穗瞪眼道:“咋了,当上藩王就骂不得了?”
杨光斗瞥了眼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好歹给他留点面子,你我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当家不易。换成别人,被你这么骂,早对你甩脸子了。”
宋长穗冷哼道:“他敢?!”
杨光斗笑眯眯反问道:“你真以为他不敢?”
宋长穗愣了愣,会心笑道:“这小子啊,不会的。”
杨光斗缓缓点头道:“这才对。”
宋长穗轻声感慨道:“别人我懒得骂,也不愿意骂。如今的北凉,能骂他的老家伙都走得差不多了,连我都不骂他的话,这小子才是真的寂寞。”
曹嵬偷偷摸摸来到两个师父身后,腆着脸说道:“刀也造出来了,那家伙总不能不给我一兵一卒吧?”
宋长穗一巴掌顺手拍在曹嵬脑袋上“瞧你那点出息,一边玩蛋去!”
曹嵬怒道:“这家伙真吝啬到啥都不给我?!他好意思?!不行,刀还我!”
杨光斗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手掌,翻覆了一下,笑脸玩味说道:“这个数,跑不掉的。”
曹嵬愣在当场。
徐凤年走回地面,拎着一把徐家新刀,沿着背阴山路走上清凉山山顶,坐在楼底的石凳上,从刀鞘抽出可能马上就要在边境上染血的凉刀,轻轻扣指一弹。
大好河山,割不尽的大好头颅。
第一百六十章 天下大乱()
陵州南境的肥寿城是离阳漕运的西北终点,青州的襄樊则位于这条帝国补给线的中枢,因此朝廷要精准拿捏住北凉的七寸,就必须要有靖安王赵珣的配合,就目前而言,担任中书省左仆射的坦坦翁很满意襄樊方面的动作,为此跟朝廷讨要了一份破例擢升,同样也是不合规矩的授衔,把靖安王府幕后的陆诩大大方方请到了台前,赐翰林讲学,即寻常百姓所谓的大黄门郎,并且特准其不用去京城赴任当差。先前北凉陈锡亮曾暂居肥寿城,跟朝廷漕运副使顾大城拖磨了足足一旬的光景,机关算尽,都没能让这位副使大人有丝毫的松口。拂晓时分,一辆简易马车由北门驶入肥寿城,在南城的山海码头停下,从马车上走下三名年龄悬殊的男子,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位相貌清癯的青衫老者,三人站在空落落不见几艘粮船的冷清码头,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腰间佩了柄凉刀,用脚踹了踹一根拴船木桩,眼睛瞄向那座漕粮转运副使所在的临时官邸,跟身边满头灰白的年轻公子哥没好气说道:“顾大城跟他老爹顾骓号称河上大小顾貔貅,顾骓当年认了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师父做义父,父子得以先后担任漕粮转运使,据说赚到的银子都能把一个丙字号粮仓填满,不过顾大城这家伙贪归贪,如今朝廷有桓老头亲自盯着他的钱袋子,胆子再肥,也不敢要北凉的一颗铜钱。要我看,这本就是个死局,还不如干脆宰了姓顾的,以后来几个转运使就杀几个,杀得离阳那边没人敢来触霉头,到时候咱们北凉自个儿大摇大摆私营漕粮,从肥寿城到襄樊城这一段漕运,大小十六渠,粮仓不下五十座,总有地方豪横敢跟北凉做买卖的,退一步说,实在不行,咱们就抢嘛,清凉山养了那么多江湖鹰犬,总不能常年光吃饭不出工,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
可惜微服私访的北凉王跟墨门巨匠杨光斗就没有附和他半个字,仅是沿着山海码头的青石地板缓缓散步,走向不远处的转运使官邸。官邸建立已经有些年月,加上少有修葺,相较城内的郡守府邸,就愈发显得破败不堪。这也怪不得顾家父子不去装点门面,实在是稍有僭越,就给朝廷言官说成勾结北凉中饱私囊,那还不得往死里弹劾,就京城里算有大宦官撑腰也不顶用,在这种事情上谁说情谁找死。转运使府邸外围有栅栏,十几名披甲士卒都有点风声鹤唳的感觉,眼神畏缩。一些个出生当地的顽劣稚童往栅栏里头不断扔石子,也没有任何一名甲士胆敢声张,实在无聊,就只好苦中作乐,趁着官老爷不在场,用铁矛去挑落石子,让那帮本就玩心很重的孩童更是乐此不疲,四处找石子往里丢掷。徐凤年站在离栅栏几丈外的地方,轻声说道:“朝廷在漕运一事上刁难北凉,也不全是试探我的底线,实在是西楚复国在即,到时候各地勤王之师虽说不敢狮子大开口,可总得保证他们能填饱肚子,弓弩一响,那就是黄金万两,打仗,说到底还是比拼家底,否则一没钱二没粮,顾剑棠就算空有几十万大军干瞪眼,也熬不过有孙希济在内运筹帷幄、曹长卿在外统兵征战的新西楚,很多人都说当年西楚若是早些下定决心,在西垒壁之前,早早让曹长卿分去叶白夔的兵权,离阳要彻底平定春秋,起码要晚上个五年十年的。”
杨光斗微笑道:“西楚复国一事,杨某曾做过无数次推演,有的打,一时半会儿肯定结束不掉。”
徐凤年点头道:“天下赋税六出西楚,这些年离阳可是把西楚给压榨得够惨,再富饶的地方也经不起这么杀鸡取卵,不过元本溪碧眼儿这拨人本来就存心要逼着西楚去反,顾剑棠跟顾庐也是做梦都想着能跟西楚打起来,太平盛世文官享福,武将就只能吃老本,所以赵家天子赶紧给赵右龄殷茂春这些庙堂重臣找点事情做,要么去考评官员,要么去主持科举,省得到时候精力太旺盛,只能用在拖后腿上。这么多年,朝廷有意在西楚周边削弱兵防,一方面让西楚觉得复国有望,另一方面就要用心险恶些了,几大藩王里头不去说路途遥远的胶东王赵睢,就说淮南王赵英跟靖安王赵衡这几位,都属于相对势弱的藩王,但是手头上还剩下了少则四五千多则一万多的精兵,让他们去靖难平乱,就是不得不被朝廷牵着鼻子走的阳谋,老老实实跑去西楚边境上把精兵都打得一干二净,这样阴毒的削藩举措,肯定是元本溪的主意。等到西楚事了,广陵王赵毅要跟西楚正面交锋,那一身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肥肉,经此一战,得割掉大半秋膘,运气不好,一兵一卒都留不下,我都替他感到肉疼。辽东赵睢本就被顾剑棠弹压得喘不过气,那么就只留下我跟燕敕王赵炳仍然不受管束,但是北莽多善解人意,跟离阳心有灵犀,马上要跟北凉死磕,你打你的西楚,我打我的北凉,大家各做各的,我都怀疑元本溪跟那个太平令是不是一伙的。说到底,就只有赵铸他老爹这一位大藩王还能逍遥自在。”
杨光斗轻轻笑道:“纳兰右慈避祸的本领,自称天下第二没谁能称第一。”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离阳西楚这场仗肯定要打在咱们跟北莽的前头,赵室就算明知北莽无暇顾及东线,也不会让顾剑棠参与其中,好不容易走了个徐骁,不能再养出个徐骁第二。文臣谈不上什么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武将就多半要拥兵自重,不出意外,应该是卢白颉卢升象一位坐镇兵部一位出京南下,不过卢白颉才新任兵部尚书,可能性要较小,卢升象只要得了军功,他年返京才好跟卢白颉抗衡,不至于让兵部成为棠溪剑仙一人的兵部。如果是卢升象牵头的话,几个老不死的,像安国大将军杨慎杏肯定趁着还能勉勉强强上马跨刀,要跑去分一杯羹,但是卢升象也好,杨慎杏这帮春秋老将也罢,都跟曹长卿差了一大截,卢升象还好,用兵其实不差,只是注定会受到方方面面的掣肘,前期可以在劣势情况下去死战的,估计只有广陵王赵毅的兵马,要我看,这场仗不是有的打,而是说不定曹长卿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打到了太安城。”
杨光斗皱了皱眉头:“西楚占优之后要北上?别说是曹长卿,就算北莽,只要敢把决战放在太安城外,胜算都不多。”
徐凤年笑道:“我就随口说说。”
杨光斗哈哈笑道:“要真是如此,对北凉倒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北莽就会临时起意,果断放弃西线,掉头去打东线,跟西楚一北一南夹击太安城,那就真的是精彩至极喽。顾剑棠不是总觉得之所以输给大将军,仅是输在了天时吗,这下子他就有机会证明自己了嘛。他打造的那条东线这么多年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伸手跟朝廷要什么就有什么,再要还不济事,顾剑棠这家伙就好去拿几根面条上吊去了。”
曹嵬插嘴问道:“曹长卿真有这么厉害?”
杨光斗轻轻感慨道:“春秋以西楚士子最为鼎盛,西楚又以曹龙鲤最得意,曹头秀,独秀西楚,这可不是胡吹的。只不过世人都被他四入皇宫的壮举给蒙蔽了,大多觉得他是个武功盖世的高手,要说排兵布阵的功底,大概就数他跟陈芝豹最强了。顾剑棠的强处在于每一战必先苛求占尽地利,号称不打则已打则必赢,总的说来,比起这曹陈两人,还是稍逊一筹。不过,奉天承运的天时一事,既虚无缥缈,也可遇不可求,顾剑棠的天时便是离阳大势,曹长卿则是西楚气数的长短,至于陈芝豹,估计还是在等。”
徐凤年淡然笑道:“陈芝豹是在等曹长卿跟随西楚一同覆灭,在等北莽跟北凉以及顾剑棠跟打得元气大伤,然后就该轮到他小人屠粉墨登场了。徐骁不过是踏平了春秋,陈芝豹的野心显然更大,他要亲手一统天下,铸造出一个千年未有的辽阔帝国,至于他想不想自己做皇帝,天晓得。”
杨光斗长呼出一口气“大将军一走,这个天下就开始大乱了。”
曹嵬啧啧道:“反正我肯定是不会跟陈芝豹面对面厮杀的。”
这个矮子扳着手指缓缓说道:“流民之地已经有凤字营驻扎青苍,小王爷的龙象军也渗透得差不多,加上凉幽两州北边的褚胖子跟袁白熊,咱们北凉总算也有自己的东线西线了,加上境内十四位新校尉把守的重镇关隘,属于第二道防线。我呢,再往流民之地更西北一些,算是至关重要的第三条防线,其实谈不上什么防守不防守,反正只攻不守,等你们打得死去活来,老子来个一锤定音,喂,姓徐的,事先说好了,给我五千轻骑一万匹上等战马,我可以帮你浑水摸鱼,一口气铲平南朝老巢,要是敢给我一万人两万马,我就帮你把北朝大王帐也吃下来。”
徐凤年无奈道:“不是不可以给你,不过你真当北莽都是一帮睁眼瞎,一群酒囊饭袋?”
曹嵬白眼道:“关于这场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大奔袭,老子翻来覆去推演了十来年,这辈子就指望着一仗成名,你以为?”
徐凤年正要说话,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呵呵”。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钱之约()
还是不断有石子从栅栏外丢入栅栏内,石子个头越来越大,一些身材高壮的北凉少年也加入其中,膂力更大,这就不是嬉耍玩闹了,在转运副使官邸任职的离阳甲士仍是不敢还手,只敢怒目相视,当然他们畏惧的不会是这些幼龄稚童和健硕少年,而是他们背后杵着的北凉。何况副使大人顾大城三令五申,不许官邸任何人启衅当地百姓,违者一律剥去甲胄摘掉官身。一名都尉模样的小头目见着手下被砸在铁甲上,溅起一串刺眼的火huā,约莫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用铁矛暗中挑回了一颗石子,掠向栅栏,有意无意,石子从缝隙中砸回一名青棉少年,少年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就要被石子砸出满脸鲜血的关头,被一名腰悬双刀的俊逸公子哥伸手握住,少年睁开眼,面容腼腆地感激一笑。那都尉见着了那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只当成是寻常的富家子弟,并未多想,只是当他视线游曳,停在了公子哥身边一个矮子的腰间,顿时头皮炸开,一柄货真价实的北凉刀!如今的北凉,不论以往功勋,只要不是军旅甲士,都不准私佩凉刀,任你家中长辈有几个杂号将军,还是有谁担当刺史郡守,被专职督察此事的巡城骑卫一经发现,全部当场擒拿,鞭挞五十,丢入大牢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因此这个祥符元年的春天,陵州境内各座大牢格外热闹,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将种子弟,一个个皮开肉绽,这些撞到新任刺史徐北枳枪口矛尖上的膏粱子弟,除了私佩凉刀,还有当街纵马的,不过这些难兄难弟,在牢狱里凑在一起不耽误靠着关系喝上酒吃上肉,一块儿蹲着监狱侃天侃地,交情反而比以往要好上几分。顾大城手下的这员都尉懒得计较北凉局势是好是坏,可要说自己惹上了一个在北凉有资格不把规矩当回事的将种子孙,那还不得被顾大人剥皮抽筋,若是再害得转运副使官邸被自己殃及池鱼,给北凉铁骑来一场马踏连营,他一个吃离阳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