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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捺不住愈发浓重的疑惑,我悄声无息的爬出墙去,迅速关上了门,不管伊什卡德的阻拦,敏捷的靠近了船头。
“若沙普尔陛下愿将阿硫因王子留在罗马为质,我自会信守承诺交出军符,但现在,陛下又要将王子带走,怎么能怪我食言而肥呢?”
天际乍然响起一道惊雷,将我震得浑身一抖。扭头循声望去,我看见国王陛下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面孔冰冷得不似活人。他拾起那半个军符,竟似在慎重考虑这个问题。我紧张地双拳冒汗,声旁忽有声响,一只手攥住了我的胳膊。
是伊什卡德,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野心勃勃的罗马之主啊,你对美索不达米亚的觊觎之心已昭然若揭,我怎么能将我唯一的子嗣,萨珊王室的储君交给你?”
我屏住呼吸,尤里扬斯沉默了一瞬,慢悠悠道:“那么我可以理解为,沙普尔陛下执意要带走王子,不惜向罗马宣战了?”
我心中一惊。
“如果你打算横加阻拦。”国王指了一指那些宛如雕像般一动不动的暗卫,“他们身上携带着火药,个个都会以死相搏。”
他的话音未落,为首的一个暗卫便拉开了衣衫,我惊诧的发现他的腰间赫然绑着一串铜球。他取下一个扔进海中,炸开一圈燃烧的漩涡。海滩上响起一片机弩上膛声。这下不止我,连伊什卡德也露出了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存在有一天会变得如此重要,值得国王陛下这样大动干戈。
【
两方一时僵持不下。灰暗的天空淤积着厚重的云霾,宛如大军压城。
尤里扬斯搁在桌面上的手攥握成拳,那颗紫戒指闪烁着一种剧毒的光芒,像毒蟒的瞳。
一刹那,我直觉他立刻要做什么可怕的决定,而他只是站了起来,目光扫过那些身藏火药的暗卫,停留在我的身上:“你会后悔你的决定,波斯王。”
“如罗马之主有意成为瓦勒良皇帝第二,我不介意效仿先王沙普尔一世,将舒什塔尔的囚牢大门打开,迎接你的到来。”国王淡淡道。
这话显然立即刺激了尤里扬斯。他站了起来,掀起了那张地图,缓慢地将它至上而下的撕了开来。
这样高傲不可一世的家伙,怎能容忍自己被敌人与沦为沙普尔一世的奴隶的落马皇帝相提并论?瓦勒良被囚禁在舒什塔尔半生,为萨珊王朝带来了许多罗马人先进的建筑与工程学知识,实为波斯之幸,却是罗马之耻。
国王陛下会说出这种话,看来是对罗马长期的骚扰忍受已久,本来就做好了重新开战的准备。
“沙普尔陛下,我今日纳进手里的领土,便是你波斯将来要割让给罗马的疆域
。等那一天到来……”尤里扬斯的笑容敛去,手交叠搁在权杖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要你看着,你唯一的继承者变成我终身的囚徒。”
这露骨言辞令我感到一阵羞耻。我提起弓朝他放出一箭。寒光擦着他耳侧而去,切断了他的一缕头发。这举动却丝毫没有威慑到他,他拾起肩上的断发,若有所思的凝目望着我,嘴角微微勾着,又仿佛悲伤到了极点。
这情形就像是初入圣宫的那晚。假如那天我没有前去,没有一脚踏入他的陷阱,一切是否会不同?
终于得以逃脱这魔头的手心,难道不该欢欣鼓舞吗?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冲他露出一个冷笑。
“我们会再次重逢……阿硫因。”尤里扬斯与我擦肩而过,暴风雨中他的声音清晰低沉,“我一生从不像命运投降,惟独这一桩除外。”
“那么我也不会向你投降。”我针锋相对的回道,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会的。我在你身上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印记,你逃不了我。”他近距离地凝视着我,继而目光落在我的腹上,眼神里透出的柔情让人心悸。我直视他的双眼,一种莫名的情绪爬上我的胸口,像蝎子的锥子扎在心上。
毒性扩散开来,深入肺腑,那毒名为“尤里扬斯”这个名字。
四周响起弓箭涨弦的细响,但他置若罔闻。我与他的距离很近,呼吸交织。走过去时他的权杖顶端滑过我的小臂,在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道焯烫的热意。
我抬起手,看见被他碰过的地方浮出一团红纹,细看之下竟是一个蛇护卵的图形,里面包含着一串小字。他的名字。
“这是什么?”我反应过来,回头冲他喝道。
但尤里扬斯就像没听见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船。
直觉告诉我这标记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至少一定跟我肚子里的邪物有关。我想追上去将这始作俑者立即拦住,但一个不容抗拒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擦干掌心的冷汗,朝身后的人半跪下来。
“国王陛下。”
雨下得更大了。一双手落到我的肩上,用温和的力道将我扶了起来。
“你以后不必向我下跪,我的儿子。你该称我为父王。”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看向这个世上,我仅存的、陌生的、遥不可及的亲人。他亦凝眸看着我,向来沉静的眼里泛起一种怅惘,仿佛透过了我看见另一个人。我想他一定想起了我的母亲。幼时我曾无数次的企盼他的出现,曾在母亲死去时怨恨他,甚至在被收养后一度强行否认他的存在,而当他真的站在面前时,我却感到了强烈的无所适从———父亲。
这个词于我而言,是多么的奢侈啊。
“是。”我点了点头,却终究是没能将“父王”这词念出声。我的语气无比平静,胸腔里却翻江倒海。船身如同笨重的巨兽在脚下震荡起来,乘着风浪朝海峡的另一端驶去。离开岸边的时候,我不自禁地望向了雨幕中渐行渐远的军队,那个紫色的人影,直到他渐渐隐没于夜雾之中。
第88章 【LXX】隐藏暗面()
天际响起一声可怖的轰鸣声,大雨倾盆一般落下来。在武士修习时我总习惯于在大雨中静坐,以求冲刷走心中杂绪。而此时我却无法获得一丝一毫的冷静。
这注定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夜里,暴风雨侵袭着我的睡梦。恍惚间,我像回到了最初遇见弗拉维兹的那夜,爬着那漫长的无止境的阶梯,投进他的怀里。他逼我在阿弗洛迪德的雕像前立誓,可我没来得及向他许诺,神殿里就燃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火。他顷刻化为焦骨,而我变成了一只离巢的雏鹰。我展开双翼,飞过山川,飞过海峡,彷徨无所归依,双足却被一条蟒蛇缠缚。
我向下坠去,随漫天烟火一起坠进深谷,宛如飞蛾扑向烈火。身体灼烧一般发起了烫,我又成了人的模样,手无寸铁,赤身**。我的手脚拴着镣铐,腹部像女子一样隆起,肚皮上印出一个小小的婴孩手印,似挣扎着想要出世。
“这是我们的子嗣,阿硫因。”低沉魅惑的声音响彻耳际,一双手臂将我拢住,宛如弗拉维兹当年一样将我轻柔抱起:“我会保护你的。”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自上空炸响,我惶然惊醒,全身像淋了雨一样沥满了汗,浑身害着高热。抓起枕边水壶,我大灌了几口,将头埋在双膝间,极力平复紊乱的呼吸。
我捂住肚子,肚皮里蛰伏之物便犹如初春醒来的蛇,一下子有了动静。我立即缩回手,想起那梦境中景象,汗濡湿了掌心。突然“砰”地一声,将我吓了一大跳,门大敞开撞在墙上,哐啷作响,似有鬼怪在海中疾哭。
一脚踹开被褥,我冲到门前,刚要关上,却猛地怔住了。
那雨幕笼罩的暗处,一身白衣的人全身湿透了,面色惨白的望着我,宛如从海里爬出来的水妖。
“弗拉维兹!”我一步冲上前去,“你什么时候上的船?刚才为什么一声不响的就离开了?”
他微微一笑,手抚上我的脸颊:“我不藏起来,又怎么跟你一起走?尤里扬斯又怎会放过杀死我的机会?”
“进来吧,你都淋湿了。”我百感交集地将他搂住,没想到奢望竟成了真。
“不,里面太温暖了,我怕火。”弗拉维兹拥住我的肩膀,他的身体在风雨中微微发抖,双臂犹如黏腻冰冷的蟒蛇紧紧勾住我的脖子。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桌上的烛灯,火苗烧得正旺。尽管弗拉维兹已死而复生,但大抵永远也无法摆脱当年被活活焚死的阴影,正如我恐惧再被戴上镣铐。心中蓦地刺痛:“我去把火灭了。”
刚回过身,身体被他从背后拥牢:“阿硫因…你还害怕暴风雨吗?”
“不了。”喉头涌起一股酸涩之意,我摇摇头,“自从离开你,我就不再怕
了。”当再无所依傍,没有退路,世上唯一的牵挂变成了“生存”,一个人还有什么恐惧呢?可现在,我又有了。
“别再离开我,阿硫因,没有你,我无法独自存活
。”弗拉维兹深嗅着我的脖颈,他的嘴唇很凉,贴得很紧密,像在吸血般吸纳着我的热度。
一股莫名的毛骨悚然感爬上脊柱,我本能地挣了开来。他仓皇地在虚空中朝我摸索,空茫的蓝眸缓缓转动着,犹如粘灰的玻璃,毫无光芒。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脸颊:“我去将火灭了,在这儿等我。”
他点了点头,却仍然站在门外,一步也不肯踏进来。
我来到桌前,吹灭了那盏烛灯,室内霎时陷入了一片浓墨似的黑暗,海风卷来的寒意包裹了全身,令我心里冒出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下一刻,一道极亮的电光划过天际,将室内耀得亮如白昼,这一瞬间,我瞥见似有一道阴影映在桌面上,又随极速袭来的黑暗消失。微弱的呼吸气流缠绕着颈间,背脊如遭冰冻。
一回头,我便近距离的对上那对毫无焦距的眼眸,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竟窥见那眸中的瞳仁有短暂的刹那成了细细的竖瞳。像蛇一样。然而我一眨眼,它们就被隐藏在了密而长的睫羽之下。他垂眼望着我,像能看见我一样。
“弗拉维兹……”
我低呼这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弗拉维兹很不对劲。
腹上忽然一凉,我低头看见他的手掌覆在我的肚子上,手指微微发颤,骨节泛起青白的颜色,疼痛随之袭来。忽地,自我的耳膜深处响起一声细小的叮咛声,引得我浑身一紧,一把抓住了弗拉维兹收紧的手掌。自卫的本能使我用力过猛,弗拉维兹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才站稳。我将他扶住,却被他推了开来。
“为什么要保护尤里扬斯的子嗣?”变幻的电光中,我看见弗拉维兹的脸上浮现出隐约可辨的哀伤:“你不是爱着我吗?”
梦中的声音犹在耳畔,我打了个抖,脱口反驳:“你胡说什么,弗拉维兹?我只是身中诅咒而已!等回到波斯,便有强大的巫师可以帮我解除!”
“我就可以,阿硫因,只要你全心全意的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他的语气柔和起来,朝我探出一只手。
我向他走去,却不禁想起尤里扬斯朝我伸出手的姿态,只是短暂的一个犹豫,弗拉维兹的手就收了起来。他漂游四散的视线聚拢到我的身上,脸上渐渐涌现出惊异、疑惑,以及……一种莫大的失望。
“我相信你,弗拉维兹,别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我最怕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以往每次我向弗拉维兹请求允许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结识了什么样的新朋友,他就会这样看着我,总让我觉得我仿佛是背叛了他。
“我从未背叛过你,只是我不像当年一样会依赖于你。我已经从小孩子变成一个男人了,现在该换我保护你。”我握住他放下的手,“它会伤害你的身体不是吗?相信我,我会摆脱尤里扬斯的诅咒的。”
他抬起手臂,抚摸我的头:“你摆脱不了他。阿硫因,你被魔鬼引诱了。难道你没有察觉到吗?”
我的心一跳,手僵住:“察觉什么?弗拉维兹,别胡思乱想。”
他的疑心病还像以前那样重,在这点上他与尤里扬斯倒是一模一样。
“你喜欢能与你匹敌的人,不是吗?你的确不再需要保护,阿硫因,你的天性就像只桀骜的野兽,只雌伏于能征服你的强者,但你永远不会甘愿被关住
。”他的声音被几乎湮没在阵阵雷鸣中,虚弱而幽怨,“这就是我被厌弃、被抛却的原因啊———为了变强,为了能追上你。”
“可我从未厌弃过你。”这话仿佛一根冰锥击中胸口,我就像幼时般极力向他自白,生怕他的顽疾发作,却竟隐约觉得这字字不假。
我强令自己抛开这种错觉,将他紧紧搂住,呼吸乱得厉害。
“是的,你从未厌弃我,你只是依赖我的温暖,又恐惧与我一生一世龟缩在囚牢里。是我自己,厌弃我自己而已。”他轻笑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仰起下颌,灰濛濛的眼睛似含着无限悲怨,又异变成了一种破碎的恨怒。
“弗拉维兹!”我一步追上他,喉头蓦地溢出一丝没来由的恐慌,却不敢伸手去拽他。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就爱着你。”
经年结成的厚茧仿佛裂出一条大缝,灼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滑落下来。我怔忡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背影,脑海深处另一个人的声音却回应般的响起,暗哑清晰。
那声音在一字一句地问:你爱我吗,阿硫因?
弗拉维兹顿住脚步,他的身体僵住了,瑟瑟发抖起来。
“爱……多么转瞬易逝的东西啊,就像天穹中的一道闪电,夜里绽放的烟火,高高坠落的流星,它们总短暂的让人怀疑其存在,又像一场不治的顽疾让人绝望,只有信仰才是永恒的救赎。”
我愣住了,弗拉维兹的声音顿了一顿。
“这是我的母亲临终前说的,她和美杜莎一样死于爱人的背叛。”
“我很遗憾,弗拉维兹。”我屏住呼吸,颤抖地说,但心中的异样感却变得更加强烈。
“你告诉我,为什么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的子嗣,同样承受了被背叛的命运,还会违背信仰,从毁灭的泥沼里爬出,竭力去爱一个人呢?”
他轻声低吟着,语气里翻涌着痛苦,却仿佛在说着别人,而不是自己。不知怎么,那梦境之景在我的脑中愈发清晰,我就愈看弗拉维兹愈觉得古怪。他就像梦中的镜像般虚幻不实,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消散不见。
“爱上我使你违背了信仰吗,感到痛苦了吗,弗拉维兹?”
“我的信仰就是你,自始自终都是。”他摇了摇头,似乎笑了起来:“可你给我的爱并不纯粹,阿硫因,你已经爱上尤里扬斯了。”
我猛地怔愣住。弗拉维兹回过头来,他注视着我,目光仿佛含着一股寒意,顷刻我的身体如坠冰窖般寒冷,皮肤被一寸寸冻结起来。
“得不到的,我宁可毁灭掉……早在当年,我就该这么做了。”
那种表情我只有唯一一次在弗拉维兹脸上见到过。那是他发病最厉害得一次,是我逃走的前夜。在濒死边缘,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但他很快松了手,痛苦地叫我离远点,仿佛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将我扼死、好陪他长眠的冲动。
我像那时一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四肢像变成了石头一般无法动弹。但我直觉,这一次他不会再放过我了,这是弗拉维兹一直压抑着的阴暗而自私的愿望。我当年逃开他,不正是因为我曾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