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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向她走过来,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用枪顶住她的太阳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声音也没有一点腔调,他问:孩子是我的吗?安心的左肩渐渐有了些知觉,她能感觉到衣服里湿漉漉的,有液体顺着左肋往下流。她不顾这些挣扎起身体向前扑过去,想抓住毛杰。她的一只手险些在毛杰的脖子上挠了一下,只差毫厘。毛杰向后一闪,随即向她右肩又开了一枪,再次把安心打得坐在地上。紧接着和刚才一样,他再次用枪顶住安心的头部,依然没一点腔调地问道:孩子是我的吗?安心觉得自己很虚弱,事后很久她都形容不清自己当时有多虚弱,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慌和口渴,头脑空白,四肢厥冷……她虚弱得几乎命如游丝,她甚至弄不清为什么自己的胸口上还有声音。是你的……他是你的儿子!毛杰用枪托在安心头部狠狠给了一下,他突然跳起来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他喊叫得声泪俱下:你这个魔鬼!自从我认识了你,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妈妈死了,我哥哥也死了,你杀了我全家!现在,你又让我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是个魔鬼!你是个魔鬼!我杀了你这个魔鬼!他站在安心面前,把枪一次一次地对准安心,但没打。他脸上挂着纵横交错的眼泪,他哭歪的嘴唇上已经微微有了一点胡须,但依然是张年轻的脸。他没有开枪,似乎在想什么,他病态地唠叨着:我不能让你这么死,我要让你慢慢地死,让你死得难受,你等着!他转了身,盲目地在这屋里寻找着什么,大概是想发现什么可以折磨安心的东西。但他的目光在屋子里仅仅扫了一圈便蓦然停在屋门前的那块木地板上,那块被阳光框出一个四方形状的木地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印上了一个黑黑的壮硕的人影。毛杰的全部动作和肢体都僵住了,他顺着地板上的人影看到了站在茶水店门口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他用力瞪大眼睛盯着那个不动的人,似乎想判断他看到的影子是不是幻觉。那人的脸背衬着屋外白亮的光线,因此暗得看不清眉目。甚至他身上穿着什么衣服毛杰也无法看清,他唯一看清的,确确实实看清的,是那人手上一支游动着暗光的枪口。那枪口直对着自己的心窝。紧接着他听到了那人冰冷的声音:把枪扔到地上去!毛杰认出来了,这是缉毒大队的那个头头,他上次被抓时见过的。这个警察头头给毛杰的印象就像一位寡言少语的大内高手。也正是这个以往的印象使他一下子丧失了抵抗的自信,下意识地,将手一松,枪当啷一声掉在了他脚边的地板上。双手抱头,往后退,退到墙边去!如果说,是潘队长的枪口弹压着毛杰不得不扔了武器退到墙角的话,不如说是他神人天降的气势和那冰冷老练的声音,令毛杰下意识地放弃了抵抗。老潘的声音也带给安心一股神奇的力量,她竟然自己站了起来,她站起来扑向那个靠窗的桌子,那桌子上放着她的上了膛的手枪!但她还没有拿到那支枪,老潘就抢先了一步,按住了她的手。安心双臂流血她不可能挣脱老潘的阻挡。她只有疯狂地叫喊:我要杀了他!你让我杀了他!毛杰双手抱头,脸色死灰地靠墙站着,紧张地看着他們两个人厮扭了几下。这几下让安心耗尽了那点回光返照般的力气。她终于被老潘压住,然后顺着墙坐在了地上。毛杰松了口气,抱头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他似乎认为自己安全了。老潘扶安心坐下,安心浑身像打摆子似的,发着抖,无声地哭泣。老潘检查了她的伤势,撕了自己的衣服为她包扎止血,安慰她说你不用担心,吴队长他們马上就赶过来了。法院会判他死刑的,这回他想跑也跑不掉了,你何必杀他脏了你的手!他侧脸去看毛杰,见他把手放下来了,便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脚,让他把手抬起来。毛杰又把手抬起来,重新抱住了头。老潘说:上次便宜你了,让你又活了这一年多!你不是也懂点法律了吗,这回你算算你还能活多久!毛杰顽固地瞪着眼,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好胜和凶狠,回嘴道:可惜你不是法官,你們没有证据!你們说我卖毒,你們找到证据了吗?潘队长本来已经转过头想把安心扶到椅子上去,没想到毛杰居然敢和他斗嘴。他站下来,转回身,说:我不告你卖毒,我告你杀人,你杀了张铁军,还有一个刚刚两岁的孩子!你有证据吗?你看见我杀了?这一句竟把老潘问住了,一下子没能跟上话来。是谁告诉你們我杀了人?是她?毛杰用目光恶毒地指着对面的安心,你忘了法庭早就不信她的话啦!还有谁证明我杀人啦,我哥?
第122节:你这算是夺枪拒捕()
老潘有点明白他的心思了:噢,你大概知道你哥哥已经死了,对吗?你以为你哥哥死了就没人能证明你干的事了,对吗?可你这个人,倒霉就倒霉在你这张嘴上,你这张嘴实在话太多!你忘了你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吗?你那些话我們都录在录音机里了。不把你的话录下来,我还不知道你打电话把她约到这儿来呢。你记性好不好,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在那些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说她还欠你一条命了吗?说孩子的事了吗?你的罪名太多了!一条也跑不掉!毛杰狰狞着脸上的肌肉,他的喊叫声透出了他的绝望:我不会承认的!你們别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的!我們全家的命都给了我啦,我不会让你們弄死的!潘队长看着毛杰,他大概从未遇见过这么疯狂的人。他又转头看看坐在地上的安心,安心的目光也看着他,那目光里有他一眼便能看懂的东西。他冲安心点点头,像是对她做了什么许诺。然后他把毛杰拉过来,拉到那张靠窗的小桌前,把他按在椅子上,把桌上安心那支手枪往他眼前一推,然后指着窗外,指着窗外烈日下的深谷,他说:你要想逃命的话,不是在法庭上,是在这里,这里是你唯一的活路。你要能从这个地方跳下去,我就放你跳。还有这把枪,别忘了带上。反正你的罪名已经不少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再给你加一条也没什么。你愿意不愿意再给自己加一条脱逃罪?脱逃罪,懂吗?你应该求之不得啊!毛杰愣了,他看看窗外,看看桌子上横着的那把安心的手枪……山谷在阳光的普照下似乎看不出深度,明亮的暖色让一切物体都失去了原有的距离感和凹凸感,而桌上的手枪,这把手枪深黛色的枪体又使它显得格外触目。山谷浅显的假相和枪体饱和的色值,对毛杰都是一种刺激,给他一种错觉,使一件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居然被迷幻为一种举手可得的现实。他抬眼再看老潘,老潘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来,也看着他。毛杰的目光紧张而犹豫,老潘的眼神安详而松弛,那松弛中甚至还包含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們就这么对视着。对视了多久?也许谁也没有算计,直到茶水店外面的山路上,已经听得见不知多少辆汽车由远而近的声音。那声音终于在外面停住,老潘眼睛略偏,向门口看去。就在他目光偏离的刹那,毛杰整个身体扑过来,双手平伸,抓起了桌上的那支手枪!安心发出了尖声的喊叫,和她的喊叫几乎同时响起来的,是老潘的枪声!子弹穿过桌上陶制的茶壶,茶壶砰的一声炸得粉碎,无数陶片和半热的茶水一起向四面飞溅开去,透过飞溅的碎片和水雾,安心看到毛杰额头的正中,有一小团血花,瞬间地绽开了一下便凝结住了,毛杰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一击,头部触电般地摆动了一下,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椅子上,连同椅子一起,向后轰地一下翻了过去!安心的叫声停住了,屋里安静了几秒钟。她看见老潘走过去,简单地冲毛杰的尸体看了一眼,嘴里如愿以偿地叨咕了一句:脱逃罪你不要,那就给你加上另一条,你这算是夺枪拒捕!门外传来高声的呼喊:放下武器,我們是警察,你們被包围啦!正如老潘说的,那是吴队长他們。老潘是在前往南勐山追赶安心的同时通知他們速来增援的。吴队长一共带来八辆汽车!他們刚到就听见茶店里响起了枪声,他們跳下车以车作为掩体向屋里喊话。茶店的门开着,他們刚喊了这两句就看到屋内的阴影里,蹒跚地走出两个人来。警察們最先认出的,是他們的队长老潘,然后他們又认出了老潘搀扶着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孩,那就是我的幸运地活下来的爱人安心。火车快到南德时我看到了南勐山。南勐山远远看去毫无险峻可言,山势舒缓有余,雄奇不足,也许只有身临其境,方可领略到那些深藏不露的峭壁悬崖和险谷深渊。天刚破晓,阴雨袭来,厚重的云团已经卷去了南勐山的大半。火车穿越山口时才能看到山脉的转折处,露出的那一层层丰富多样的植被和偶尔可见的一两股山涧悬瀑。从火车站出来,回首再向山上眺望,满山的苍绿已被半云半雾的瘴气染成黑黛色。而眼前经过雨水洗刷的小城,却反倒显得清新起来。空气爽朗得几乎没有半点杂质。透明的微风让人禁不住想要贪婪地呼吸,贪婪地想将雨中的那点凉意尽情地吸进肺腑,仿佛身体里每一条血脉经络都在这一呼一吸之间被清洁通畅了一遍似的。我挑了一条湿漉漉的石板路向城中走去,脚下每一段坎坷都让这些老式的街巷沧桑毕露。路边小店里那些倚窗而立的素面女子,多以一副多愁善感的表情沉默着,看着雨中每个低头独行匆匆而过的外乡人。一到雨天城里便显得异常冷清起来,这种冷清也是小城民风朴实的特色之一。这种迷人的冷清在大城市里是难得见到的。大城市无论阴晴雨雪,街上一概躲不掉那种令人烦躁的嘈杂和拥挤。我上一次离开南德时还是初夏,我依稀记得那天时近黄昏,西斜的太阳还有些余热。我被担架抬出医院,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闪亮着蓝色的顶灯往火车站的方向开去,去赶傍晚开行的那一班直快列车。那位一直负责看护我的年轻警察陪我一道去了昆明,在昆明的医院里又陪了我两天才走。他向我告别时我还不能畅快无碍地说话。他走前在我床前给我留下几句诸如好好养伤早日康复之类的祝福。我只能微微地点头,只能用轻轻的声音说一句:谢谢,大哥。
第123节:一个单纯的未经世事的女孩()
来接替他照顾我的,是安心的爸爸。那年轻民警带他来并且说以后将由他来接替照顾我的时候我哭了,我不顾胸肋剧烈的疼痛出声地抽泣起来。我这一年中欠安心一家的恩惠实在太多!我都不知道这些恩德我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安心的父亲少言寡语,他甚至不会说点什么劝住我的眼泪。他木讷地站在我的床前,一声不响,脸上的慈祥却使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和母亲。从安心爸爸的口中我才知道了安心负伤的消息,才知道了小熊遇害的消息,才知道了毛杰因为拒捕而被警方击毙的消息。这一切对我来说,对我这样一个从平淡的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中走过来的北京人来说,像梦一样的不真实。我那时和现在一样,在噩梦醒来之后,心里只想见到安心,只想和她在一起。我想念安心想到了近于疯狂的程度。但我见不到她,她负伤了,我也躺在病床上动不了,不能像现在这样可以越洋跨海万里迢迢地从美国的洛杉矶赶过来,只为了能见她一面。没错,也许我寻找安心,只是为了能见她一面。她离家出走之后再没给我任何音讯,我曾绝望地断定她对我們的共同生活和预想的未来,已经感到厌倦。而现在,我寻找安心的决心之坚定,过程之曲折,以及这当中我心里愈演愈烈的幻想,可能给了我一个错觉,就是一旦找到安心我們就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我一直期待的那种厮守。此刻,我来到了南德,从火车站走出来走到雨中,冷冷的小雨让我突然清醒,让我意识到我这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觉,或许安心根本没有回心转意,根本不想让我留下来或跟我回去。我們分手的苗头也许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出现了,但我浑然不知。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北京最热的一个夏季,我躺在凉爽的春城昆明,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我的伤势得到了控制并渐渐地好了起来。我住院医疗的钱全是安心的爸爸带来的,我连治疗带吃饭带营养大概彻底用光了他們剩余的家底,他們是否还背了债我也问过,但每次问时安心的爸爸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只是说:没有没有,你好好养,不要管这些。这当中安心的妈妈也来过一次昆明,来看我。她给我带来了安心的消息。她告诉我安心的枪伤已经快要封口,但失血过多,身体还很虚弱。另外,她妈妈话里话外默默地隐约地透露出,安心至今也没能从小熊遇难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的精神状态令人担忧。她很少和我说话的,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想。她妈妈对我说,也许只有你能开导她。她不和我说小熊,但是她说你,她很早就催我来看你了。在我的要求下,安心的父母去请示了医生,医生同意他們扶着我下床,到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去给安心打电话。那时安心还不能下床,是她妈妈事先和缉毒大队的潘队长约好,在老潘去医院看她时把电话打到老潘的手机上的。安心在电话里的声音让我有点陌生,那声音变得绵弱喑哑,气如抽丝,她只说了一句:杨瑞,我想你……便说不下去。我红着眼睛说了好多想她心疼她的话,也说了希望她认真养好身体,听医生的话,心情要开朗精神要振作之类的鼓励的话,还说了我們很快就会见面的,一切都过去了,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永远爱她之类的乐观的话。安心没有一句应答,她在电话那边一直没有声音。电话后来是被潘队长接过去的,他说安心有点激动,你还有什么话吗我来告诉她,或者等她平静一点或者身体好一点以后你們再通话。我知道安心在哭泣,她无力再和我说话。我对潘队长说:我没别的话了,您就告诉她我快好了,我一好马上就去找她!也许我毕竟年轻,新陈代谢特别旺盛,所以在两周之后我已经能够自由地下床,在病房内外慢慢地走动。当我能下床走动的当天我就要求出院,好到南德去陪伴安心。在我們遭遇了这么大的劫难和创伤之后我們迟迟不能重逢是件让人受不了的事,再说我也不忍再这么心安理得地耗尽安心家的血汗家底,在这个金钱的无底洞里没完没了地养下去了。我的请求经过反复争取终于得到医生和安心父亲的同意。在我正准备收拾出院的前一天,还是在清晨,天刚刚亮的时候,安心意想不到地出现在我的病房里。她由她母亲扶着走进来,她們进来时我还以为是一个新来的女病人走错了房间呢。安心消瘦得我几乎不敢相认,脸色很坏,苍白得近乎于灰绿。我們在我的床头,在安心父母的面前,在屋子里所有刚刚起床的病友惊异的注视下,长久地拥抱在一起。我們默默地哭着,不发一言。我們在那个酷夏的热潮刚刚过去之后回到了北京。安心的爸爸因为家里有事回清绵去了,安心的妈妈陪着我們回到我們的家里。她和我們一起住了一个月的时间,照顾我們虚弱的身体,还有受伤的心灵。心灵的复原和身体的复原一样,最有效的良药就是时间。在一个月后安心的妈妈离开我們要回清绵的时候,我和安心看上去已经健康如初。没有人再提过去的往事,家里的墙上桌上和床头,再也见不到小熊的照片和其他与小熊有关的东西。是安心把它們收起来的。她甚至还主动跟我说她在努力地使自己相信她从未有过婚姻,从未有过孩子,从未当过