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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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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
  虞啸卿从准星上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不可能打偏。侧座的张立宪看着他的师长瞄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知道他的师长不可能打偏。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拦住了那支点四五的枪口,等着他脑袋开花。我们担心而不是惊慌,怎么说呢,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活太久了,被一发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当它就是命。
  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
  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示意我:“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释。
  虞啸卿没理我,看着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我们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这里的每个人括进了他的所说。
  “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
  虞啸卿说:“坐。”
  他是向陈主任和唐基们说的,转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让我们只好从心里打个寒噤,而且那几个都唯唯地坐下时他自己并不坐,看起来这家伙讨厌坐,而且既然说开了,他把枪放回了套里,但他并不打算再坐,于是他往下便一直在审判席后做他的龙行虎步。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9…3…8 15:26:52 本章字数:6153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
  虞师前身,以反共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我们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我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
  我们没法不想起我们死的时候,我想我们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我死了会回北平,死啦死啦说爆肚涮肉时我发现我热爱北平。
  我们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我们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我们祈望他不要问我们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我们谁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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