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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逢朗哥哥自是为我好,不愿揭开我的伤疤,我知道的。”
乔逢朗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
沉默一阵。“只是,逢朗哥哥真的不想知道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
一袭瑰丽的笑意染在她红艳的唇畔,还有一丝丝的凄然,一丝丝的算计。
“你想说,就说chu来吧。”乔逢朗垂眸,叫人看不清他心中计较。殷悟箫自己也不懂,三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那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只记得,清甜的墨香,忽而倾泻在宣纸上。
“小姐,白天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诗擂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丫鬟久儿递上一碗莲子银耳汤。
“输了?”一朵奇异的笑噙在殷悟箫嘴角,“谁说我输了?即便是输了,也不是输在诗文上。”
“我看,那个青衣绝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小姐才不稀罕嫁给那什么青衣公子呢,小姐心里早有了表少爷了嘛。”
“胡说什么?我说,你们也给我死了这份心,我是不会嫁给逢朗哥哥的,这一点,我和筠姨,和逢朗哥哥都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
“可是……像表少爷这样气宇轩昂,武艺高强又门当户对的男子实在不可多得啊,小姐您何苦再挑三拣四?”一旁的丫鬟拾儿柔柔地蹙了眉。
殷悟箫笑了。这两个丫头,皆是两年前收入府来的贫家女子,跟了她两年,倒是都学得牙尖嘴利了,不过久儿天真,拾儿温柔;久儿直爽,拾儿内敛,两人早与她的亲人无异。
“这与挑三拣四无关,不过我为人太过苛刻,总想找一个十成十合意的人,逢朗哥哥虽好,却不是适合我的人选。”
拾儿翘起唇角:“小姐怎么也用起这种打发蠢人的说法。什么不适合,说白了还是小姐眼光太高,表少爷及不上您的条件。”
殷悟箫被她逗笑了:“你说得对。逢朗哥哥确是有些方面及不上我的条件。只不过我的条件,和世俗的条件倒不尽相同。以逢朗哥哥的人品,应该也寻得到一个强过我十倍百倍的女子吧。”
“那您倒是说说,您的条件究竟是什么,表少爷又如何及不上您的条件了?”久儿不依不饶地撅起了嘴。
“我么……只求一个猜得透我的心,但又万事以我为重的人。”殷悟箫当真认真思索了答道。不过终究是十来岁的女孩家,即使大胆豪爽,面上也难免染了几簇酡红。
“小姐这第一条可就难煞人了,谁不知道小姐聪明绝顶,要猜透小姐的心思,难哦。”久儿摇摇首。
“这第二条就更难办了。古来男子皆以事业为重,以家国为重,还什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要丈夫以你为重,实在有违常理。”拾儿附和道。
“你们说得自然在理,可他有他的家国事业,我也有我的,家国事业固然重要,可夫妻乃是要共度一生的心心相印的人,更在这些身外之物之上。我倒不是要他抛弃这锦绣前程,可是不得不作抉择时,他须得将我放在一切之首。我会这样待他,他自然也要这样待我才好。”
两个丫鬟听了她这一番话,都不由得呆了一呆。
“逢朗哥哥么,待我虽好,可是真有大难临头,只怕,我是他第一个舍弃的人。”殷悟箫不禁苦笑。
“何况这情情爱爱的,原本不过是种感觉罢了,我如今虽不懂,却也知道和逢朗哥哥之间,没有这种感觉。既然我殷悟箫在这人世走了一遭,总要尝一尝真正的情滋味。”
“小姐你……”拾儿喃喃出声,却无处切入。
“……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久儿接上去。
殷悟箫挥挥手:“得了,你们难道第一日认识我么?”
“小姐说得是。”拾儿忽地娇柔一笑,推了推久儿,“方才楠姨叫了你几次,还不快去?”
“哦?”久儿眨了眨眼,笑道:“那久儿先去了。”袅袅退至房门外离去。
殷悟箫也眨眨眼:“久儿这丫头,愈发地娇艳美丽了,我与你打赌,她对我家逢朗哥哥有意,你信不信?”
拾儿幽幽叹了口气:“小姐天赋异禀,洞烛人心,有什么是小姐看不透,得不到的?”
“拾儿,你这话中似有怨怼。”殷悟箫眉峰轻敛,凤目微眯。
拾儿“嗳”了一声,竟有些飘忽:“小姐喜欢青衣公子吧?”
“什么?”殷悟箫扎扎实实楞了一愣。
“拾儿看见了。”
“……看见什么?”一头雾水啊真是。
“看见你桌上的宣纸,被你用袖子遮了一半的。”
“这个么……”殷悟箫面露尴尬,所谓养虎为患啊……
“那便是青衣绝对的下阕吧?小姐对出来了,却隐而不言。”
“那个……拾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中渊源太过复杂,教她从何说起。
“拾儿没有做多余的猜想,小姐一向要强,今日云阁中却宁可认输也不愿透露真相,其中必有古怪。”拾儿低眉敛首。
殷悟箫只得呵呵笑着。自然是有古怪的,古怪大了。
“何况……”拾儿抬头看她,满眼的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
“何况小姐看着那宣纸的神态,似嗔似喜,一会儿恼一会儿笑,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殷悟箫头一次觉得哑口无言。
她有么?没有吧?
跌乱红奁
跌乱红奁
“小姐,想要什么,就一定要争到手,不想要的,便是半点将就也不肯。可是小姐却从未想过,身边之人做何感想?”拾儿徐徐道。
“做何感想?”殷悟箫一愣。
“譬如表少爷,譬如……譬如拾儿。”
“拾儿,你心中有事。”殷悟箫终于确信心中想法,微拧了秀眉看她。
“拾儿……拾儿想问一句,小姐是预备辜负表少爷一番情意了?”拾儿抬起脸,一张花容平静如死水。
“逢朗哥哥与我,本来就只有兄妹之情,何况……”
殷悟箫声音遽止。
“小姐,你一向说一不二,这一次,拾儿也信你。”
熟悉的容颜霎那间近在咫尺,吐出的语句却冷凝得可怕。
殷悟箫愕然低头,正望见胸腹间多了一把匕首,刀刃垂直插入,刀柄正握在拾儿手中。
艳红艳红的血,不置信地汨汨流出。
“拾儿……”殷悟箫颤然启唇,所言却已破碎不堪。慧黠的拾儿,内敛的拾儿,柔情的拾儿,贴心的拾儿,在她眼前分离,分离,最终聚合为一张寒意彻骨的脸。
“为……为什么?”她只能这样问。
“小姐……”拾儿松开紧握匕首的手,后退两步,倏然泪如雨下。
“小姐只知久儿恋慕表少爷,可知道拾儿也……可是拾儿有自知之明,拾儿觉得小姐和表少爷是天生的一对,便一心只想你们能白头偕老,比翼双飞,那拾儿就是死了也甘愿。可是小姐你呢?你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不懂得珍惜,甚至表少爷对你的一番深情你也弃如敝屣。日夜看着这样的你,拾儿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殷悟箫单手捂住腹上仍插着的匕首,咬牙苦笑:“原来……你如此看我。可怜我……做人还真是失败。”一波又一波的疼痛由伤口席卷全身,冷汗涔涔留下她额角,她试着轻轻往后倒去,果然成功靠上书案。
“只怪你太贪心……太贪心……你不懂得,求之不得的滋味……”拾儿盯着染血的匕首,四溢的残红惨白了她的脸,脸上渐渐浮现惶恐与狂乱之色。
“我不许你再让表少爷伤心了,我不许……”
殷悟箫单手绕到背后书案下,翻开暗屉,摸索着楠姨为她备下的防身的麻醉散,却遍寻不着。
她忍痛抬眼看一看拾儿,见她并无再补上一刀之意,心下略宽。
“你以为,我死了,他就不伤心了么?”她蓦地大吼。
拾儿圆睁了水眸,一片茫然。
氤氲水气忽地在殷悟箫凤目中浮现:“我死了,你就不伤心了么……”两年的感情,她不信,当真如此脆弱。
拾儿狠狠地抽气,颓然倒地。
“小姐……”她呻吟着。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怔怔看着伤口,“久儿没有说,会有这么多血……这么多血……”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似要拔出匕首。
“别动!”殷悟箫猛地喝止她。
“你刚才说……久儿?”一丝凉意窜上她心头,竟远远超越了刀刃入腹带来的痛意。
“砰”地一声巨响,虚掩的门被毫无耐性地震开。
“箫儿!”楠姨着慌的身影惊现门口,眼见此景,楠姨再难保持冷静。
“你这贱婢!”楠姨怒叱,一掌已在她意识到之前劈向拾儿。
“楠姨不要!”殷悟箫惊呼。
来不及了,拾儿甚至不及惨叫一声,便死在楠姨掌下。
殷悟箫挣扎着略直起身子。
楠姨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杀人了,今日却为了她,在暴怒之下开了杀戒。
“箫儿,你怎么样?”楠姨看也不看倒地的尸身一眼,直接奔向殷悟箫,焦急心痛溢于言表。
殷悟箫只得无力地叹气:“我还好。”该怎么说呢?楠姨总说她冲动,可当有大事临头之时,楠姨仍像年轻时一样,冲动易怒。可是,楠姨只有为了她才会如此冲动啊。
然后,她看见楠姨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
重重撞上墙壁。
“久儿……”殷悟箫本能地轻呼,她终于支持不住地倒地。眼前已因失血过多开始有些微的恍惚,她勉强看见一双精巧的殷府特制的丝履停在拾儿死去的脸庞旁边。
“小姐,”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轻唤。
“真可惜,那丫头还是心软了,刺得不够深啊不够深。”那声音啧啧作声。
“总算没有白费我易容潜入你身边两年的精力,终于等到今天了。”那声音含着一丝惬意。
“小姐,”那声音停在她耳边,吐气如兰,“我来取你的命了。”
“两个心腹丫环一前一后要取你的命,你可开心?”
一个四方形的小锦盒缓缓坠地,正落在殷悟箫面前。
那正是先前她摸遍了暗屉中不曾寻到的麻醉散。
※※※
二十年前的小产对楠姨的身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曾经叱咤风云的妙手毒姝为了护她,就此香消玉殒。
而她,这个本该丧命的人,被楠姨喂入了精心炼制的蛊,护住了心脉,逃出生天。或许是为了泄愤,那一夜,殷府上上下下二十几人皆与楠姨惨死在同样的手法上。
她不怪楠姨,也没有资格怪。楠姨不过是想让她活下去罢了。即使今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要受制于“求不得”,都要活得如行尸走肉,可为了让她行尸走肉地活下去,楠姨毕竟赔上了她的性命。于是她逃了,再也不敢回来,过去三年她唯一所做的事情就是照楠姨的意思,活着。蛊毒一点一点啃噬了她的欲,她的情,啃噬了她的自傲和狂妄,留下一个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的水无儿。
或者不是蛊毒使她变成如今这样,而是她自己令自己改变至此呢?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会想起拾儿所说的那句话:“只怪你太贪心……太贪心……你不懂得,求之不得的滋味……”
难道真是报应?三年了,她不仅尝够了求之不得的滋味,还不得不告诉自己,连求,都不能求。
她想起直爽娇俏的久儿脸上乍现本不属于她的蓄谋已久的狠毒与深沉,冷冷地冲着她笑了:“对不起了,为了他,我必须这么做。”
她千百次地在心中大吼:“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那女子,欠她一个回答。
殷悟箫没有对乔逢朗尽数吐实,她没有告诉乔逢朗,她知道久儿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也许她看不出久儿包藏已久的祸心,但朝夕相处,久儿浮现在面上的红晕,不是假的,能让她如此一心一意的人,只有一个。
至于那个中原因,决不会与拾儿相同。究竟为何,为何要杀了她,才是为“他”好,成为三年来一直萦绕她脑中无法散去的刻骨的毒。
乔逢朗伸手抚上殷悟箫如泉涌的青丝:“都过去了,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那声音中的怜惜,不似作假。
殷悟箫合上秋瞳,一滴清泪悄悄滑落眼角,却未及颊上,便干了。
※※※
百问谷中,剑拔弩张。
江南骠骑营五千精兵,已于日落之时攻入百问谷,破了百问山庄。
此战猝不及防,穹教众人疲于应战,早已忘记地宫里还关着多少人,是死是活。
木菀风一身紫衣,乌发如瀑垂至腰下,右手持剑,左手握到,满身皆已被教众和士兵的鲜血染红。
大风猎猎吹过她赤裸的左肩,苍白的嘴唇因疲惫和吃力止不住地抖动。她已连续战了一夜,此时东方早露出了鱼肚白,而她带入中原的十八名教众,如今除了仍死守在她身边的无过外,无一幸存。
军队数以千计,她纵有高深武功,在人海战术压制下亦无可施展,一人体力有限,她知道,自己早到极限。
朝廷与江湖素来是互不干涉的两个世界,虽然有些朝廷官员亦身兼帮派职务,而一些武林好汉也喜欢捞个一官半职,但双方皆是以个人名义加入另一个世界。为何此次她穹教入中原之事竟会引来江南骠骑营精锐尽出?
“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要针对我穹教?”木菀风气力大吼,满身伤痕犹难止住她的震惊与心痛。
数千兵勇将她与无过团团围住,却无一人敢上前。这二人全身染血,虽一男一女,一丑一美,却同样面容狰狞,凛冽逼人,宛如恶鬼脱胎。
马嘶由远及近,似是藏虎将军策马而来。
木菀风忽而苦笑地微侧过脸,声音低缓:“无过,你若是逃得出去,就自行去了吧,不要管我。”
“教主!”无过低吼,抗拒的态度说明一切。
“无过,”木菀风清了清嗓子,“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主子,性情反复,喜怒无常。可我一向待你如子,这你是知道的,若是……若是你我二人能逃出去一个,我只盼那人是你。”
无过仅有的左手握紧了刀柄,黝黑的脸上青筋暴露。
“无过,”木菀风只当他默许了,再道:“你逃出去后,立刻回漠北继任教主,回来……杀尽仇人,为我报仇!”她取下手上红玉掌门戒,推到无过面前。
“教主!”平日木讷少言的无过骤然转脸瞪视她,“无过不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木菀风面色一白。
“无过永远都不可能是你的儿子。”无过狠狠道,“教主该记得,教主还有亲生之子流落中原,教主若不亲自找回他,只怕死也不瞑目。”
“无过……”木菀风瞬间泪滴双颊。“你这孩子……好,总算我没有错看你!今日要真是在劫难逃,我木菀风便和你死在一处!”
顷刻间,藏虎已飞马驰至,听闻了这两人的对话,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之意。他原是草莽出身,由乔帮抚养长大,刚烈勇猛之气正对了他的脾胃,便举刀大喝:“你二人虽为我正道人士所不齿,倒也不失为两条汉子!”
半晌,他察觉自己话中语病,面上一烫,只得接着吼道:“管他娘的两条什么,总之,老子欣赏你们,看在这份义气上,老子给你们个干脆!”
“且慢!”木菀风清叱出声。她虽形容狼狈,却掩不住绝色之姿,况且教主之威势仍在,一呼之下,连藏虎也不由得顿了一顿。
“人死之前,总要给个明白,让我木菀风知道,穹教第二十八代教主究竟是死于哪帮哪派手中。”朝廷不会无缘无故派兵剿杀,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