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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丫儿提起篮子问道:“你跟不跟我走?”
徐凤年摇了摇头,“就要离开学宫了。”
她皱了皱已经有一对柳叶雏形的jing致眉头,低头看了眼竹篮,穷孩子早当家,篮子里的祭祖食物不能浪费了,可她胃口小,虽说冬天不易坏,毕竟餐餐温热,也就坏了味道,当然主要是她觉得一个人返身走这一两里路,委实无趣,归程有个说话的伴儿,总好过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徐凤年笑了笑,“你要是不介意我蹭顿白食,我就跟你走。”
羊角丫儿大将风度地打了个响指,还是那句俏皮口头禅:“准了。”
风雪归路,羊角丫儿脚上踩了一双质地织工俱是不错的蛮锦靴子,只是多年不换,缎面绸子就磨损得经不起风雨,从家中走到这座道德林,已是几乎浸透,小姑娘正懊恼方才下厨匆忙,出门时忘了换鞋,既心疼又自责,不过想到即将过年,娘亲允诺正月里会给她买一双新鞋子,就有些期待。徐凤年接过了竹篮子,让她走在自己身后,在碑林冷不丁捡到一个大活人,小姑娘兴致颇高,也没有交浅言深的忌讳,自报家门之余,都说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她爷爷是两袖清风的旧北汉大文豪,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是在国灭前夕,在庙堂上给一个姓徐的大将军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罢官,还差点砍了头,到了学宫,讲授王霸义利,也被排挤,她爹接过家学衣钵,亦是家徒四壁。小姑娘不怕自揭其短,徐凤年跟她到了与几位稷上先生共居的两进小院,其余几位学宫祭酒大多窗纸也透着股喜庆,唯独她家门前只有搭了一架葡萄,入冬之后不见绿意,只留藤枝,更显惨淡,小姑娘倒是安贫乐道,估计是随了爹娘的xing子,走过葡萄架时抬头笑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夏天才好,摘下两三串,去佛掌湖里搁上一个时辰,好吃得天上仙桃也比不了,就是晚上招蚊子,一家人乘凉的时候,我爹总让我给他摇扇子赶蚊子,我不大乐意的。”
里屋两间,外头狭廊辟出一座小灶房,羊角丫儿换了双靴子,架起火炉,把湿透的靴子放在火炉边上,然后就去揭锅温热食物,让徐凤年自便,他拎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小姑娘的“闺房”一角,小桌小柜,简陋洁净。
天渐暮sè,只是雪地映照,比往常要明亮几分,院子里其余几家都房门紧闭遮挡风雪,徐凤年正在打量时,吱呀一声,对门打开,跑出那个先前在湖边被羊角丫儿撂翻在地的稚童,唇红齿白,长大以后多半会个是风骨清雅的俊俏书生,小男孩儿不记仇,本来想着吃过饭,就跑去对门找青梅竹马的女孩,哪怕不说话,甚至要冒着被她揍的风险,只要看几眼也好。可当孩子看到那个在亭子里惹恼了齐公子的陌生人,就有些怯意,站在门口,进退失据。一位手捧古卷轻声默念的中年男子不知怎么来到门口,顺着儿子的视线看见了坐在小板凳上的徐凤年,略作思量,握书一手负后,潇洒跨过门槛,临近欧阳家的房门,笑道:“小木鱼,家里来客人了?”
文雅男子客气说话间,跟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徐凤年也站起身,不失礼节称呼道:“见过稷上先生。”
这个说法中规中矩,好处在于怎么都不会差错,朝野上下都笑言学宫里扫地打杂的,到了外边,都能被尊称先生。绰号小木鱼的羊角丫儿从灶房探出小脑袋,笑呵呵道:“秦叔叔好。”
客套寒暄几句,姓秦的先生就转身离去,关门时声响略大了一些。羊角丫儿这才哼哼道:“这家伙几乎算是齐神策的御用帮闲,隔三岔五就互赠诗词,学识是有几分的,风骨是没有半点的。这些年挣到不少润笔,三天两头跑我家来说要搬走了,嘴上说是远近不如近邻,如何如何不舍得,可每次说来说去,都会说到住得私宅跟王大祭酒离得不远,嘿,是跟我爹娘炫耀他的家底厚实哩。”
徐凤年拿过饭碗,细嚼慢咽,抬头跟站着吃饭的小闺女笑道:“要见得别人好。”
小姑娘白眼道:“就你大道理多。”
徐凤年一个蓦然转折,坏笑说道:“不过诗词相和一事,如今除了离别赠友,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文人sāo客跟青楼名ji了,也不知道你这个秦叔叔跟齐大公子是谁piáo谁。”
羊角丫儿听得小脸蛋一红,不过眼眸子泛着由衷欢喜,笑道““你真损。”
吃过了饭食,小姑娘很不淑女地拍拍圆滚肚子打了个饱嗝,徐凤年接过碗筷就要去灶房,羊角丫儿一脸看神仙鬼怪的震惊表情,双手端碗拿筷的徐凤年笑道:“君子才远庖厨,你觉得我像吗?”
小丫头一脸沉痛道:“鱼姐姐遇见你,真是遇人不淑。”
徐凤年笑道:“是啊。”
慢悠悠洗过了碗筷,徐凤年拿袖子当抹布擦干手,小姑娘坐在火炉边上托着腮帮发呆,徐凤年还是坐在那条小板凳上,小姑娘瞥了眼门外的飞雪绵密,无奈叹气道:“要是没下雪,晚上就能数星星了。我能数到一千多,厉害不厉害?”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厉害。”
羊角丫儿撇嘴道:“没诚意。”
徐凤年跟着她一起望向门外,一起沉默不语,许久后轻声道:“小时候听大人说,晚上的星空,就是一只停满萤火虫的大灯笼。”
小姑娘嘿嘿笑道:“我夏天见着萤火虫都是见一只扑杀一只的。”
徐凤年瞥了一眼坏笑的羊角丫儿,“以后谁娶你谁倒霉。”
小姑娘托着腮帮,伤悲秋道:“谁说不是呢。”
黄昏中,一位清癯老者缓缓步入院中,青衫麻鞋,腰间悬了一枚羊脂玉佩。学宫数千人,羊角丫儿自认过目不忘,还是不认得这个老爷爷,徐凤年倒是认识,一只自以为顶尖国手的大臭棋篓子,当年在清凉山顶跟徐骁厮杀得旗鼓相当,擅长悔棋,徐凤年观战得头大如斗。不过这位老人,却是二姐的师父,天下jing于王霸之争的当之无愧第一人。
在羊角丫儿的侧目中,老人大大咧咧坐下,厚颜无耻问道:“小丫头,还有吃食否?”
小姑娘虽然泼辣,家教其实极好极严,起身笑道:“老先生,我家有的。”
徐凤年伸手一探,将这位曾经差点成为上yin学宫大祭酒的老人腰间玉佩悄悄夺在手中,递给小姑娘,“不值钱的白玉边角料,就当我跟老先生的饭钱了。”
老人脸sè如常,笑着点头,不给小姑娘拒绝的机会,“不收下,我可就不吃了。”
小姑娘使劲摇头,一本正经说道:“咱们都别这么俗气行不行?”
徐凤年和王祭酒相视一笑,徐凤年没有把玉佩还给祭酒,后者等小姑娘去灶房捣鼓饭食,平静问道:“我有六百人,北凉敢吃?”
徐凤年想了想,“只有饿死的,没听过有撑死的。”
老先生摇头沉声道:“未必啊。”
徐凤年笑道:“这些人最后能到北凉的,有没有一半都两说,撑不死北凉。”
老先生嗯了一声,点头道:“那倒也是。”
第六十六章 长短术()
羊角丫儿善解人意,也不在乎两个客人喧宾夺主,见他们摆出一副挑灯夜谈的架势,就在厅堂里点燃两根半截粗壮红烛,自己去闺房翻书,房门半掩,透出一丝缝隙,她舍得点灯,就偷偷蹲在门口,借着那点儿微光昏晕吃力读书。上yin学宫的祭酒和先生多如牛毛,真正当得大家二字评语的寥寥无几,王祭酒当年赢了名实之辩输了天人之争,败给当今学宫大祭酒,论分量,在学宫里仍是稳居前三甲,若说纵横机辩之才,更是无人出其左右。此时王祭酒弯腰伸手,在火炉上烤火,映照得他那张沧桑脸庞熠熠生辉,偶尔从碗碟里捻一颗花生丢入嘴中。徐凤年坐在小板凳上,拎着小姑娘那双最心爱的蛮锦靴,掌握火候,离了炉中烧炭有一些高度,慢慢烘烤。如此一来,两个人不管身份如何煊赫,都有了一股子活生生的乡土气,不像是高高在上被人供奉的泥塑菩萨,两人都没有急于开口,哪怕当下局势已经迫在眉睫,称得上是燃眉之急,可毕竟世事不如手谈,悔棋不得,王老祭酒这一次郑重其事,心情并不轻松,书生纸上谈兵,经常眼高手低,王祭酒终其一生钻研纵横捭阖术,可再好的谋划,也得靠人去做,棋盘上落子生根,不能再变,可大活人哪里如此简单,有谁真心愿意当个牵线傀儡或是过河卒子,这也是王祭酒对对弈一事从来凑合马虎的根源所在,棋盘棋子都是死物,否则拣选治国良才,随便从棋待诏拎出几个久负盛名的大国手不就行了?
躲在门后借光读书的小姑娘翻页时,瞥了眼门外的白头男子,对他讨厌肯定是讨厌不起来的,可要说是情窦初开的喜欢,也不会,一来她还小,二来男女之事,不是另外一人如何之好,就一定会喜欢,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缘分谁能说得清,羊角丫儿被自家的书香门第耳濡目染,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会找一个像她爹的读书人,屋外大堂里温暖俊哥儿,好是好,可惜不是她的菜呀。小姑娘本就没有偷听的意图,收回浅薄如笺的思绪,下意识伸指蘸了蘸口水,轻轻翻书,含在嘴里,然后砸吧砸吧,满嘴墨香,又自顾自嘿嘿一笑,爹娘总说她这个习惯不好,藏书不易,毁书可憎,可小丫头片子哪里管得着这些,屡教不改,久而久之,她爹也就故作眼不见心不烦。
厅堂中,王祭酒终于缓缓开口,“不虑胜先虑败,咱们先往坏了说,六百人,先生学士大概是二八分,其中稷下学士这两年有小半被我用各种借口丢到了旧蜀、蓟州和襄樊等地游学讲学,稷上先生有一半都在北凉八百里以内开设私学书院,或是依附当地权贵,这些人进入北凉,相对轻松,可也不排除朝廷暗中盯梢的可能,一有风吹草动就痛下杀手斩草除根,这些人尚且如此,更别谈还逗留学宫的,都是刀俎下的鱼肉。徐赵两家情分用尽,如此大规模的迁徙,不说沿途道州府县的刁难,恐怕连朱勾都要出动,这帮比起娇弱女子好不到哪里去的先生士子,可经不起铁蹄几下踩踏,说难听一点,稍微jing锐的离阳甲士一矛戳来,都能挑出一串糖葫芦。殿下说不足半数到达北凉,并非危言耸听。”
徐凤年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离阳铁骑和jing于暗杀的朱勾是吃惯了荤的,可咱们北凉的密探谍子就是吃素的了?咱们当年大碗吃肉的时候,他们还不得眼巴巴在旁边等着喝汤?我师父曾经针对此事,专门留下一枚锦囊,如今已经开始展开对策,地利在离阳那边,但天时人和两事,不说尽在北凉,但比起前些年那般捉襟见肘的窘况,还是要好上一些,先是当初北凉出动袭掠北莽边境数镇,二姐更是带兵一路杀到了南朝都城,让北莽疲于应付,再有魔头洛阳在去年用了一年时间悍然南下,诱杀了无数铁骑jing兵。北凉豢养了大批江湖鹰犬,以前都用作提防针对北莽江湖势力南下渗透,生怕这群亡命之徒不去杀戒备森严的权臣功勋,专门拣选仅在流品门槛徘徊的软柿子下黑刀子,这会儿就可以抽调到离阳境内。北莽那边要是敢趁火打劫,试图跟赵家形成默契,那就让徐骁再打一次,恰好新任北凉都护的褚禄山和骑军统领袁左宗,都正愁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何个烧法,要是烧到北莽身上,就算钟洪武燕文鸾都要乐见其成。再者离阳的朱勾,当初曹长卿迎接公主,也狠狠杀了一通朱勾内的顶尖谍子,如今还没有恢复元气,北凉的鹰犬死士,战阵厮杀不行,但这种少则一伍多则一标的隐蔽行动,还是擅长的,跟朱勾对上,勉强可以不落下风。还有一点,以前花费了太多jing力气力保护我这个无良纨绔的那拨jing锐死士,也大可以派遣去策应北凉早就成制的军旅谍子,别忘了,北凉铁骑甲天下,很大原因是甲在斥候,万一赵家朝廷撕破脸皮,不惜动用千人以上的甲士健卒,那也别怪他们到时候踢上铁板。”
老先生感慨道:“到时候这张棋盘上,可就是犬牙交错的场景了。”
老先生缩回被炉火烫热的双手,揉了揉消瘦脸颊,“说不定届时处处是血啊。”
徐凤年平淡道:“你总不能既要马拉车,却不给马吃草。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我徐家不谋逆,不篡位称帝,给你们赵家镇守西北门户,寻常老百姓家里养了条看家护院的狗,还知道给些饭食。赵家倒好,成天想着这条唯一缺点就是不会摇尾乞怜的狗赶紧饿得皮毛骨头,然后找个好时候炖一锅狗肉吃个痛快。狗急了还知道跳墙,何况是血水里滚出来的北凉铁骑。”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放下小姑娘那双已经被他烤好的老旧靴子,拿铁钳拨了拨炭火,“不过换成我是赵家天子或是太子,也会对徐家提心吊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嘛,只是理解归理解,要我接受是万万不能的。”
老先生会心一笑,不再称呼徐凤年为殿下,亲昵几分,“你这小子,讲话挺道理,做事就歪理了。”
徐凤年苦笑道:“当家不易啊。会嚷嚷的孩子有糖吃,你不撒泼打滚几回,别人哪里会把你当回事。”
王祭酒哈哈一笑,“那再往好了说去?”
徐凤年跟着一起眉目疏朗几分,开怀笑道:“说起这个就舒心。”
不料老先生摇头道:“还得先给你泼泼冷水,咱们姑且计算六百人中能有大半活着到了北凉,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庙小菩萨大,僧多粥少该如何?全天下读书人都在盯着北凉如何安置这些人,北凉地狭贫瘠,官帽子虽说不少,可终归不是可以随便送人的,送多了,官帽子不值钱,安逸之后,也没谁乐意继续给你效命卖力。何况北凉本土地头蛇盘根交错,又大都是从秋战事里冒尖的将种家族,到时候起了纷争,你帮谁?一味偏袒谁,注定里外不是人,被偏袒的胃口越来越大,被冷落的心怀嫉恨。此事最难在于,不光是一些动辄染血的军务大事烦人,更多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来恶心人。我知晓你如今挤掉陈芝豹后,在北凉开始刻意扭转纨绔印象,尤其是那批百战老卒对你改观不少,殊为不易,你就不怕这次自成一脉的学宫进入北凉朋党而据,让你功亏一篑?骂你是个大手大脚败家的绣花枕头?”
徐凤年微笑道:“嫁为人妇,最幸福的事情除了跟丈夫对眼,还有两点极为重要,公公一心公道,婆婆一片婆心。北凉求贤若渴,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没有上yin学宫这几百人,徐家不一样在北凉站稳脚跟了,不一样说打北莽就打得北莽抬不起头了?至于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