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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怿沣。出家的法号叫‘持逸’。”
“哦。”皇兄语气中颇感吃惊,看向我道:“宋郎君?!”
母后道:“皇帝也知道这个人么?”
“是。”皇兄答道:“此人是京中的才子,才冠三梁,风华绝然,人称‘宋郎君’。”
“唔。”母后的目光微有锐利之色,“既是才子,怎的流落民间不归入朝廷,这是皇帝和丞相的过失啊。”
皇兄听得母后语气不对,有责怪之意,忙起身应答道:“丞相素闻其名,曾三顾访之,奈何宋怿沣无心仕途,只一心研究佛理。”
我忙替皇兄解围道:“宋怿沣一心向佛,怕是勉强也是无用。儿臣私心以为若不能以仕宦之身奉献朝廷。能成为一代高僧,参悟佛法泽被众生也是无量功德。”
母后这才神色和缓道:“这也罢了。只是皇帝,今后若有才子能人隐于民间,皇帝应学刘备三顾茅庐以示诚意而非派遣丞相,才能使朝廷人才济济,振兴我朝。”
皇兄肃敬听了。母后又对我道:“芊羽。今后行事必要瞻前顾后,不许再这样轻狂了。”母后想了想又道:“既然持逸和尚出家前深通佛理,若勤加修行必有所作为。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从小沙弥做起。明日着人去和清凉寺的方丈说,让持逸好好历练些罢。”
母后虽是不苟言笑对我们说话,我却不像皇兄一般,依旧搂了母后撒娇,直把她哄得又笑起来。
帝姬的生活其实与一般官宦世家小姐的闺阁生活一般无二。除了晨昏定省向母后请安、探望诸位太妃、与皇兄的妃嫔闲话,长日寂寂无所事事只趴在美人靠上逗弄鱼儿作乐,间或去上林苑里荡秋千。秋千索上系着金铃,飞上去再落下来,铃铛便叮叮铛铛一阵乱响,暖风轻轻柔柔拂过脸庞,花香浓郁,中人欲醉。太液池畔的柔柳迎风舒展,像灵犀姐姐清秀温柔的眉眼。
只是再好玩,也经不起日日重复同样的事。
槿汐姑姑见我百无聊赖,笑劝道:“帝姬长日无事,不如做些女红可好。听闻民间女子出嫁前都要自绣嫁衣或是做些绣件馈赠心爱之人,帝姬金枝玉叶自然不必亲自动手,只是做些刺绣女红不但可以打发辰光,将来见了驸马有所馈赠也可显示帝姬兰心慧质,与驸马情深。”
也不知何故,无端就被这几句话打动了。
女红自然是不生疏的。终日无事,唯一烦恼的只是要为绣架上的芙蓉配金丝线还是银丝线,抑或是荷叶绣青色还是碧色。
树影间隐约有了新蝉声,断断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空阔的芳菲殿中,更显得宁静。
窗外的芭蕉舒展开青脆欲滴大片叶子,竹帘半卷,金色的日光照在绣架上,本就绚丽多彩的颜色越发缤纷灿烂。一针一线绣出交颈鸳鸯并蒂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选了这个花样,莫名就觉得它好看。
那日绣院的掌事姑姑见我选了这个,喜孜孜地笑:“恭喜帝姬。”这才恍然想起鸳鸯的意思,脸颊便泛上了红晕。
鸳鸯的毛色极是灿烂光华,用足了一百六十三种颜色的丝线。不厌其烦地比了丝线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绣,旁人轻易碰也碰不得一下。
串珠笑道:“难得见帝姬静下心来好好绣花儿呢。”
绣得眼睛发酸,扭扭脖子转头去看窗外那一树芭蕉。芭蕉上积着的露水点点莹然生光,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洁白,“唧”一声飞起窜到旁边的石榴树上,惊得芭蕉叶上的露水“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
那洁白羽毛的小鸟儿……洁白的……心思忽然随着那小小鸟儿飞的老高。金色眩目的阳光下,恍惚地,那一袭白衣的身影在我眼前悠悠一晃。
交颈鸳鸯并蒂莲,光艳色泽华美如霞。堇妃来瞧我时笑道:“鸳鸯止则相耦,飞则成双,帝姬绣这鸳鸯锦可是要拿来做枕头么?”
我略略羞涩,道:“只成好日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
堇妃笑得温和而体贴,“驸马当真是好福气。尽日无云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先贺喜帝姬了。”
我的驸马,是楼归远罢。想到此,我微微黯淡了神情。
然而,谁堪共展鸳鸯锦呢?
日日绣工做得华丽精致,忽然有一天腻了,推开绣架道:“去清凉寺。”
理由自然是祈福。即将要出嫁的帝姬多去祈几次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宫里有专门做法事、祈福和诵经祝祷的通明殿,我却是舍近求远。
芷儿疑惑地看我一眼,道:“清凉寺路远迢迢,帝姬不如就去通明殿祈福吧。”
我道:“本也想出去散心。若是去通明殿还不是在这宫里,有什么意思。”
芷儿抿嘴一笑,“帝姬是想去逛逛了,奴婢这就去回了太后、叫人去准备。”说罢转身出去了。
第六章
清凉寺依旧清凉。
方丈迎候在山门外,我和颜道:“方丈多礼了。孤下降前会常来清凉寺祝祷,方丈不必每次都这样郑重其事。劳师动众反而让孤于心不安。”
方丈颔首道:“帝姬言重了。帝姬千金之躯老衲不敢怠慢。”
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说:“孤会在清凉寺小住两日祈福,一切请方丈安排。”
禅房精致整洁,虽然简单,倒也雅致不俗。禅房外有池,名“清泠池”。池中鱼游浅底,池畔两株参天的菩提树,鸟鸣啾啾,日日听着晨课晚钟,倒也十分清净自在。
见持逸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每日晨课晚钟或是一日三餐时,都能见到他走在一列僧侣中,姿态安然而超脱。
心头有莫名的悸动的欢喜,不晓得是从何而来。我忽然觉得,逸,那是个很好的字眼,极合他。
只是,我和他,说不上一句话。
那几日,开始下雨。极小的雨,在夏日里下得人闷气,我便有些不高兴,整日懒懒的。
串珠扇着一把蒲扇,坐在我足边抱怨道:“日日价吃素,口中淡得没有味道。”听我不说话,又道:“帝姬不想念宫中的饭食么?御膳房零公公的螃蟹酿橙和香酥鸭子做得最好不过,帝姬不是最喜欢了么?”说着扑一扑扇子,道:“这里这样热,宫中可到了上冰的时节了。”
她有意无意地挑动起我的食欲,和着这闷热的天气。我知道她想催促我回宫了。
然而我久久无语,串珠觑着我的神色,道:“帝姬自来到了清凉寺,总是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的,奴婢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了。”
我撩着耳坠上细细的一粒珠子,忽然惊醒道:“孤总是这样吗?”
串珠点一点头,认真了神气,悄然道:“帝姬只在两个时候高兴。”她顿一顿,“只在晨课和晚钟时分。”
我忽然红了脸,呆呆望着雨丝落在菩提树叶上,细声道:“你知道了么?”
串珠亦不好意思,“奴婢绝不说出去半字。”她伶俐地笑:“帝姬想单独见一见持逸师父吗?”我脸上滚烫,更是害羞,作势要打她,串珠却也不躲,只笑:“帝姬只说好不好就是。”
我摇一摇头:“你怎知孤想见他。”
串珠有几分得意:“持逸师父出家前是最有名的才子宋郎君,谁不想见呢?”
心中盘桓着一个念头,良久方道:“你想个办法,去请他来和我说一会儿话。”
外面雷声轰然大了起来,串珠轻快地屈膝,笑道:“是。奴婢这就去请。”她笑:“托帝姬的福,奴婢也能见一见闻名已久的宋郎君。”她轻笑的声音消失在午后轰隆的雷声里。
我有些急躁,更有些慌张起来,这样的佛寺里,自然不能穿了艳丽的宫装来,朴素的衣着,脂粉也只淡淡施了一抹,连镜子也无,只有铜盆只的水清明如镜。
我急急唤了芷儿进来,把睡乱了的头发重新梳了一回,佛门清净地,华丽的珠钗是不合适用的,绢花又俗气,他必看不入眼。我正懊恼,见墙角一盆茉莉开得正好,心下一喜,折了几朵零星点缀在发丝间,花蕾如珠,幽香盈盈。我低头微笑。
持逸来时,倾盆大雨已经过去,重又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串珠微微低首,略有歉意:“持逸师父要诵经完毕才能过来,叫帝姬久等了。”说着向持逸道:“持逸师父请。”
他的僧袍衣角上被雨水濡湿了一片,额头上亦沾了些许雨滴,我的心嗡嗡跳着,声细如蚊,“劳烦师父过来一趟。”
他平视着我,目光极是平和,如春日里一潭静水,通明如琉璃,只叫我觉得内心平静安详。
我心中本是慌乱,此刻却平静了下来,静声道:“师父请坐。”雨水从瓦檐上落下有清凉的意味。抚平我滚烫火热的心情。
他见我良久只是无言,于是温和道:“帝姬召唤贫僧有何事宜。”
我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慌乱中嗫嚅着道:“我绣了一幅鸳鸯锦。”我的确是有些慌乱了,对他,我是该自称“孤”的,可是我没有。
他的笑是透明的露珠样的清澈:“贫僧也已听闻,帝姬有下降之喜。”
他的神态那样静,像秋日里明净如平镜的湖泊。我的心底像起皱了一般,忽然厌憎起他谈论我婚事时的平静,于是出言道:“听说鸳鸯象征夫妻和睦恩爱。”
他微微笑着,那笑若有似无的,似我从前在画像上见过的拈花微笑的佛祖,遥遥望着窗外如荫的菩提,“鸳鸯,有怨有央,方为姻缘。”
有怨有央,我低头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人人都与我说鸳鸯倒影成双,是恩爱。可仔细想来,鸳鸯二字,正是如持逸所说,是怨和央啊。
我有些痴怔,喃喃道:“有怨有央;才有情爱,是不是?”
持逸的目光浅浅从菩提上收回,拂落在我的面庞上,“因为有情所以会心生怨恨,因为有爱所以会有所央求,世人之情爱,莫不如此呵。”
我愣愣的,骤然想起楼归远说要与我“礼让终老”的语句,慢慢道:“有怨有央;才是真正没有缺憾的情爱吧。有怨有央,才有谅解和懂得。或许盲目地相敬如宾,也是一件无聊且吃力的事情。”
他有些吃惊地看我一眼,释然而笑,“或许吧。”他说,“持逸是俗世外的人,岂能完全了解红尘中的事。”
我拂一拂裙带上挽的花结,忽然起了戏谑之意,轻快道:“既是方外之人,又何必执着红尘内外之别呢。”
他哑然而笑,又有些愧色,“不想帝姬也懂得佛道,是持逸的修为还不够。”
“那么”,我颇有得意,又小心试探着道:“你愿意和我一起谈论佛道么?”
细雨的滴沥声落在阔大的菩提树叶上轻快地似乎女子的舞步,细密落下,无声融进阶下团团绒密的苔青之中,他道:“自然可以。”
远远似乎有谁的歌声传来,在渐渐淅沥的雨声中亦清晰可闻。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首歌,原本是熟悉的很了。现在听着,那一个个字,温柔地叩在我心上,无比清晰。
我回头望持逸,他亦是微笑着,侧头仔细听着,对我道:“清凉寺附近居住的村夫农人,人人都会唱这个歌。”
我盈盈微笑:“是么?小时候我不肯睡觉,母后也常常唱这个歌给我听。”下面的话我没有说出口,如今,我也有个人,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呢。
我转身,正对上他含着春风样的眼睛。
雨水顺着树叶尖滑落进清泠池里,“叮咚”一声,晕开无数涟漪。仿佛是什么,突然撩动了我的心。我低头,笑意油然而生,我真是愉快。
第七章
堇妃临产的日子快到了,母后借着这个由头催促我回了宫。
我嘟囔:“儿臣不过去了六七日,母后便催我回来。”
母后爱怜地望着我,为我拭去额上汗珠,道:“你一去六七日,就不记挂母后么?母后可记挂着你了。”
我俏皮地笑,腻在母后膝下,道:“儿臣日日念着母后在清凉寺为母后祈福呢,不想母后这么急着催儿臣回来,倒让儿臣没完全尽了心意。”
母后笑道:“哀家那么多孩子,偏数你的嘴最甜最会哄人。连着敬德太妃和贞仪太妃这几天不见你了,嘴里心里惦记着掂量了多少遍儿,你回头先去给她们请安吧。”又道:“要对母后尽孝心也不在这一时三刻,何况你又嫁得不远,时时来请安也不难。”
槿汐姑姑在一旁抿嘴儿笑道:“太后还说呢,几日不见帝姬,天天念叨着连饭也吃不香。”
母后拍一拍槿汐姑姑的手笑道:“可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么。”说着对槿汐姑姑道:“把哀家前两日写的字收拾了,拣几幅好的出来收着,其余的都烧了吧。”
我笑道:“母后这几日又写了许多字么,儿臣从瞧不出写字有什么意思的。”
母后抚着我的脖子道:“你还年轻,哪里能静下心来写些什么,母后现在是上了年纪拿来玩儿罢了,也好打发些辰光。”
其实母后的字是极好的,在宫中算得上一绝,直可与当年的温裕皇后媲美。父皇曾经赞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连昔日瑶台醉马,精于书法的六皇叔亦称赞:“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母后最爱手书的是一首《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只为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宫中纷传,这是母后昔年在甘露寺修行时思念父皇所做作的诗。只是没有人敢当着母后的面说起,被逐甘露寺一直被母后视为毕生不快之事。胧月姐姐是我的长姊,亦是父皇与母后的长女,听闻母后诞下胧月姐姐当日,父皇就下旨令母后去甘露寺修行静心,许是为了这个缘故,母后对胧月姐姐总是不如对我和灵犀姐姐一般疼爱。譬如,母后会叫我和灵犀姐姐的小名儿,却从不叫胧月姐姐的小名“绾绾”,只叫她的封号“胧月”、“胧月”。
绾绾,其实我觉得这个名字是很好听的。
可是母后似乎一直很喜欢这诗,闲来练笔也多是这首,反反复复的写,从不厌倦。我曾经问母后,与父皇书信传递的是否只有这一首,母后神思略一恍惚,总是但笑不语。问得急了,母后只说:“芊羽,你还小,怎么懂得这其中的意思。”
我不服气,极力正色道:“芊羽懂得的。那个‘泪’,是母后哭了,‘憔悴支离’是母后身体不好的意思,‘石榴裙’是母后的裙子。只是那个泪……跟石榴裙有什么关系,母后是没的衣裙穿么?”
母后便拢了我在怀里,身上西府海棠的香气兜头兜脸把我笼住,笑容欢悦似清晨明亮的露光。母后的笑真好看,连天上最皎洁的月亮,上林苑开得最盛的牡丹也不能比上分毫。母后说:“芊羽,我的好孩子,你怎懂得相思之苦呢?”
相思之苦,母后,如今芊羽也懂得了这意思呢。
正要从母后处告辞,却见璟嫔抱着庆福帝姬过来请安。庆福已经一岁多了,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最是可爱不过。
宫里只有庆福帝姬一个孩子,母后难免多偏疼些。一见璟嫔进来,先赐了座,又命乳母抱了庆福上前来逗趣。庆福见了我咿呀唤道:“姑姑、姑姑。”
我心里喜欢的紧,搂了她在怀里,摘下头上一朵红宝石串珠头花递给她玩儿。璟嫔向我笑道:“帝姬回来了,去了一趟清凉寺可消瘦了不少呢。太后瞧瞧,帝姬的脸颊都瘦下去了,啧啧啧,看着可真叫嫔妾心疼啊。”
我微微一笑,只是不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